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欢睡绳,不过为了修法精术,聆尊师训。十数年潜力为之,初时紧绷,继而放松,如今已是悠游。每逢月朗星疏,静卧绳端,想起师尊教诲,修道重在养性。与同门相比,他于文墨并非精通,那些道家玄论,听来只是如风过耳,在心底留下浅淡水痕。这水痕一抹,究竟不曾渗透肌理。
    他心中立定的是非,并不从书本得来。幼时父母丧生蛇妖。那一日他躲在石磨之后,眼睁睁瞧着父亲横死,母亲濒亡。蛇妖头大如箕,惨绿双瞳,赤红信子伸缩有声,方圆左近,尽是它的腥风秽气。它缠紧母亲,昂然下口,他想跑出来,却动不得。
    师尊便是这时出现,恍如天神。他手掌翻处,蓝光如电,暴击之际,山林间轰起雷鸣巨响。蛇妖摇晃身子,发出一串哼喘,软倒在地。蛇妖既除,师尊搀他出来,他手足而至浑身,皆是冰凉,然而父母横尸当前,他却滴泪也无。
    他自此心性冰冷。师尊带他上终南山时,尚未接掌门派,只他一个亲授之徒,很是偏疼。他有时顽劣,或疏于功课,或寻衅滋事,师尊责骂,十分里倒有三分回护。只是道门端肃,终究少了俗世的烟火愉悦。他视师尊为至亲,无人之时,犹念双亲,很是羡慕有父母护持的同门弟子。自孩童而少年,终成七尺男儿,岁月少了喜怒,星转斗移,安然飞渡。
    一朝长成,师尊接掌终南,他亦升做终南首徒。师尊更是时时夸奖,赞他性灵通透,喜怒自守,明了道家内蕴。常有师弟请教,书中道理一一指摘,逐字逐句讨教深意。他却解说不详,所能言者不过浮于表面。倒非他不尽心指点,于他而言,黑白太过清晰,无需言语论教。终南山道派大宗,以捉妖除害为已任。妖孽杀他父母,血仇犹刻心骨。于公于私,除恶务尽,如此简直,又何必理论?
    每每讨教不成,或有聪慧师弟,便长叹一声:“大师兄,究竟师尊赐给你的名字好。石太璞,美玉天成,若经了人意,反失浑然之趣。如此,师弟只得甘拜下风。”长揖于地,转身去了。
    石太璞却似懂非懂。然而不懂之事,悬置不理,不作追究思想,他向来如此。他仍是专注行功精艺,闲来游走山水,只是心无挂牵。
    又过三年,师尊放他下山,历练阅世,与民除害。
    他初下山门,不通世故人情。光天化日之下,喧嚷市集之中,他若辩出妖物,必打众打死,并不旁顾他人。能化了人形的妖,总是有些道行,有的毙命当场,能够不即现原形。死尸横地,当众行凶,哪能解释清详。一来二去,这个名门出身,术业皆精,一腔正义的捉妖人,反倒成了的嗜血凶徒,所到之处,家家避户,人人喊打。
    好在孤独一事,于石太璞太过寻常。纵然师门同聚热闹,他心中仍存冰冷底色。无人与言,或无人可与言。
    他那日闲卧林中,有女狼妖祸害砍柴村民,叫他撞见。劈面一掌打翻在地,正要痛下杀手,她忽而凭空跃来,叫道:“莫叫她跑了!”石太璞扫她一眼,只记得那身白裙子,衬了仲春绿意勃发的山林,很是抢眼。
    只这缓了一缓,女狼妖带伤便跑。石太璞拔足要追,她却喊道:“我跟你一起去。”石太璞心想:“若不是你,何来如此麻烦。”忍不住瞪她一眼,却见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满满急切之色,丁点不觉拖了后腿。
    石太璞再不理她,纵身而去,她却紧跟其后。女狼妖奸狡,竟往市集人多处钻。石太璞刚一现身,人群先炸,尽皆高喊:“凶徒来了,凶徒来了!”这倒也好,众人闪开一片,石太璞便找着胡乱奔逃的女狼妖。他挥掌要祭法术,她倒拦在头里,忽然伸掌格飞木架,忽拉一声把女狼妖撞倒在地。
    女狼妖挣命当前,跌撞起身便跑。石太璞飞身即追,只觉身侧衣衫擦风有声,转脸又见是她,着实忍不住问道:“你跟着做什么!”她一眼儿也不瞧他,只道:“她偷我家东西,我得取回来。”石太璞这却驳不得。两人并肩疾行,素袍白裙,随风飘摆,远远瞧去,仿佛这壁人无双,向来携手,共闯江湖。
    女狼妖受了伤,妖灵难掩,石太璞循踪而去,堪堪到了一间酒楼,却失了踪影。石太璞知那酒楼古怪,踏足要进,她却紧粘着也要去。石太璞扯她一把,不耐烦道:“这捉妖可是玩闹?没事回家去罢。”她十分不服气:“我如何玩闹?”石太璞道:“一个姑娘,少帮倒忙。我捉了狼妖,让她还你财物便是。”她哼了一声:“可别瞧不起人。”当先进了酒楼。
    石太璞见她一路跟来,身法却也轻捷,看她生得娇美,行止很是爽洁,并不见闺阁小姐柔弱之风,想她或许江湖女儿,由她去罢。他跟进酒楼,却见她皱了眉儿,立定了紧盯一人,那人受她盯了,心虚扔下杯箸,反身上楼。石太璞隐识妖踪,拔步便追,她却呼一声跳起,直落在二楼,正堵在那人跟前。
    石太璞心中微叹,她明明不敌那女狼妖,如此奋不顾身,真让人烦恼。他闪身而上,法力即出,一蓬蓝光“咣”得击中那人背心,生生将女狼妖元神捉了出来。女狼妖恨极,手作利爪,哧拉一下,便在石太璞肩头挖出三道血痕。他剧痛之下,发力愈狠,掌力再吐,直贴了女狼妖胸腹,蓝光哗然四溢,女狼妖应声飞起,身子穿透酒楼窗子,仰面摔在街上。
    石太璞正要再追,却被她一把扯住:“你受伤啦!”石太璞挣开不论。她却又扯住,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若打杀了她,反倒落了不是。”石太璞一愣,这话从无人说起。她又笑道:“她已重伤,左右跑不掉的。”
    石太璞道:“你家被偷的财物不要了?”她却道:“原是我二叔心心念念。既取不回,那也只得罢了。”石太璞冷哼一声,转脸走了。出了市集,更觉左肩钻心疼痛。他想这女狼妖功力也算不浅,吃他那一击,仍能奋力反扑。也不知这妖物手爪,可有毒性,怎么如此疼法。他进了山林,寻了条山溪,便褪下衣裳,歪了头查看伤处。
    忽有足声碎响,他抬头一看,却又是她。她不等他开口,笑眯眯边走边说:“我瞧你受了伤,可要我帮忙。”石太璞皱眉道:“你是哪家姑娘,如何不用回家。”她当下自报家门,石太璞脸上冰冷,心中却想:“长亭,这名儿却是别致。”
    长亭在他身侧蹲下,看了伤口,啧啧有声:“出了这许多血,可得清洗一番,免得明日发了脓。”石太璞不理。她在身上乱摸一气,尴尬笑笑,撕了片裙角,在那溪中浸得透了,轻轻蘸洗他伤处。
    石太璞只觉点点冰凉,在肩上戳个不休,不由道:“我寻常受伤,自己胡乱包扎一下便可,不用这般细致。”长亭忽而停手,石太璞想:“她倒是不笨,知我不耐烦。”却听长亭叹道:“你这身上,如何受了这许多伤?”话音未落,一根手指,绵软温热,在他肩背上缓缓一划。石太璞只觉那一划,直要划到心里去,立时躲了一躲。长亭却道:“你为了捉妖,受这么多伤,他们却骂你怕你,可是不值?”
    石太璞道:“捉妖平世,并不为博人喝彩。”长亭道:“我虽不通此道,却也知捉妖一途,向来暗中行事,并无财物打赏。”她停了停,又道:“若非那女狼妖滋扰我家,我亦不信世有妖类。”石太璞不答,长亭又叹道:“若是你爹娘见了,定要心疼。”石太璞道:“我爹娘早被蛇妖害了,若非师父救我,我也被它吃了!”话刚出口,心下即悔,暗想:“萍水相逢,何必同她说这些。”
    长亭认真点头:“原是如此!只是凡尘俗人,并不懂你心志。”那手下却是不停。石太璞也不知为何,只觉不可如此下去。并不等她清理伤口,忽得站起,一言不发便走。长亭在他身后唤道:“还能再见到你吗?”
    石太璞暗想:“人人见我便跑,她却奇怪。”心欲不答,嘴却不听话,只说:“我四海为家,你找不到我的。”
    他直走出老远,风过身寒,方才想起衣裳未穿好。驻足穿了衣裳,暗自生气:“如此慌慌张张,可为了什么!”他穿罢衣衫,整定腰间□□,那肩上的伤虽未上药,微微一丝清凉,留连不去,却也舒爽。
    林间雀鸟清啭,闻之悦耳。他忍不住回身望去,山路曲折,那处清溪早已不见。此时春光初放,石太璞忆起终南山,山上有种铃兰,花开即坠。他小时爱伸掌去接,轻柔一瓣,无一丝分量,落在掌心存些微痒,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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