石太璞在翁府布了结界。非但妖灵不能入侵,匿在府中的妖物也难抵抗。这可苦了红亭,终日躲在屋里,裹了斗篷,不敢踏出屋门半步。府中一干修为低浅的小狐,早已四散奔逃,暂避风头去了。
    翁府虽是一派平静,其实十分萧条。石太璞却未在意,他独来独往惯了,原也不知热闹为何物。葳蕤却不同。她出身名门,偌大一个翁府连端茶洒扫之人都不见,勾起她一片疑心。
    入府数天,她早已瞧出石太璞与长亭交情非浅。葳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闲不露颜色,仍与长亭姐妹相称,把手言欢。
    这一日,葳蕤与石太璞树下枯坐。每当此时,石太璞便是一副无喜无怒,不言不语的模样,任凭葳蕤周到曲承,始终一张冰冷面孔。葳蕤却自有一套,无论他如何冷淡,她终究热情不减。石太璞倒也拿她无法,只得由她去了。
    无话寻话,葳蕤便道:“师哥,这翁府倒是有趣,偌大庭院,并不常见人洒扫,如何这般净洁讨喜。不似终南山,亏了师兄们每日辛苦洒扫。”石太璞嗯了一声,并不作答。葳蕤又道:“师哥布这结界也有些日子。却不曾过什么狼妖。这府中究竟有妖没妖?师伯师父叮咛,捉妖乃是为民除害,我们迁延此间有些日子,不知外面的妖物,闹成什么样了。”
    石太璞道:“你若是着急,自去捉妖也可。事毕了便回这里找我。”
    葳蕤讪讪,不敢再说。便在这时,忽而一股妖风,飘摇而至。两人皆有所觉,石太璞当先而去,遁风直入后院,恰恰追究到了红亭卧房。他并不犹豫,一脚踹开屋门,一刹之间,那股妖气便如陡然熄灭的火烛,消隐无踪。
    只见长亭揭了幔帐,款款而出,笑道:“石大哥何事慌张?”石太璞道:“这里有妖。”长亭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何曾有妖?只有我与妹妹在屋。”石太璞进屋查看,确实只有红亭,裹了红斗篷,坐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闯入的唐突,红亭却有些瑟缩,仿佛吓着了。
    长亭笑道:“石大哥,有结界护佑,自然无事。”
    石太璞听了,话锋一转,问道:“你这府里众人,如何十停去了七停。你们姐妹在屋,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长亭道:“红亭身子弱,向来不喜欢屋里人多。寻常时日,也只有我陪着她罢了。”
    石太璞听了,也就罢了,告辞出来。刚走到院中,葳蕤便道:“师哥,刚才那妖气,你我皆知,如何莫名其妙却没了?此事当真蹊跷。”
    石太璞一言不发,葳蕤幽幽道:“我听说修为精湛的妖类,能收敛妖灵。然而修为差些的,却得借助外力才可。这妖气来得突然,去得古怪,可是这府中匿了妖物,暗中佐助狼妖?若是如此,长亭姐姐可当真危险。”
    石太璞仍是不答,抬步去了。葳蕤却未跟随,她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却有计较。这长亭姐妹,必然不属寻常,如此分明之事,且看他如何自处。
    石太璞虽是浑顽,却并不愚钝。葳蕤所言,他何尝不曾想到。这一时他心乱如麻,胡乱想些由头替长亭开脱,心里却是疑窦丛生。信步进了后院,触目花木扶疏,湖石嶙峋,天气炎热,这里倒是清静荫爽。他按捺心意,边走边想,只觉一切古怪,都出在红亭那件斗篷上。想到红亭,他心里便生出一份希翼,只盼望一切错处,都应在红亭,切莫与长亭扯上关系。
    走不上十步,忽听一串脆铃般的笑声传来。石太璞心中一动,隐在一株大芭蕉后面,隐约瞧见长亭姐妹,携手笑语,依依而来。骄阳当空,红亭仍穿着大红斗篷,石太璞倒替她热了一热。
    她姐妹俩走到石太璞左近,红亭忽道:“姐姐,这斗篷热极啦。今日天气和暖,可让我脱了它罢。”长亭摇头:“你身子弱,虽是盛暑,犹要小心,切莫一时贪凉,忘了大夫的叮嘱。”她拉了红亭双手,小声道:“你忘了二叔屋里那一罐罐的奇药?那可都是为了你配制的,所幸今年处处小心,旧疾未犯,否则啊,那一罐罐又苦又辛的东西,都要灌进你肚里。”说罢,轻捏红亭鼻尖。
    红亭叹道:“罢了,只要不吃药,热些便热些吧。”转脸遥遥一指,笑道:“姐姐你瞧,竟有只蓝蝴蝶儿。”一面说,一面便追着那蝴蝶跑去。正在这时,也不知哪里来了阵大风,忽拉一声,却把她身上的斗篷吹落在地,红亭惊呼一声,驻足回身。长亭嗔道:“你终究是要找个由头脱了斗篷。”一面慢悠悠走来,拾起斗篷,要给红亭披上。
    红亭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姐姐,且让我舒爽这一阵子。没了这劳什子斗篷,真正清凉爽快。”
    两人拉扯来去,只是不休。没了斗篷护体,红亭身上并无妖灵溢出。姐妹俩又勾留一时,方才说笑走远。石太璞慢慢从那株芭蕉后转了出来。大太阳白晃晃的照着园中光景,周遭再无一丝风迹,蝉鸣愈加喧嚣,石太璞只觉得心中坠石如铅,他面色铁青,站了良久,嘴角缓缓抽出一丝冷笑。
    到了晚间,长亭依例寻到树下,葳蕤也依例守着未去。她俩人言笑晏晏,一个吁寒问暖,一个巧笑称谢,倒是和睦非常。
    石太璞不动声色,由得她两个寒喧。客气话原是不经说的,左右几轮,两人也自无话可讲。长亭便向石太璞道:“石大哥,这结界当真厉害,狼妖想是怕了,这许多时日,也不曾来骚扰。”
    石太璞道:“那么我的任务是完成了。”长亭道:“只是不知,这结界能布到几时?”石太璞道:“有我在一日,自然有一日。”长亭笑道:“那么若是你离了翁府呢?”石太璞向那绳上一躺,闭目道:”我要睡了,你们去歇息吧。“
    渐渐更深,夜半无人,翁府中更是悄静。这晚上月色虽好,却非朗灿如银。石太璞忽然睁开眼睛,侧耳听之,一串细碎轻捷的脚步伴着衣衫擦风,从庭中飘过。石太璞悄悄自绳上坐起,辩明方位,追随而去。
    月色朦胧,长亭曼妙的身影忽隐忽闪,石太璞小心翼翼紧随其后。长亭只捡那偏僻之处走去,渐近山谷,她翩然而起,跃上一处怪石坐定。此处开阔,一轮明月了无遮蔽,远远瞧去,长亭便似坐在月中一般。
    石太璞屏定气息,眼瞧着她坐定吐纳,舞臂作法,堪堪几个轮回,突见她概然发力,身后立时祭出六条毛茸茸的狐尾,本是雪白的毛色,在月光映照之下,恍然一脉淡蓝幽光,飘摆飞舞,衬着长亭矫如游仙的身姿,却有些说不出的奇诡之美。
    石太璞虽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震惊非常。他勉力按捺取她性命的冲动,一只手紧握□□,直挣得青筋毕露。这一刻,他却也想不起一番番情动,一脉脉牵念,若说念头,只有一个念头铺天盖地而来。
    狐类奸狡,断不可轻信。
    正在长亭运功作法之际,山林间忽起狼臯惨烈。一只硕大黑影,伴着一股腥风,忽拉拉直冲长亭而去。石太璞瞧得真切,那黑影正是他在翁府苦候良久的狼妖。待得长亭察觉,那狼妖已近在眼前,长亭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切中,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便如只断线风筝,直向山谷坠去。
    她掉落之时,石太璞不由从藏身处闪了出来,长亭瞧着他,便如瞧见救命菩萨,唤道:”石大哥救我!“
    这一声哀告,石太璞几乎不作思想,便要飞身而上。然而长亭飘摇风中的六只幽蓝狐尾,却于刹时击中石太璞。”她是狐妖,是妖!“他心中一记重锤,直敲得他驻足当下,停而不前。
    狼妖杀妻之痛锥心,偏不愿便宜长亭,不等长亭落入山谷,他腾身而起,揪住长亭,忽得一掌,直拍在她背心之上,远远瞧去,长亭像只白纸折作的蝴蝶,被大力掀上半空。狼妖并不作罢,他再次跃起,凌空而下,直踹向长亭。
    石太璞瞧她被作弄折腾,终究不忍,抽出腰间□□,向狼妖连发三矢。银箭有法力,入骨渗髓,狼妖痛哼一声,一双碧眼怨毒充溢,狠狠望向石太璞。
    石太璞并不去理他,飞身而起,直扑坠向谷底的长亭。他一把搂定长亭,回身再放一矢,狼妖惧那银箭,并不敢追来。石太璞抱了长亭,腾挪辗转,落在林中。谷底人兽罕至,腐叶堆积如棉。他将长亭搁在地上,察她伤势,狼妖出手狠辣,然而长亭究竟是六尾灵狐,等闲术力,也难伤她要害。石太璞放下一颗心,起身要走,长亭一把扯住他,一双眼睛,盈盈含泪,欲语还休。
    他心里奔过骏马万千,扬起一片杂沓灰尘,雾蒙蒙瞧不出心在何方。她那模样惹人怜爱,若非在今晚,他自然有千万种款款相慰的法子,然而此一时此一刻,他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得。
    石太璞挣开她的手,转手欲行。不料长亭又拉住了他,他垂眼看她,她仍是不说话。然而她想说什么,想得到怎样的回应,石太璞自然知晓。他想,这最后的温柔,就是自己先开口罢。
    “你骗了我。”他说,面冷如冰。
    长亭无话可答,她的泪水在眼中留不住,扑啦啦落了下来。
    “我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可你骗了我。”他接着说。
    长亭一句话也说不出,解释也罢,愧疚也罢,剖白也罢,左右无用。相处有时,石太璞的性子她也明白一些,此事犯他大忌,无论如何,是难以转圜了。
    石太璞瞧她并不辩解,月色微明,照着她面色惨白,嘴角一缕残血蜿蜒,两行清泪,只是滴个不住。她此时惶急心伤,却极力屏住,并不哭出声来。他心里一叹,若非人妖殊途,他真想替她擦了那泪,抱她回府,守护安顿。这一缕柔情羽毛般轻掠心意,瞬时又化作儿时所遇蛇妖,斗大的脑袋,吞吐的信子,父母惨死的当场,师尊多年的教护,一幕幕涌来,将那缕柔情逼得无处安顿。他硬了心肠,再次回身,拔步要行。
    长亭哑声道:“为何今晚会跟踪我?”
    石太璞并不回身,冷冷道:“狐类奸狡,你却是当得起这四字。若非你们姐妹在院中演那一场好戏,只怕我此时,仍在翁府替你尽力周全。”
    他转过身,目光冰冷,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看她一眼了,他说:“聪明误人,好自为之。”
    他终究是走了,挺拔的背影渐隐在那了无尽头的林木之中。月色悠悠荡荡,遍撒山谷,长亭忆起那一夜如银波般的月色里,他拾起那件小衣递来,眼中流转的情意。今日彼时,仍是那个月亮,却换了惨淡之色,映着她心底一片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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