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芳城。
    一纸诏令天书传来,城外乌压压的天界兵将潮水一般退了个干净。
    飞沙提议敌退我进,请命率一队将士出城追剿,却被戎苑拦下。他一句话掷地有声,却叫人心里郁结不堪:这场战役已经输的彻底,杀再多的天兵,也无法挽回败局。
    天界的传令苍鹰低低盘旋在苏芳城上空,丢下印着凤血的婚书扑腾着翅膀飞离,一纸荒唐在手,每一个字都是那般扎眼,交叠在一起的指印叫那个铁器般执着的男人心如刀绞。征战魔域多年,没有任何一次伤痛能击溃他,可那薄薄一张纸,却有千斤沉痛,令他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脆弱不堪。
    “除去……苏芳王称号,受封……绯君……”
    闻人紫接过诏书喃喃念着,双手颤抖,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戎苑。
    苏芳王。绯君。同样是如火烈焰,却生生烧灼出不同的火光。
    “那些弟兄都回来了?”沉默许久,他立在城楼之上眺望远方不断撤离的天兵,金红色的天空如同燃着火焰,乌云深深浅浅布在各处,像一盘看不出路数的棋。
    “回来了四十六人。”
    “其余的……”
    “凌玄帝君有颁布诏令,准许苏芳臣子在天界任职,入以仙籍。”她简单陈述了一个事实,听上去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重不堪,“不得不说,挑拨离间这档子事,墨丞做的很不错。”
    霁威将军叹了口气,“也罢,苏芳城不需要有二心者。”
    轮椅上的女子默了片刻,小声道,“燕宣也没有回来。”
    “他降了,我知道。”
    “我想他或许……”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降了便是降了,日后如果与他交锋,大可挥刀斩其项上人头。”戎苑的声音出乎意料冷清,“你不用替他说话,他是我教出来的兵,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可即便是为了苏芳城,那般情况下,也不能令苏芳王感到孤立与绝望。”
    闻人紫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苦笑:她这一生,哪里还有机会征战沙场。
    冷风撩起她的裙摆,空空荡荡。
    戎苑。她忽然唤了他,迟疑道,“她……也降了。”
    无论是否有被逼迫,上官绛即将成为凌玄帝后已是不争事实,当她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绯君娘娘,享尽富贵荣华三千宠爱,可还会记得这里有一座无王的城,唤作苏芳?闻人紫垂下眼,她想那个女人当真是幸运至极的,能有那么些男人为她费劲心思,非她不可。
    夕阳斜下,苍鹰的鸣叫声划破长空,霁威将军身后赤血大旗随风张扬,闷闷的声响如同裂帛。
    男子负手而立,目光灼灼,“阿紫,你还记得她封王之时,曾立在这城头说过什么?”
    “她说,这座城将是她一生的归属,纵然长枪狰狞,红衣染血,也定不辱苏芳之魂。”
    思绪似是驻留在回忆之中,闻人紫笑了一下,眼中耀着惊羡的光泽,“所有的人都在高呼‘吾王在上,苏芳长宁’,所有的心都在欢呼呐喊……那阵势,多少年来,我再不曾见过第二次。”紫衣女子打心底里流露出钦佩,“唯有她,这世上也唯有上官绛能做到至此……”
    她为了苦心经营起的这座城长盛不衰,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一次,甚至要用一世的自由和幸福去作赌注。
    骄傲如闻人紫,世间万般女子不入眼,却独独服她上官绛:苏芳王只有一个,只有那女人才配得上这三字……尽管自己与她之间的羁绊,一想就疼。
    “可是,城中没有苏芳王,苏芳城又能够长宁多久。”戎苑重重一叹,眉头拧成一个打不开的结,“这可不是单单对付月弄影,用美人计去获取情报,万事还有你我善后。她往后要面对的是凌玄帝君墨丞,她还能怎么脱身!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决定留在天界……”
    他本不信,用千个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上官绛只是以退为进,期盼着某天睁开眼睛,那个女人就已经站在城楼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告诉他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可是他盼着等着,她却始终不回,终于等来天界传达天下的封后诏令,等来了一声“绯君娘娘”。
    “她从来都是走在我前面,有时候我看着她背影,总觉得很冷很单薄。”他抚摸着血一般的旗帜,常年风吹雨淋,厚实的布料已经显得陈旧破损,只是那抹红色,依然灼眼如初,“这些年,她变了许多,也……更加叫人捉摸不透心思了。”
    男子想了下,又摇摇头,“不,也许是我从来不曾懂得她的心思。”
    “但凡在王者之位,大抵都会变的罢。”闻人紫推动轮椅行进几步,稍稍离他近了些许,“只是有些东西是习惯,融在血液里,刻在骨头里……绝对不会改变。她走在你的前面,你走在我的前面,我看着你们两个离我越来越远,无论怎么喊也没有人愿意回头……这一次只剩下我们二人,戎苑,你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她伸出手,从背后环住戎苑。
    紫玉蛟龙铠冰冷坚硬,她的温度无法传递给他。
    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怔住,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有萧瑟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他手中赤血旗,一抹绛红遮住他的眼。
    闻人紫将手收的更紧,这般距离,几近能听见戎苑的心跳。
    “阿紫,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想要移开。
    夕阳的余光将两人镀成金红色,铠甲上的细小鳞片像是锦鲤身上的纹案,无声昭然着祥瑞与福泽;风中夹杂血腥气,沙城迎面而来,落入眼中干涩生疼,远方的号角声断断续续诉说着后会无期,绯君在上,苏芳亦能长宁。
    别动,你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闻人紫将脸垂下,似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俨然很是珍惜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刻。
    于是戎苑不再说话,仍由她肆意妄为地抱着。
    “没什么对不起的。”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支起身子,拉开与他的距离,一抹笑容淀在唇边。
    闻人紫抬手挽好鬓角的碎发,声音轻轻柔柔,却意外坚定,“我没有阻拦过你对上官绛的感情,所以,也请你不要阻拦我对你的感情,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感情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付出与等候。”
    一点儿都不沉重。真的。
    若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为一个人,就没有资格去说沉重。
    戎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子清秀的面庞上红晕尚存,又或者是夕阳落下的余晖。他不知此刻应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因为闻人紫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相反,因为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吐露心声,她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十分快乐。
    “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我不怪你,也不奢望。”她发出轻快笑声,如同许多年前三人一并策马扬沙时那样,“我眼下这样子……其实能跟在你们身后就已经很好了,只要别把我丢的太远,你们走的太快,我跟不上的……”
    阿紫,别说了。戎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他明白的,他一直都明白——他看了上官绛那么多年,守了那么多年,猜了那么多年,多少也会有所觉察闻人紫的心思……只是不能骗自己的心。闻人紫出事被截断双腿后,身为长辈的他,必须肩负起令她活下去的责任,成为她的腿,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努力填补着对她的亏欠,可这些都不是爱情。
    闻人紫知晓自己的言行令戎苑为难,转动轮椅默默行至城头,“你说她此时在天界会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起我们,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带领苏芳部落四方征战的日子?”
    未等男子回答,她将双手拢在唇前,用尽所有力气冲天空呐喊,“上官绛!你听见我在叫你吗?你这个混账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你要是真的留在天界做凌玄帝后,做你的绯君娘娘,我就把戎苑给抢走了!再也不给你留着!这么爱你的男人你居然舍得不要,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知道么,你一定会后悔的。她收了尾音,眼中氤氲出泪水,眼前一片变得模糊。
    戎苑怔怔看着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闻人紫扭头冲他扯开一个笑容,紫衣飘摇,那份深沉与张扬,不输绛红色一分。
    如果她还能站得起来,一定会成为战场上令人畏惧的一抹颜色,只可惜,只可惜……戎苑移开目光,将心头的一点疑虑抹去,学着闻人紫的样子将手拢起,冲着红黑交错的苍穹呼唤她的名字,“上官绛——苏芳王上官绛——”
    回音充斥在耳边,徘徊在荒凉空旷的魔域荒寂之地,好似可以传去很远很远。
    他再忍不住,旁若无人倾吐着心底念叨无数遍的句子,“阿绛!你等着,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去接你回家!回来苏芳城,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们”二字,却是荒谬至极:只要有闻人紫在,她就断然不会嫁给他,也断然不会与他发生什么,他们唯一能够相互约定的,不过是苏芳长宁。
    在上官绛看来的“我们”,从来都是三个人。
    那里闻人紫已是泣不成声,她还记得那时的诺言,自己小小的、稚气未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们三个在一起,一生一世,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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