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一肚子的气,梁河诠跟着温喜绫游了半天的湖。原想着散散心,心情会好一些,哪晓得才到湖上,牛毛细雨便飘个没完。不吭声的坐在乌蓬内发呆,她越坐越烦闷,连温喜绫都不太敢和她说话。
    穿过两座拱桥,等阜雨楼附属的菜园子一过,便是泊船的码头了。乌蓬外披着蓑衣摇桨的温喜绫翘首望望,突然开口了:
    “一会儿你上岸去,我不停船了。”
    梁河诠探出蓬外,小雨洒得她一头一脸。
    “停个船你也吝啬。”
    “不是吝啬,是”温喜绫拨去发稍上的雨水,转头对她吐舌。
    “那个八字跟你对冲的家伙又来了,”
    梁河诠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站起身,暮色迷离中,竟然真的瞧见冯即安站在菜园里,正负着手,和两位大婶谈话,状似愉快。
    “嗳,你和他还真是冤家呢。”温喜绫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知道此举无异于火上浇油。
    “什么叫冤家,不知道就别乱说!”她气恼的瞪温喜绫一眼。“是时间到了,这无赖肚子饿,回来吃饭。”
    温喜绫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
    “难怪,我才奇怪着,怎么他只有在餐桌上才见得着,我原以为他是特别捧你江南第一楼的场子,原来,他是吃白食的。既然这样,他那天干嘛不赴约?”
    话没说完,梁河诠的拳头已经重重捶在温喜绫的头顶上。
    “干什么!”温喜绫痛呼,手忙脚乱的抓住差点摔落河面的木桨。
    梁河诠丢给她一个白眼,脸色臭得可以。“谁准你说他吃白食了?”
    “你明明就讨厌他的,让我说他一下坏话会死掉呀!”稳好船,温喜绫终于发火了。好心好意陪她一个下午,哪晓得才一句话,翻脸和翻书似的,怎不教人气绝。
    “就是会死掉!怎么样?!”也不管自己大了温喜绫七、八岁,梁河诠叉着腰便大声起来。
    “你不高兴,我偏要说。那种男人有什么好?没钱偏又爱窝窖子气你,我佟扮哥就不知比他好几倍!你嫁我佟扮哥,总比那痞子强!”
    “你再说你再说!”梁河诠跳起来一阵跺脚,那管两人可能会因此翻船;她就是不愿承认温喜绫所说的一切。虽然那该死的冯即安的表现就是那样没出息,可是她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声不好。
    不错,冯即安对她没意思,她也讨厌他,但那并不代表她就可以因此而轻视他。
    梁河诠足尖轻蹬,蛮腰一扭,身子已翻上了码头,头也不回的走了。
    “你你你你!莫名其妙!咱们切八段!”莫名其妙挨了打,架没吵完,她倒好,竟走人了事,温喜绫气急败坏的撑船走了。
    不过两个时辰,冯即安已经将园内所有的蔬菜种类、习性及做法全弄清楚了。教他的大婶笑得合不拢嘴,直夸他聪明本事。
    “你真行呀,冯少爷,”大婶竖起拇指。“那些男人老觉得这是女人家的事,没兴趣学。天晓得,这里头的学问才大着呢,要不是有咱们张罗,他们肯定饿肚子。”
    “哪儿的话,”他笑呵呵的。“我也是到这儿之后,才发现作菜比练武有意思多了。”
    “是吗?”那大婶掩着嘴笑了。“姑奶奶要听到你这么说,肯定很开心。”
    “是吗?”冯即安皱眉。她会开心吗?她不会又拿东西丢他吧?
    “姑奶奶回来了。”另一位大婶扬声喊,冯即安回头,看见梁河诠和几个正料理食物的女眷说着话。
    “江婶,劳你帮忙采一捆荷叶来,今晚包厢有客人指定‘荷叶蒸粉’上菜。”梁河诠冷着声音说道。
    “好的,姑奶奶。”冯即安身边的大婶忙收起笑,拉开菜园栅门走了。
    见他踩着两脚泥泞走过来,梁河诠板起脸孔,蹲下来检视盆子里洗净的青菜。
    冯即安凑上前去,笑吟吟跟她打招呼,接着又讲起几件过去浪迹江湖发生的趣事,但无论他怎么说笑逗弄,梁河诠只像个闷葫芦;反而是一旁的几个寡妇们,平日深居简出,自然是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事,一个个掩着嘴,全都笑得东倒西歪。
    “姑奶奶,你也说句话吧。”一位离梁河诠最近的大婶笑咯咯的唤她。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这么一点儿难听的笑话也笑成这样,真没体统!梁河诠竟忍着没把这话骂出来,只是瞪她一眼,把菜抱起来,越过冯即安走回厨房。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收了笑。
    “冯公子,依老身看,这会儿你还是别理姑奶奶的好,”一位大婶陪笑说。“她不开心就是这样,谁哄都没有用,但你别误会,她人真的很好,没什么恶意的。”
    坐上梁河诠方才坐的板凳,冯即安笑呵呵的摇摇头。“她是我妹子,哪有做哥哥的跟妹妹计较呢?”
    “那就是了。”那位大婶放心的笑了笑。“这些年姑奶奶一个人当家,心里有什么委屈不痛快,除了琼玉姑娘,也找不着人诉苦,咱们婆子们呆头呆脑的,自然是不懂她心思的。”
    “我住了这么些日子,还是弄不懂你们怎么老喊她姑奶奶的。”冯即安失笑问道:“听起来挺奇怪的,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她真是个老姑婆。”
    一听这话,众大婶全都笑起来了。
    “不喊她姑奶奶,要喊她啥?咱们两年前在这儿帮忙,就跟着土豆一块儿喊。问为什么,磊哥儿说她一个年轻姑娘当家,怕被人欺负,便吩咐咱们这么喊,外头人听了便觉得姑娘是有些年纪的,没正经的男人也才没这心思胡猜瞎想。”
    开口的仍是那位接话的大婶。“当初我们也觉得奇怪,难道姑娘不嫁人了吗?后来听磊哥儿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反正也只有咱们这些人知道,不说破便是了。”
    “是呀是呀。”又一位大婶开口。“说出来不怕冯公子知道。咱们这群婆子,全都是没了男人,比不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养家活口的担子全得挑起来。姑奶奶明着不说,挑了咱们到这儿帮忙,算的工钱却比附近酒楼的伙计还好,我们全当她是活菩萨。”
    “姑奶奶对人好,我们自然是该忠心对她的。”另一位大婶挽起袖子,提刀剖开砧板上的鱼肚,用水冲净后,才抬起头回答。
    一群婆婆妈妈嘀嘀咕咕,梁河诠自窗口探出头看着这一切,却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瞧见冯即安的表情既专注又愉悦。
    “长舌。”她冷哼。
    想到她竟为了这人跟素来交好的温喜绫斗气,而他倒好,还这么自在!梁河诠啐了一声,只觉得实在不甘心。
    眼角忽然瞟见一件东西,她一怔,突然阴恻恻笑了,取下架上的一盘放凉的鸡肉,她开始哼起一曲江南小调儿来。
    拌声让冯即安打断话题,他走进了厨房。
    “你开心啦?”他狐疑的望着她的背。“方才你在烦什么,讲出来,我替你解决。”
    “不用了,你自个儿的事也多,怎么好意思呢。”假想着花牡丹笑起来便颤个不停的胸脯和蛮腰,梁河诠一开口便酸味四逸。
    懊死的女人!没事那里发育得这么好干什么!她气闷的想着。但话又说回来,那女人究竟是吃啥玩意儿,才能让胸线和腰腹间的落差这么大?
    “不多不多,我的事就快要办完了,你说出来和大哥商量商量。”
    梁河诠背着他,笃笃笃的切着菜,连头都懒得回。
    “河诠儿,”他绕过去想闹她,一瞧清楚,冯即安倒抽一口气,不敢置信自己眼见。
    “你你你我问你,你拿什么做鸡丝冷盘?”
    “废话。”她冷哼一声,继续她的切剁动作,还刻意把声音敲得笃笃响。
    “我问的不是废话!”她那无所谓的表情把冯即安给激怒了。
    梁河诠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眼,极为鄙夷的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鸡丝冷盘不用鸡肉,难道用猪肉?”她叉着腰,皮笑肉不笑的跨前一步。“你凶什么凶,再凶,晚上就别吃饭!”
    冯即安相信,他再不先把答案吼出来,他会气得把这座楼给烧掉。
    “那是我的剑!剑!女人,你知不知道一把剑对男人的意义何在?你没有刀吗?居然敢拿我的剑来剁鸡!”
    “剁鸡又怎么样?!总比拿去剁人脑袋好吧?我借用一下会怎么样!”看他暴跳如雷,她也不甘示弱。“你就这么吝啬,连把剑都舍不得借!用你的剑剁菜,难道你没吃半口?!”说着说着,她丢开剑,看到他仍一脸的震惊。
    “我的剑!”先是他的马,再来是他的剑,这两样曾为他立功的东西经了这女人的手,天哪!她究竟是用什么心态去看待一个男人的尊严?
    “你到底是怎么了?”看她一脸的怨怒,抓着剑准备要叫骂一阵的冯即安突然没了火气。“打从前两天开始,就没见你心情好过,方才听你哼着歌,还以为你好些了。”
    “没事。”跟他一样,梁河诠也失了发脾气的兴致。跟他讲了又怎么着?反正他也不会多喜欢她一点点。想到那朵妖娆的花牡丹,梁河诠垂下目光,瞪着自己实在不怎么样的平板身材。
    待在阜雨楼这些年,虽尝尽了天下美食,但她那个地方就是吃不出半点内容,能怪谁?
    别说冯即安会对她动心,就算是那种“无聊时偶尔为之”的“另眼相看”他大概也不会做。想到这里,梁河诠垮下肩膀,哀怨的吁口气。
    要怨,就怨自己不争气吧。苦着张脸,她端起菜,闷闷走到前头无人的饭厅。
    “喂,你怎么这么别扭。”冯即安抱怨。
    “我就是这么别扭,怎么样?你到底吃不吃?”添了饭,摆好筷子,她连吼都懒得吼。摆在桌上的四色小菜平常,一鸡一菜一鱼一肉一汤,但经梁河诠手艺调理后,全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美食了。
    “土豆,阿磊,还有大婶他们呢?”
    “他们在客人用膳时间后吃。”她意兴阑珊的回答。“我爱吃现做的,跟他们不一样。”
    那些菜诱惑着胃,惹得冯即安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看看手中的剑,他决定一会儿再跟她说道理。
    “清炖鲈鱼香,唔,不错,不错。”主意一定,冯即安迫不及待的坐好,拿起筷子便抢滩攻了一口进嘴。
    “肉鲜味清,嗳,红烧蹄子,嗯,嚼中带劲,口感棒。”他竖起大拇指,一边忙不迭的把肉送进嘴里。
    梁河诠细嚼慢咽的,一双筷子漫不经心的在碗里戮来拣去的。
    “好吃。”
    “唔。”她把筷子在嘴边沾了沾,还是没精打采。
    那一晚的精心杰作没一样菜派得上用场,眼前她不过随意弄了几样家常菜,虽见他吃成这样,她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真的很好吃。”
    “我听到了。”梁河诠闷闷的回答。做女人要做到像她这般地步,那还真是悲哀透顶。想想在这男人心目中,她居然还比不上被料理的一块猪肉。
    梁河诠呀梁河诠,干脆你下辈子投胎当猪算了。
    “我说真的嘛,你不要不相信。”吃人嘴软,咧开一口白牙,冯即安努力讨她欢快。
    “我没有不相信。”她愠怒的抬起眼,用力的咽了口饭。
    “那你干嘛摆这种脸?很丑嗳,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很像真的寡妇,你知不知道?”
    梁河诠惊喘一声,给呛得大大咳起来。
    这男人超级死没良心,没看到她正在自怨自艾中吗?居然还来这么一着!
    对!比起那朵身段诱人、又会嗲声嗲气、又会招蜂引蝶的花牡丹,她当然丑得厉害!梁河诠越咳越委屈。换个角度想,这些年来,她在冯即安心中,何时占过一丝角落?
    偏偏她对他就是患个害相思,就是想得紧。撇开干爹帮她挑的对象,独独为他待着,她难道守的不是活寡?!
    越想着,就越不值为他跟温喜绫吵的那场架。
    冯即安忙过来给她一阵拍抚,很显然地,他并不知道要控制自己的力道,还以为在拍什么猪狗牛羊,梁河诠胸口撞上桌面,不知道自己会先咳死,还是被这粗心的男人打死。
    “你就是这样,连吃个饭都不安分。”他话里责备声重,语气更焦急。
    “走开。”她狠狠推他一把。
    “又生气了?”他真是越来越不懂她了。
    “少碰我行不行?”
    她趴在桌上,碗筷给丢在一旁,不肯再起身。
    “怎么了嘛?你不吃吗?很好吃的。”
    她抬起头,眼眶里隐隐有水光闪动。
    “咳成这样”他皱眉。
    如果她方才真在鸡肉里下了泻葯,或许心情会比较好一些,就可叹她太好心了,结果弄得自己如今想号啕大哭,偏又得为了面子问题忍住,而他她忍着气恨恨的望着冯即安那可恶又无情的臭男人,他居然居然还能对着那桌菜乐不可支。
    “你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吃吧,撑死你好了。”想哭的念头全没了,梁河诠忿忿的站起来,忽然举高筷子,将之用力朝桌子上一戮,蹬蹬蹬的走进厨房去。
    冯即安则心有余悸的望着那根差点击中他鼻尖的竹箸。
    他苦笑的叹口气,眼光在女人和食物之间流连不定。最后,仍抵不过美食的诱惑;眼前民以食为天,呷饭皇帝大,吃饱了再来好好跟她谈。
    顺手自碗公盛满的汤里夹了块肉,肉里掺着浓浓的枸杞香,冯即安咬了一大口,葯炖香气在嘴里散开,肉质软硬适中,嚼起来爽口不腻。
    “这是什么肉?”他错愕莫名。走遍大江南北,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那可是本店的招牌菜之一,姑奶奶叫这块为长生不老肉。”柜台后的土豆抬起头。
    “嗯,好吃,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是江南特别生产的鱼吗?”
    “呃不是鱼。”土豆搔搔头,困惑的歪着头。“可也该算是鱼吧。”
    梁河诠忽然从传菜的窗口里冒出冷笑声。
    “土豆,你倒好心,人问一句你答一句,嫌事情少是不是?!”
    “没有没有姑奶奶,土豆很忙,很忙。”土豆干笑,急忙扯下抹布抹着台面,眼珠子还不忘偷瞄两下。
    “你要瞧这是什么肉是么?”梁河诠挑衅一笑。
    冯即安耸耸肩。“想介绍给我也未尝不可?”
    “好,我这就拿给你看看”
    下一秒她出现时,一样东西已经抓在她手里。
    冯即安瞪着那四肢拼命挣动的东西,那鳖头不时探出壳来,恶狠狠的张嘴想咬抓它的人。
    一阵恶心的感觉自胃部直冲喉头,他带著作呕的声音指控她。
    “梁红豆!”
    “你问东问西的好烦人,”她装无辜的撒娇着。“我才给你瞧瞧的,怎么样,新鲜吧?”
    他忿恨,并颤抖的指着她,突然一回身,开始捶着胸口呕吐。
    “嗳嗳嗳,这可是神仙肉,吃了能长生不老呢,怎么说吐就吐。”梁河诠一脸惋惜。
    “你”转过来瞪了她一眼,冯即安又扭头吐得唏哩哗啦。
    “哎呀,冯先生,这这可是姑奶奶的拿手菜呀,你怎么吐了!?”土豆大惊失色的喊。
    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她竟然煮这种王八给他吃!要是传出去,他冯即安还要做人吗?
    恼怒的拿起剑,他恨恨的拭着嘴角,气冲冲的走了。
    “这么晚了,冯先生去哪儿”
    “干你的活儿,别管他。”把鳖丢回水缸,甩甩手上的水,她胃口大开,突然有了吃饭的好心情。
    这么晚了,他能去哪儿?要是去佟良薰那儿倒好,嚼了两口啼子,梁河诠脑海里忽蹦出个妖艳如花的笑脸来,她喉咙哽住,一嘴的菜全吐了出来。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聊的!肯定又跑去了百雀楼那儿。想到白天瞧见两人卿卿我我的那幕,她就满头满脸的火袭上心头,这口气,哪是方才整了他便算数的。
    “好!我就跟你到破窖子,掀你桌子,打你几拳,非要你没面子不可!”她下定决心。
    打从娘胎出来,梁河诠几曾进过号称女人公敌的地方?
    逢迎、巴结、撒娇、讨喜、发嗲,天!贝栏院种种,直叫躲在花丛后的梁河诠开了眼界。那些比馊水还恶心的刺骨下流话,更一字不漏的搜进了脑子里。
    悄声从花丛后走了出来。一想到可能会有姑娘缠住冯即安的脖子撒娇发騒,梁河诠头皮蓦然一阵发麻。
    “没想到你居然肯为他委屈自己来这种地方。”身后传来一阵轻笑,梁河诠霍然回头。还会有谁,花牡丹一身藕色绣桃花的长衫,正笑吟吟的站在月形门里瞅她。
    “你真讨厌。”竟在这里被她逮到,梁河诠脸色难看无比。
    花牡丹微笑,轻柔的抚触自己的脸颊。“是吗?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事实上,还满多人喜欢我的。深夜驾临,你肯定是来找即安的,是吗?”
    她话里虽谦虚,口气却自恃无人可比,激得梁河诠把杨琼玉苦口婆心劝的那一套全抛在脑后。为了全天下的良家妇女,她决心给这臭女人一点儿教训,至少,得把她那张骄傲的面具给打掉!
    “我来找你!”她抽出汤瓢,抛给对方一对杀气腾腾的眼睛。
    “找我?”无视她的怒气,花牡丹掩着嘴咯咯笑着。“在这儿,还没有女人找过我呢。”
    “跟你讲话,不准这么嬉皮笑脸!”她恼声骂道,汤瓢铮的一声打在石桌上。
    花牡丹当真被骂得收住笑。这个小丫头不按牌理出牌,她一时之间还真无计可施。
    “好吧,既然你要找我,说吧,有什么事?”她往前一步,毫不畏惧的迎上梁河诠的脸。
    两张脸庞,一清丽一娇媚,一脱俗一明艳,一怨嗔一平和。
    “不准你再纠缠冯即安。”她一字顿着一字,字字从齿缝间迸出。
    花牡丹清清喉咙,无奈的摇摇头。“恕我无法从命。爷儿们来这儿花钱是寻找安慰的,咱们姑娘受人钱财,自然是与人消灾。”
    “你!”她几乎要出招了,可是不知怎的,花牡丹那微笑的眼眉仿佛有种魔力似的,竟让她无法出手。
    而花牡丹并不晓得自己处在危险边缘,仍娓娓说着,丝毫不在意梁河诠的怒气。
    “来这儿的男人不外乎三种。第一种人寂寞,另一种人也寂寞,还有第三种,更是寂寞。”
    她捏紧拳,转过身大骂:“狗咬狗,一嘴毛,绕尾巴,团团转,谁听你nb462嗦这些!”
    “你自然是不听我nb462嗦这些的。”花牡丹和气的笑笑。“我说的第一种人,是那些有钱的大爷们,他们或为官或为商,家中妻妾成群,到这儿来或为生意应酬,或为私谊取乐,更有的是流连这儿的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些人镇日汲汲营利,虽有钱有势,但骨子里却是个空架子,谈不上什么内涵才学,自然是寂寞空虚。你在阜雨楼,想必也看得多这种暴发户了。
    “至于第二种人,便是那些自许风流倜傥的文人騒客。这些人外表斯文儒雅,姐姐妹妹们一见就喜欢,加上肚子里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几句好诗,行一点儿更能出口成章,哄逗得姐姐妹妹开心。不过他们多半是仕途不顺,或者怀才不遇,才纵情于酒色中。你说,他们心里称不称得上寂寞?
    “第三种人呢,则是一般升斗小民,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待养,整日忙着三餐,只图温饱。心眼儿敦厚老实的,自然没那闲钱光顾这儿了;不过,就有一种情形例外,那便是做妻子没给丈夫半点温暖,才把人逼到这儿来的。扣除了这等人后,没成亲的,性好色的,逃避现实的,这些人夜里没个消遣,就难保他们不往这儿跑了。”
    这女人好可恶,居然连嘴上功夫都能赢她,不晓得是不是跟冯即安那痞子学的,一串道理说得她哑口无言、头昏眼花,理也不直了,气也不壮了,尤其最后一项,故意说得好像就是她太泼辣,又一无是处,才会逼得冯即安逃之夭夭。
    梁河诠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我还没说完呢。”见她要走,花牡丹唤住她。
    “照你这么说,冯即安心里肯定是没有我了。既然如此,我强求何用。”她咬牙说道。
    “那倒也不是,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另外一种男人,不在我说的三种人里头,只要你肯下工夫,我可以教你。”
    “谁要你教!”一整天这么气下来,梁河诠撑不过,背过脸,眼泪哗啦哗啦的冒出来。这趟妓院之行的结果简直在预料之外,她到底在做什么嘛。“我只问你一句,他心里有你吗?”她吞住泪,咬牙问道。花牡丹摇摇头。“当然没有。”
    “你心里有他?”
    花牡丹笑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知为何,但梁河诠沉重的心情确实好了那么一些些。也许是她今天总算明白了,在冯即安心里,她和任何女人的地位都相当,都是不重要的。
    或许,在他心里,一块猪肉都高过任何女人。
    夜色隐去泪光,突然地,连声告别都没有,在花牡丹的叫唤声中,梁河诠翻身利落的上檐。
    她走了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在眼角边自二楼拐弯处走进厢房。她拭去泪,连忙俯下身子,只见那厢房小门一掩上,马上传来女人的嘻笑喧哗。原来是打算一切都算了,但眼见冯即安在这地方寻欢作乐,胡闹瞎搞,梁河诠还是被气得肝火上扬。打昏了一位送餐的丫头,她对换了衣裳,整整仪容,走近冯即安所在的厢房,她打定主意,今儿个非当他的面掀桌子不可。
    “冯公子,今儿个你要听曲吗?”她在门外听见一个婉约带笑的声音问道。
    “当然要听啦。”又一个女人娇笑着。“冯爷就爱你唱的嘛。”
    “今晚不听了,时间晚了,你别唱了,赶紧跟你爹回家去吧。”冯即安的声音也柔软得不像话。门外的梁河诠闭上眼,顺了顺呼吸。重逢至今,他从没用这么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过话,也在那同时,她认出那女子的声音,那是在阜雨楼卖唱的何家姑娘。
    梁河诠气恼之余,正打算推门要进去吓他一吓,忽然有人拉住她。
    河诠心一惊,忙低下头来。
    “你送错地方了,这道菜嬷嬷说是要送到张大人那儿去的。”
    “我”原来是百雀楼的丫环,她松了口气,手肘被那个丫头一勾,硬是拖走了。
    “可别怠慢了,花姑娘也在里头作陪。”那长得人高马大的丫环寒着脸叩门,推她进去。
    一男子背着门端端正正坐着,而花牡丹粉脸微醺,烛光映着她的脸更显娇艳。
    她送了菜进去,花牡丹诧异的瞪着她,梁河诠这时才看清坐在花牡丹对面的,是名年约四十,颇斯文的一名中年男子。
    接下来的事猝不及防,身后陪她一起进来的丫环掌心银刃一闪,梁河诠被一掌拍开,整个人飞到房间另一头,撞上椅子才倒地。花牡丹尖叫一声,抱住那中年男子扑倒在地,以痹篇突然从门外、窗外纷纷射进来的袖箭。
    梁河诠俯在地上,方才被偷袭的那一掌震得她眼冒金星,身上每一寸好似全移了位,疼痛不已,她却不敢叫出声。
    “张华!老子答应死去的兄弟,非得要你陪葬不可,纳命来吧!”那丫环扯下一张人皮面具,一张络腮胡的凶脸阴恻恻的笑着。门外脚步声凌乱,涌进了数名面目狰狞的大汉。
    “你敢杀他!”花牡丹护在张华身前。
    “哈!我古承休有什么不敢的!这狗官剿杀我兄弟数百,今日拿他一命,算便宜他了。花姑娘,你是这楼里的头牌,艳丽无双,细皮嫩肉,我要是误伤了你,我这些兄第可都会心疼的。”
    “要杀他,就先杀了我。”一扫娇媚本色,花牡丹眼神愤慨不畏死。
    “牡丹,别管我,他们要的是我,”张华推开她,表情凌厉的看着古承休。“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兄弟烧杀掳掠,原就罪该万死,人是我判决斩杀的,不干牡丹的事。”
    迸承休冷淡的觑着她。“这女人你叫得倒亲热,我早听说承南府向以清廉自居的张大人有位青楼的红颜知己,还以为只是传闻,看来居然是真的。那倒好,我正愁没点余兴节目。”说罢探出手去,大力自张华怀中拽起花牡丹来,反手一推,梁河诠只看到花牡丹惨叫一声,栽进那群男人堆里。
    “她是你们的,要怎么处置,随便你们!”
    士可杀不可辱,眼看花牡丹就要受到伤害,梁河诠顾不得痛,爬起来便掀翻桌子,那些男人全吓了一跳,把花牡丹扔到一旁,纷纷抽出刀来。
    看清楚原来只是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尤其又看梁河诠的武器居然是一只随手便可拆断的汤瓢,男人们全爆出轻蔑的大笑。
    “你们放了她,听到没有?!”她低吼。“梁姑娘,别管我们,你快走吧!”花牡丹着急的喊。
    “小丫头,还挺细致的,难不成你也寂寞得发慌,要找男人陪陪?”一名大汉轻浮的淫笑着,伸手要去摸她的脸蛋。可惜他错估了梁河诠,那一瓢正正砸中并倒扣在他鼻梁上,锋利的汤瓢边缘像刮泥似的剥下他一层皮之后,又顺势拍中他侧脸颊,打得他几颗牙齿和着鲜血甩脱而出,迭声惨叫。
    “再不放人,我让你们这些龟儿子全部当龟蛋!”她标悍的瞪着他们。
    “方才没一掌打死你,倒教你这小蹄子来坏老子的事。”这突发的事惹火了古承休,他抢过一名手下的刀,一式“大鹏展翼”扑上,挥手便砍。梁河诠仰起脸,举臂格挡,汤瓢在相接声中清脆断裂,那道刀光眼看就要把她劈成两半一座瑶琴自大开的门户石破天惊的疾速飞进,应声把门口两名大汉击得吐血身亡。琴身冲势不减,直直飞向古承休。
    原以为自己死定了,梁河诠闭上眼睛,只感觉一阵狂风自脸上扫过,额上刘海被吹翻起,砰然大响后,她睁开眼睛,看见嵌在壁上龟裂却未碎开的琴身,距离头顶不到两公分。她拍拍心口,垂头颤危危的吁了口大气。
    “来者何人?!”惊见这种身手,紧急痹篇瑶琴追杀的古承休仿佛也惊魂未定。空气里只有嗡嗡的琴弦声作答。
    “来者何人?!是好汉的就不要鬼鬼祟祟!”古承休大吼,眼睛望着屋顶。
    “你看那儿做什么,我在这儿。”门口的冯即安笑吟吟的答话,出手掷筷,花牡丹身后的男人前一秒才举刀,后一秒已经扶着受创的手臂跪了下来。
    “古承休,你不会连我都不认得吧?”冯即安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境。他出现不过数分钟,已把花牡丹和张华平安的纳入身后。
    当瞧见缩在墙角的梁河诠,只见他脸颊无端抽搐了几下,再也不见他的笑。
    傍晚才吵嘴,夜里却在这种地方见面。梁河诠回过神想逃,手腕却被古承休扣住。这下好了,全部人都没事,就剩她这个多管闲事的沦为人质。天呀,她真是倒楣透顶,要是现下她再不想办法从他眼前消失,回头一定被耻笑。
    梁河诠才爬起身,手腕却传来锥心刺痛,古承休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拖到身前。
    “放开我!你这野蛮人!”梁河诠挣扎,声音发颤。
    “闭嘴!”古承休怒吼,狠狠踹了她一脚。
    但他却错估了一件事,冯即安可没法忍受这种画面,手拍剑鞘,背后长剑脱开,剑光一现,刺在古承休踢人的腿上,剑身摇晃数下,登时血流如注。
    “走!”剑一脱鞘,冯即安的身子同时前扑,暴喝一声,揪住梁河诠的衣领,拧转翻身,将她像皮球似丢到花牡丹那头,右手聚力为爪倏然转向,凌厉的抓向古承休。
    这一起一落,快得惊人,古承休哪里见过这等身手,骇得脸都白了。闪了两招,见避不过第三爪,只得闭上眼等死。
    “冯先生手下留情!”张华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请将他交给下官处理。”
    冯即安闻言,硬生生收手,弹指封了古承休几处大穴,一面揪起他。“算你好运,如果再让我瞧见你对女人动粗,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剁了你。”
    迸承休打颤着点头,竟说不出一字半句。
    他仍不忘怒瞪梁河诠一眼,随即望向花牡丹。
    “你们没事吧?”
    他竟然连句关心话都没有,反而先跑去跟另外一个女人嘘寒问暖,梁河诠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她倔强的昂起脸,推开花牡丹,一拐一拐的走出去。
    看见梁河诠走了,花牡丹连忙起身推冯即安。“你还愣在这儿干嘛?”
    眼见她差点毙命,冯即安心情恶劣无比;气咻咻把头一摆。
    “她还走得出去,一时半刻死不了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呕她。”见他说出这种话,花牡丹也恼了,脸色一沉,只差点没撩裙摆,抬脚去踹冯即安。
    “人家一个好好姑娘,为了你,连这种地方都来了,你就不能成熟些吗?”
    冯即安懊恼的喟叹一声,跟着奔出门,一翻身,人已挡住梁河诠的去路。
    “我还没问你话,你倒心虚先溜了。”出乎意外,他的声音竟打着颤。
    “我我哪有溜。”她恨恨的把泪拭掉。“我正大光明的从你面前走过,算什么溜。”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谁让你来这种地方的?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江湖有名的狠角儿?”
    他越说越大声,脾气越来越不脑控制,但梁河诠垂着头,揉着手腕却始终不吭一句。
    直到冯即安又大吼一声,梁河诠抬头,眼泪哗啦哗啦的往下掉,语带哽咽的骂回去:“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是没来这儿,你的花姑娘就死翘翘了!你凶什么!”
    “我凶?我有你凶吗?一个姑娘家跑来这种地方!要是我迟了一步,你的小命就不保!”
    她浑身无一处不痛,偏偏这混蛋又喋喋不休个没完。“那就扯平!我救你的花牡丹,你救我梁河诠,一命抵一命,可以了吗?”
    见她越说越激动,冯即安又气又恼。天!他没法子在这种情况下讲道理!
    “我送你回去。”他憋着气,突然拖着她往前走。
    “不用了。”她挣开他。
    “你以为我喜欢?我是怕你走错路,又闹笑话!”他大吼,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为什么她总要让他担惊受怕。但是这些话他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梁河诠回过头,一个巴掌便要向他甩过去,但是这回被冯即安接个正着。他瞪着她,眼睛里都是火光,气势十分骇人。
    难怪刘文一天到晚想把她嫁出去,他愤怒的想。以她这种从不考虑自身安全便往险境里冲的个性,光是这点,就够理由让她未来的丈夫心脏停摆!
    而她居然还有理由对他发火,他另一只手在身后捏紧又松开,却不知该怎么办。
    “你还想打人!”
    “我是打你,怎么样?!”她的眼泪比切了一斤蒜头辣椒时所流的还要多。越哭越激动,越哭越委屈,越哭也越大声!
    再这样下去,冯即安只担心全妓院的嫖客姑娘都会围过来指指点点,到时他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这儿,冯即安不禁一拍脑袋,喟然叹口气。早在连番数次救她的时候他就注定要洗不清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原以为是狮子般的吼声,在她震天的哭声里,却变成微不足道的软弱低吟。
    瞪着她许久,突然间,冯即安把她拥入怀中,灰白的脸上,再也没有谈笑自若,表情满满的全是认命,看起来几乎也要跟她同声一哭了。
    “罢了,罢了,你这个傻瓜蛋,我认栽了。”
    梁河诠哭得厉害。这个男人说了什么她全没听清楚,只是哭,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咳了咳,发现自己竟埋在他怀里,她大力推开他,像下定决心似的。
    “我我今日之后,我是彻底死心了,你要死要活,我是再也不管你了!”她想挣脱他的手,冯即安却不动分毫。
    “你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放。”
    无法可想,梁河诠俯下头,竟张嘴一口咬下,牙齿陷进肉里,冯即安呼痛,急忙松手。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这个白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臭东西!”
    她又跺脚又哭叫,一连十几句我恨你喊出,骂人的字句流利得没吃半点螺丝。冯即安呆呆的瞪着她越奔越远的背影,竟只能待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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