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泽说完坊间的传言, 自己都不信。
    遂摇摇头连忙解释“陈行珀那日回府之后,因有腿伤,召了医者入府, 可疾医一直都没有再出来。延寿坊的朝阳群众把陈府上下盯得很紧,确认疾医一去不复返, 便都怀疑陈家家主是伤到了命根儿为保颜面,将医者给灭了。”
    桂花树下,张九龄安坐在石墩上“嗯, 接着说。”
    “谣言一起,入陈府好几日的医者反而放出来了。”罗泽说到此处, 面色有些古怪, “也是那医者透露, 陈行珀呕吐不止,腹部胀大, 还说了一些旁的症状表现,只是百姓们认定陈行珀这是妇人怀胎之兆, 今日在举报台上一闹,才有了这些臆断。”
    张九龄原本只当闹了个误会,闻言却有些疑惑起来。
    作为一地长官,他要对岭南道数万生民负责。因而, 在七娘听来是笑谈的闲言, 他却不得不多在脑中捋上一遍。
    岭南豪酋多会培育自己的毒医, 既能用毒, 也可妙手回春,他们擅长的多为刀兵之伤,可见陈行珀的腿伤无需从外头请人。再者,陈行珀的症状如果仅仅是腹大呕吐, 他作为岭南俚帅,根本没必要藏着掖着。
    张九龄直觉,这背后怕是还藏着什么猫腻。
    七娘在旁边正傻乎乎乐着,扭头瞧见张九龄的表情,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张阿翁,哪里不对吗”
    张九龄熟练地摸摸她脑袋“罗泽,去命人把这医者带来,老夫有几句话要问。”
    罗泽领命,匆匆出了都督府。
    那医者不难寻,是陈府常用的一位坐诊地方医,上了年纪,耳朵眼睛都不好使,唯有一身医术从未落下。听罗泽道明来意,老医者犹豫片刻应下,转头进去换身衣衫,面上也蒙了纱绢,才跟着罗泽回去。
    七娘坐在桂花树下喝着饮子,乍一见到老医者如此装扮,蹦起来护在张九龄面前“张阿翁,有刺客”
    张九龄“拄拐的刺客”
    七娘收回小剑,忍不住嘟囔“那他干嘛要覆面呀。”
    这话也是张九龄心中的疑惑,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眉心不自觉蹙起来。
    老医者颤巍巍冲着张九龄见了礼,等屏退众人,只剩下七娘一个孩子在侧,才跪地道“敢问大都督,可是为了陈氏家主陈行珀的病症之事,才派人寻来。”
    张九龄无意与一个比自己还年长许多的老者讲尊卑,索性唤他起来就近坐下。
    那老医也不再绕弯子“张都督来岭南时日虽短,应当也知晓,咱们五岭春夏霪水多,晴天少,入了冬才能稍稍好上一些。因着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才有了土地潮湿,岚雾作瘴。百姓多受其害染上瘴疠,也有因此而丧命者。”1
    七娘安安静静在旁听着,想到刚来广州时,谭娘子就多番提醒要注意瘴气,免得染了瘴疾。
    忍不住脱口而出“瘴气竟然这么凶”
    张九龄觑她一眼“贞观二年,卢祖尚被任命为交州都督,却生怕患上瘴疠,拒绝赴任2。深受其害者不计其数,也就是你一人不当回事。”
    七娘挠挠头,转移话题“难道陈行珀也染上了瘴气”
    老医斟酌片刻,严肃道“以草民在岭南游医多年的经验,陈俚帅并非是普通的瘴疠。南土之地俚人多嗜酒如命,酒入肺腑积湿成毒,因而以往发病者腹部肿胀,聚痰中隔3。可陈俚帅却不止如此。”
    张九龄脊背绷紧“他是何表现”
    “高热高寒交替,浑身打摆子,心悸呕吐,且腹大如鼓。草民斗胆瞧过,已是脾脏肿大。”老医又想了想补充道,“因为病情与普通的瘴病有区别,草民便细细询问过俚帅的起居日常,他近日忙于族中庶务,未曾沾过一滴酒。是去了趟廉州合浦县沿江,从那里将冼氏五姑娘接回来后,才成了这副模样。”
    张九龄目光如炬看向老医“所以,你的意思是”
    “草民的师兄在合浦县行医,昨日来信,说合浦江一带忽然瘴疠多发,要了许多人性命。因此草民才斗胆猜测,陈俚帅怕是在那里染了一种新的疫病。这种疫病应当与五岭瘴气无关,而是通过蚊虫叮咬染病,合浦县许多人身上都有被叮咬过的红痕,俚帅腹部也有。”
    “张都督,这怕是疟疾。”
    老者说完摇了摇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疟疾,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虫咬的。
    张九龄心中的猜测应验,眉头蹙得更紧了“你有几分把握是出现了疟疾”
    老医摇头“不过两分猜测。但冼家五娘子也是从合浦江畔回来的,若都督能多寻几个对症之人来,便能多肯定一分。”
    张九龄没有犹豫,当即命人去陈、冼两家寻找“病人”。
    这件事原本应当为着官府声誉和百姓安定,私下里悄无声息地办。但张都督生怕耽误了大事,特命长史亲自前往。
    很快,陈、冼两氏去过合浦的家仆便全被清点了出来。
    见都督府的人亲自来抓人,许多仆从还不想承认,无奈发热发寒时身体会止不住地打摆子,加上呕吐、昏厥等症状,六个染病之人自然而然被筛选出来。
    大都督府内。
    七娘听说有相似病症六人被转移去了城郊,不免有些忧心。
    小女郎长这么大,虽从未亲眼见识过疫病的可怕之处,但她耳能听、眼会看,知道这预示着千家万户的死亡与苦痛,也清楚疫病就像是勾魂使手下的一柄镰,绝非一人之力可以阻挡。
    七娘很担心,索性一路奔去找了张九龄。
    张九龄正在堂内安排疫病事宜“传符至各州,请州县遣医师代表聚于广州,商议治愈疟疾之事。另外,将广州城内的医学博士也请过来吧。”
    贞观三年,太宗在各州道设置医学后,便一直延续至今。广州是都督府所在,按照规制设有医学博士一人,助教一人4。人手少得可怜,张九龄便只能掰着指头把各地的医师聚来出主意。
    调他州医师来广州,也不是件小事。
    须知在大唐,十万户的上州,才能被朝廷设置医师二十人,十万户以下则只有十二人5。这些人供职朝廷,主要给各州府衙的属官们看病出诊,而百姓大多只能指望游医、土医之流。
    张九龄从每州抽调一人出来,已经是增添了各州府衙的负担。
    七娘偷偷在大堂外瞧着,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天下医者精粹尽归长安,如岭南这样的偏远之地,仅靠自身,真能寻来一线生机吗
    七娘不是个被动等待的性子,扭头跑开,从虚空中召出了那块光屏。
    她要用剩余的最后一点八卦值,换取治疗疟疾的方子。
    广州的秋日依旧炎热,雨又密,滴滴答答落个没停,整座城便像泡在池子里揉皱成团。
    一群老医师聚在屋里,和着雨声争论个喋喋不休。
    张九龄立在外头,没进去打扰,忽然开口问身边长史“廉州的状况如何了”
    长史垂着头“按您与七娘子吩咐的,合浦县已经围了城,撒药杀虫,不准进出。目前医师们商讨出的药方药材也配了下去,只是,效果不明显,合浦县的死者仍在不断增加。”
    唯一能叫他们庆幸的,便是这种病轻易不会传染,能确认的唯有蚊虫叮咬这一种途径。
    张九龄叹气,挥退了随行的人,想在廊下独处一会儿。
    雨从屋檐落下,仿佛老天爷在为生民之苦而恸哭。
    张九龄摊开掌心去触碰,面前忽然递上来一只小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他。
    七娘没撑伞,就这么满头雨珠子毛茸茸地跑过来,笑道“张阿翁,我们有办法啦”
    张九龄连忙将人从雨里拉进廊檐下,一面责备,一面用官袍给她擦去头顶上的水珠。“天大的事儿也该撑把伞过来时疫正盛的关口,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
    七娘不好意思地笑笑,见殿内一群小老头连几位年轻郎君都在,便拽着张九龄的袖子“张阿翁,我们进去说”
    张九龄由她扯着,忽然意识到,七娘说有办法了,指的就是疟疾之事。
    屋中窗扇大开,二十余人围坐成圈,齐刷刷看向七娘。
    七娘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卖弄刚学来的东西,也不怯场,目光沉静讲到“不知诸位阿翁和郎君可了解神农本草经中提到的常山”
    一年轻医师本就不想跟个小娘子耽搁时间,遂道“常山小毒,服用、涂抹者过半数都会呕吐,乃是下品药材,不堪为用”
    七娘冷冷呛他“是药是毒,端看怎么用。没有下品草药,只有下品人。”
    “你”
    “宁医师莫生气,容老朽说两句。”德高望重的医学博士似乎想从中缓和,笑笑道,“常山也不是不能用,常山抗疟,最早在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便有记载,肘后备急方治疗寒热疟的39方里,也有14方用到了此药。对于控住民间大规模疟疾爆发,它是一道重要的防线。”
    “但是,却绝不是首选。”
    七娘揣着一肚子新学问,不懂的地方太多了,必须利用好这些医师的脑袋与经验,通力协作。
    于是故意道“有药却不用,尔等须给都督一个合理的解释。”
    听起来像是搅屎棍发言。
    张九龄不知七娘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索性坐在一边,继续观望。
    那位医学博士也不恼,而是就事论事讲解“张都督有所不知,这常山用药限制许多,久病者不能用,老人不能用,幼童也不能用,这些雷公炮炙论里都有记载,并非老朽一家之言。而且,常山对中枢有伤,伤及多少尚不明确,实在不宜使用。”
    七娘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出身官学,走的是为宫中和士族医治疾病的路子,经年累月摸索下来,自然开方子比较慎重,轻易不会用猛药。
    这是为官的通病,只守中庸之道。
    但他们如今肩负的,是廉州合浦县几千条性命,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而是药材有副作用。
    用出去,难免坏了名声。
    七娘忍着怒气,拍桌站起身。
    这些自筑高墙、不肯俯下身与民平视的医师便只能仰头看着她。
    小女郎背过身,面向张九龄道“阿翁,小孩、老人、久病者暂且不论,其余重症之人可以先将常山火炒或酒浸之后,与川芎、荜茇、胆矾、细辛、青矾、砂仁、滑石、五倍子共用。方子我待会写给罗泽,它能减轻恶心呕吐感,最大限度抗疟。”
    屋内炸了锅,开始讨论起七娘方才念到的几味药材。
    张九龄眼中有一瞬间的诧异,却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漏了马脚,于是笑呵呵点点头,一副十足信任的样子。
    最开始瞧不上七娘的宁医师便忍不住问“你小小年纪,如何知道这些”
    七娘瞄他一眼“你姓宁”
    “正是宁氏旁支子弟。”
    “哦。那你应该认得宁斐那个毒郎君吧”七娘扯开个高深莫测的笑脸道,“今日就是宁十四来了,都得在医毒一道叫我声姑奶奶。”
    宁斐用毒出神入化,在这岭南氏族里果然有镇场子的效果。七娘对这种鸦雀无声很满意,决定以后多用此招。
    再开口,便没有人敢小瞧她了“除常山之外,还有一种草药,不知诸位可曾考虑过。此物叫做青蒿。”
    医学博士摇头“方才我等讨论的就是青蒿。伤寒论中提及的蒿芩清淡汤已经用过了,效果不是很好。”
    七娘看向张九龄,得到小老头沉沉的点头。
    “那就青蒿捣碎成汁,加水煎服。”这是后世明代本草纲目中记载的,用于治疗顽固疟疾。即便不能治愈,也能帮他们多延续一段时日。
    而这段时间,便为七娘了研究“中药提取”的机会。
    在阿尔法的记载中,常山的主要成分是常山碱,其中确实有着无法消除的副作用;相比之下,青蒿无论从药性还是效果上,都是比常山更适合的药材首选。
    这样推导下来,医师们的青蒿药方不见成效,便只能是一个原因这场疟疾过于凶猛,人体吸收的药力根本不足以抗衡进入体内的疟原虫。
    而杀死疟原虫最有效的,便是从青蒿中提取的青蒿素。
    别看这二者只是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
    青蒿喝下去只能游走于经络,而青蒿素却能穿过人体中的血脑屏障,杀死进入脑部的疟原虫。
    疟原虫一死,疟疾自然也就解了。
    一千多年以后,会有个名叫屠呦呦的研究者,在实验台前消磨岁月,反复失败了一百九十次后,终于首次提取出青蒿素。
    是她以身试药,青蒿济世,将疟疾的致命打击降到最低,抢回无数生命。
    而今,这份惊世骇俗的成果穿透纸背,一跃迈入大唐,七娘先前从文字间没有感受到的那份震撼,终于姗姗来迟。
    她似乎穿过时空感受到一股来自女性的力量。
    七娘不由攥紧了拳头,挥着袖子抹了把洇湿的眼睛,看向张九龄,也看向在场所有的医师。这一刻,他们破除了性别、年龄、势力的界限,终于站在没有墙的同一高度上。
    于是,她目光坚定,似乎可以踏平世间所有的障碍。
    “还有一法可大破疟疾。请众位相助,共取青蒿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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