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宫。
    自流离岛而归,上官绛躺在床榻上看着帘帐顶部绣的百鸟朝凤图陷入一片沉思:这些时日,墨丞只许月弄影用药物为她治疗,她的双足至今不能下地行走,白日无事,她便这么躺着,看着那副百鸟朝凤图,一遍又一遍地看,甚至连那只火红的凤凰绣了多少针脚都数得清楚。
    今日,墨丞回来的比平时更晚些。
    他面上有醉意,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微微眯着,步子也稍有不稳妥,手中提着只酒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带着食盒——那些饭菜已经不重要了,对于见着霁威将军的上官绛来说,当务之急是明日拖住墨丞,给戎苑充足的时间离开流离岛,重返苏芳城。
    可是,警觉如凌玄帝君,究竟如何才能控制住他的行动……她心中并不清楚。
    “你怎会喝了这么多?”
    这样的招呼更像是关系亲近的友人,墨丞不将她当做战俘来看待,上官绛索性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坐起身来,扯开脚边被褥,示意他躺下歇息片刻;墨丞点点头算是感谢,猛地倒了下来,呈大字型睡在她脚边。
    女子足上伤药的味道有些浓重,他吸吸鼻子,就着酒壶嘴又压了口酒水。
    上官绛看着他,忽而一冷笑:月弄影索性还有没骗她的地方,这个墨丞,确实有些好酒。
    “高兴,就多喝了一些。”他抬袖擦擦嘴角,侧过脸来冲她笑,“不过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醉,更不会借口喝了酒趁机占你便宜……要知道,即便是你们苏芳城最浊最烈的酒水,那日我喝了那么多……在山洞里也是清醒着的,还把苏芳王给捉了来,嘻……”
    他在宽大的卧榻上毫无形象可言地滚了一圈,离上官绛又近些许,探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像是扯布偶一般扯扯她的脸颊,一脸得意。
    想起红岩洞窟中被他设计擒获,上官绛气得发抖,恨恨扭头避开他的手。
    “你要不要来一口?不错的酒,白倾羽从南岭特意带来的——‘□□一柄酒千觞,革裹白骨赤旗扬,若问女子当如许,苏芳城里苏芳王’,我可是听过你苏芳城的歌谣……来,我们今晚来个不醉不归,不醉不眠!我想睡床上,不想再睡美人榻了,垫了白虎皮也好硬啊,睡了几天腰好疼,脖子也好疼……”
    墨丞褪了鞋袜,在床尾缩成一团,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抱着脑袋直哼哼。
    真他妈想把他一脚踢下去——以上是上官绛此时的全部念想。
    低头一看酒壶已被他递了过来,她缓缓推开,“我不喝。”
    “哦对了,你在养伤……不喝也好。”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收回手自己灌下去几口,直到壶中空空如也,这才意犹未尽地打着酒嗝将酒壶扔到床下,又取了枕头搁在脑袋下,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有赖床不起的意思。
    喝了酒睡过去也好。只要墨丞明日不出现在流离岛,即便魔息被封,但凭借赤练枪和翻羽,戎苑也一定能够顺利逃走;只要霁威将军能回到苏芳城,不出三日,一定能驱逐城外那些天兵;只要有一个机会,只要她为他争取到时间……
    她的苏芳城就能渡过难关。魔域气数就不会灭尽。
    上官绛暗暗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对墨丞笑了一下,佯装好奇问,“你是说白倾语?莫不是那神兽白泽一族如今的少主?上古神兽三族似乎关系并不太好,凌玄帝君怎会与白倾语有来往?还如此高兴,一起喝酒?”
    “虽然不怎么喜欢白泽族的那些老东西,不过白倾语这个家伙还是很有趣的……我与他是老朋友了,最近有些事想不通,就叫他来天界走一遭。今晚与他说了些交心话,总算明白过来一件事。”墨丞看看她,也报之以微笑,话中有话道,“我就是想知道,他说得到底对不对。”
    她听得云里雾里,末了叹一句,“想不到凌玄帝君会有‘可以交心的朋友’,真是好呢。”
    “怎么,苏芳王没有朋友吗?”
    “我……”上官绛顿了一下,低声道,“约莫是有的。”
    “就是,如果没有朋友的话,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可是会很冷的。”他像是来了兴致,支起身子将枕头抱在怀中,掀了她身上的锦被盖住盘起的腿脚,“说说,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过于亲近的举动令上官绛有些无措,只得艰难地往一边挪了一点,“她……她没有双腿。”
    墨丞明显怔了一下,眼睛眨啊眨。
    “嗯……就和我现在差不多:无法行走也无法再骑马驰骋,只能借助轮椅去一些地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闻人紫的样貌,上官绛声音沉了下去,一点点将心中落满灰尘的记忆重新拿取出来,曝晒在摇曳烛火之下,“她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向戎苑学艺,一起出师,一起征战魔域……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并肩作战,只是,后来发生了些意外……她,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了。”
    “也是个女人?”
    红衣魔女点点头,“她喜欢一个男人,喜欢的很深很热烈,从来不避讳在我面前提及。可惜,她钟情的男人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我一直不明白,她何为会喜欢那个男人,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还喜欢得那么深……可这些天当我自己也变得行动不便时,我想我稍微有点明白她的想法了……”
    为什么?墨丞听得投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像是在谋算着什么。
    她收回落在一旁轮椅上的目光,慢慢与男子的视线交织,“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做她的双腿,带她去想去的地方……会让人打心底里温暖起来,也会渐渐变得依赖,而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双腿,是她的方向,一直都是。”
    记忆里的戎苑只要有闲暇,定会问闻人紫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不爱她,却在心里给她留了个位置。有时是他们两个人出行,有时还会带上她,闻人紫知道戎苑的心意,就像她知道闻人紫的心意一般——在许多魔物看来,他们三个是不可分割的。
    上官绛无法回应戎苑的感情,这么些年来都迟疑着,犹豫着,装作不清楚不明白……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么逃避,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人。
    闻人紫的双腿,是自己亲手砍断的。
    上官绛清楚地记得那时赤练枪上滚落的血珠,红得刺眼,还有闻人紫撕心裂肺的哭号。
    缓缓合上眼,她就此掐断对往昔的追忆。
    “就这样?”
    你说什么?她蹙眉,对他的语气很是不满,明明于自己来说是如此沉重的话题。
    “我是说,就这样……一个女人就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墨丞歪了歪脑袋,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对“男女之情”四字的困惑,“那你快说,想去哪里?我抱你去,来来来,我给你温暖。”
    语罢,竟是冲她急不可耐张开双臂。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上官绛银牙轻咬,无视男子的殷勤,恨恨吐出一句话,“神仙凉薄,伤我的人就是你,我上官绛向来记仇,你我之间何来什么温暖可言。”她知道眼下自己什么身份,只是有些话就淀在舌尖,只要那男人稍稍一激,她浑身的刺就都竖了起来。
    墨丞像是霜打茄子般蔫下去,嘴里嘀咕着:我身上挺暖和的,真的,不信你摸摸。
    烛火晃动了一下,似在无声提醒着她明日大计。
    “所以说,帝君是希望我喜欢你?对你产生依赖?”美眸轻轻向墨丞身上一瞥,上官绛眯起眼睛,将上身凑过去,气息危险又撩人,“……然后永远留在凌玄殿陪你?”
    鲜艳的红衣像是燎原星火,一路烧进他心坎中。
    墨丞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与其强人所难地将你困在这里,听你每日冷嘲热讽,倒不如你我之间能滋生出某种情愫,日后相处起来也比较容易——白倾语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被同一个女人拒绝过一百多次,这方面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他还说……我或许是有点喜欢你的。”
    上官绛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只觉得心跳得颇为厉害:不过,如果墨丞真的对自己有好感,说不定能成为牵制天界的绝好理由。都不需要她特意去做什么,只要仗着这份“好感”的存在,便能为苏芳城争取到许多绝处逢生的机会。
    为何不好好利用?
    她眼中流转出异样光泽,这一次可比和月弄影玩火更加有趣——赌注下的越大,所获报酬就会越丰厚,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除了命。
    但愿这不是墨丞的又一个陷阱,她会万分小心。
    “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不知道喜欢一个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喜欢你,说不定会把苏芳王重新丢回地牢中,你若不肯投降天界,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放逐到某处荒芜之地自生自灭;又或者把你当做筹码去和霁威将军谈判,他若肯降,就将你赐给他做妻子,他若不肯,就当着他的面让人毁了你。”
    墨丞眉眼弯弯,抱着被褥一角笑得人畜无害,嘴里吐出的却是极其毒辣的话语,惹得上官绛脊背一阵寒。
    最后他又言,“所以你最好祈祷,我是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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