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姝裳黯然离去,她彻底松了口气,余光瞥向似笑非笑的墨丞。
    啪啪啪——他猝不及防拍起手来,摇着头叹道,“真是巧妙的配合:你也就罢了,我是没想到,姝裳这小丫头怎么也这么会来事儿,反应倒是挺机警,就是经不得吓唬。”
    “放走戎苑的事……你都猜到了?”
    “看吧,我就说在宴席之前,你的足伤一定会好个透彻。”他笑意更浓。
    上官绛无言以对。
    “地上凉,还是乖乖回床榻上去。”
    他盯着她的赤足看了片刻,起身将人抱上床榻。
    “凌玄殿每日进出的人就算仙娥们不说,一样会有人向我禀报——凭你这演戏的本事加上这张嘴,唬弄得小姝裳言听计从,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红衣铺展正床,如同大朵的罂粟花盛放开来,她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等我把燕宣调来凌玄殿后,你又要不得消停了,唉。”
    上官绛报之以轻蔑目光,恢复一贯冷冷冰冰的模样,“你以为现在的凌玄殿就很消停吗?”
    “上官绛,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比你知道的多那么一点儿。”
    “说说看……”
    “无可奉告。”她阖眼,脑中浮现出翟如月下堪比鬼魅的模样以及夜幕中看不分明的黑影,“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身边的人。”
    墨丞却显得很是高兴,“如果这么担心我的话,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不就好了?”
    “可我总得给自己留好一条退路不是吗?”无端涌上心头的思念,上官绛想她真是忘记苏芳城很久很久了,“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
    两日后。
    素来清净的玉池桃园天未亮透就已传出嘈杂声响,仙娥侍童各个衣着华美,穿梭于设宴之地忙碌着。“雪豹子”燕宣坐在角落里不吭一声,低头刻着手中桃符,一刀一刀,似乎心事重重。
    他的身边已经堆了许多刻好的桃木牌——这是姝裳之前嘱咐的,说是要宴席开始分发祈祷平安的桃符至各位赴宴的神明,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他远远看了一眼凌玄帝君的御座,将怀中早已刻好的一块桃符混进其中。
    日头又烈,换上华服的神明一一入席,彼此间相互问候,期间不乏关于苏芳王的前言碎语。又过少顷,玉池桃园外终是响起了人人期盼的一声传唤,“恭迎帝君,恭迎绯君娘娘——”
    銮驾腾着祥云缓缓落定,一时间华光流彩,墨丞黑袍鎏金,颇有深意地扫视桃园,继而抬手去扶上官绛:大红衮服绣着深色花朵图案,蔓延枝叶与妖娆花瓣繁复而神秘,与女子胸口一抹苏芳花红印相得益彰,金凤簪子下长而华丽的流苏轻轻垂下,绕着云鬓勾勒出一幅绝美画面。
    她红唇微启,眉眼间淀着冷傲,即便站在凌玄帝君身边,王者之气却不输半分。
    如果不是一路和墨丞斗嘴稍显疲乏,上官绛觉得自己此刻定会更叫人惊艳:那疯子非说今日宴席菜肴为了迎合大众口味所以不够水准叫她少吃点回去吃他做的豆腐花。
    然后两人争论豆腐花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探索范围后来延伸至吃粽子的终极奥义到底是甜是咸、荷包蛋到底加白糖还是加葱花、过年到底吃饺子还是吃汤圆、肉月饼到底是不是异类……
    最后苏芳王得出十分心累的结论:还是和那些狗屁神仙势不两立好了。
    墨丞挂着笑,低低对她称道一句,“嗯,开场不错,气势很好。”
    “哼,好歹我也是魔域之王,岂会镇不住这种小小场面。”她挑眉,与他并肩而行,脊梁挺得笔直。语罢无意瞥见一抹熟悉身影,在一株桃树旁向往来神仙分发桃符,正是燕宣无疑。褪去战袍铠甲,男子清秀眉眼间无声淀着凝重。
    上官绛心一揪,步子顿了下来。
    燕宣抬眼见着昔日主上,薄唇微微一动,“王……绯君娘娘……”
    想来他也什么都知道了,才改口用这般称呼。上官绛她冲他点了下头,眸中滑过失落,走至燕宣身边,昔日部下恭恭敬敬递上一块桃符。
    “这是……”
    “桃符。”墨丞随口答话,目光撇望向别处,“玉池桃园的东西,随意刻写些吉祥图案和话语,在特别的日子分发给凌玄天界诸神。呵,神明竟要依靠这东西来祈求上苍的垂怜,想想真是悲哀。”
    上官绛心下略作思量,将小小桃符捏在掌中侧翻过来,垂目一看,随即轻蔑而言,“帝君说的没错,确实是个无趣的东西。”
    她一甩袖子,将手中桃符抛回燕宣怀中:我不需要无趣的东西。
    燕宣看她一眼,欠身行礼,退去别处。
    上官绛松了口气,回忆起前一刻看见的东西,心乱不已:那块桃符上确是刻了一排祥瑞吉言,然又用苏芳城将领才懂的暗号刻在边角周遭作花纹,说得正是约见时刻——燕宣在用这种方式来向她传递消息,只有她看得懂的消息。
    在外征战,敌友难分,必要的行军暗号自是必要。不过,在凌玄帝君眼皮底下做手脚到底是一步险招,若是方才叫墨丞察觉桃符上有其他刻字,此刻定会寻她问个究竟罢?
    桃符刻言:五日后午时初,凌玄殿。
    上官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前行,墨丞却偏过脑袋多嘴一句,“那个,你和‘雪豹子’应该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罢?”
    “帝君想的是何种关系?”她冷冷瞪回去。
    他笑而不语,站定身子抬手替她将额前碎发挽至耳后,活脱脱一副秀恩爱场面。入席间迎上姝华带着刺儿的眼神,上官绛倒是浑身舒坦些许,故意将墨丞的手臂挽得更紧,笑盈盈看着洛水神女,最后径直坐在早已备好的上座。
    这大概是身为魔物的本能——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会激发更强的占有欲。
    墨丞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只乐得坐拥美人。
    之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客套话,所谓宴席,流程在哪儿都一样。将周边风景远远近近打量个遍,上官绛只觉得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比苏芳族人弯弯心思多得多,一番话冗长又无趣,字里行间毫不吝啬地洋溢着对如今盛世天界的称道和赞美;或许瞧不上她的魔族身份,凌玄诸神该敬酒该恭维,全数是冲着墨丞而去,只将她当做不存在。
    然,倒也不坏。
    她淡然应对,只望着面前酒盏出神——迟迟无人敬酒,真是让那女人失望了呢。
    坐于次座的姝华神女终是忍不住,频频向自家妹妹使眼色。姝裳无奈,迟疑着退了下去,混迹在众仙中寻到燕宣,两人耳语几句,似是前往夭夭亭。姝华见一切安排妥帖,心中大喜,起身向上官绛敬酒,“来,我敬绯君娘娘一杯。”
    暗流无声涌动,上官绛抬眼,美眸渐渐溢出一丝猩红色。
    “姝华娘娘客气。”
    简单应声,却迟迟不举杯。
    “您可是未来的凌玄帝后,哪儿需的唤我‘娘娘’?今日诸位仙家齐聚在我这玉池桃园,不正是为了庆贺绯君娘娘被擒来……嗨,被请来天界的么?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人给您敬酒呢?”她略带讥诮的目光扫视周围众人,那些神仙纷纷扭头,佯装没有闻到那股火药味。
    而依照墨丞那种怕麻烦的性子,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上官绛斜眼打量着身边男子,果不其然在就着小酒吃花生,吃得异常投入。
    姝华见墨丞不制止,权当是领了默许,便大着胆子再挑衅,“约莫诸位都不曾想过区区魔物有朝一日会成为凌玄帝后,因此心中有些芥蒂吧?不如我先敬绯君娘娘一杯,之前多有误会,还望你不计前嫌……这一杯,姝华先干而尽。”
    知晓杯沿上抹着何种阴险之毒,上官绛故意握着酒盏把玩不入口,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怕是要惹姝华神女失望了,我不会喝酒。”
    姝华怔了怔,“这桃花酿不会醉人,滋味甘甜,你且随意尝一尝……”
    “都说了我不会喝酒,怎么,姝华神女这是要强人所难么?”
    上官绛用手托着下巴,涂抹艳红的指甲抵在精致眸子旁,气定神闲看着姝华越来越慌乱的脸——要她对付老奸巨猾的墨丞虽然有点困难,可是对付姝华这种没脑子的女人,只要一味保持距离就能平安无事。
    “哎呀,难得高兴嘛,绯君娘娘喝一杯又何妨啦……醉了叫墨丞抱你回去便是!”始料未及从角落里传来个声音,咋咋呼呼全然不顾及礼数,直呼凌玄帝君名讳,引着诸神的目光集中到上官绛身上,随即又昭然了自己的目的,“来,缥缥,我们也喝一杯,醉了我抱你……”
    白倾语那个蠢货。她暗暗咒骂一声。
    白泽神君身边还有一抹淡色身影,想来正是传闻间掌管凌波仙境的染颜神女,对白倾语的大献殷勤丝毫不在意,冷淡得像是座冰山堆在那里。上官绛收回目光,墨丞此时已经抛弃了花生米,自顾自调侃着白倾语去了。
    隔岸观火,这男人还真是没担当。她哼了一声。
    “就是,喝一杯嘛。”姝华离席几步又劝,“白泽神君都这么说了,您不会不给面子罢?”
    上官绛动作一滞,望着手中杯盏编纂着拒绝的理由:什么苏芳王长/枪一柄酒千觞,那都是以讹传讹——她是当真不会喝酒,莫说里面下过药,就是普普通通一杯酒水下肚,也保准她不会当场做出什么失仪之事:比如当着那些神仙的面暴打一顿他们的凌玄帝君,又比如搬起桌子满场砸人。
    幼时因在尘世吃醉酒玩火烧掉一间废弃的庙宇后,戎苑就禁止她再沾酒水。
    总之,谁劝酒都没用。她是下定决心。
    墨丞与白倾语吃了酒归来,见上官绛迟迟不动,怕是冷场惹尴尬,索性扬手夺了女子手里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展于姝华。
    “她足伤刚愈,不便沾酒水,今日宴席便由我来代劳,姝华可莫要怪罪哦!还有谁要敬酒的?都一并来罢,怎么,都不想敬一敬未来的凌玄帝后么?”
    上官绛怔怔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来。
    “帝、帝君……您怎么把她的……”姝华整个人慌乱起来,脸色煞白,全然未料及抹了药的酒杯会落到墨丞手里。
    她不敢直言,又不敢不言。
    墨丞看看姝华,又看看上官绛,眨巴着眼显得很委屈,“怎么,桃花酿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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