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 正是伏暑天。艳阳炙烤着整个岭南大地,稻谷在热风吹拂中翻涌着,遥遥望去, 宛若起伏的金色海浪。
    潮阳县新兴乡的田间,各家各户的农人们戴了笠帽,弯着腰用镰一把一把收割着已经成熟的稻子。稻穗低头, 将要成熟的时候, 水田里便不会再蓄水了, 到乡里收割这几日,田地都差不多干了,挽起裤腿便能落脚进去。
    农户们各自在田间忙活一阵儿, 趁着倒碗水喝的工夫, 有意无意地看向陇间地头, 交头接耳起来。
    “哎, 娘,咱乡里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差吏呢”
    老妇人顺着儿子的视线瞧去,不远处树荫下,正立着将近二十位县府的胥吏。
    她一口气喝光整碗水, 借着袖子抹抹嘴,低声催促儿子“今岁不比往年,县府的差爷们奉李县尹之命特意赶来,就是要看着咱们新兴乡收了一丈地上的稻子, 好亲自计量呢不管咋说,这李县尹都不会害咱们, 抓紧干活儿,莫要拖后腿”
    乡民们抽空闲谈这么几句,再干起活来, 比往日愈发带劲儿了,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知道,施用县府化肥的稻子产量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若是少了,县尹准备给他们补粮食还是银钱若是多了,那可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新兴乡的耆老被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也立在陇上。
    今日这收割清算,就是从他家开始的。
    午后,耆老所在的村舍附近,一丈地的粮都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乡民们自发用拌桶给稻谷脱粒后,便用竹箩筐将稻谷全都装上,交给胥吏开始进行清量。
    田间万籁俱寂,只有热风吹在计算的胥吏脸上,使得额间的汗水顺着滴落在竹筐内。
    不知过了多久,这人忽而面露狂喜,高声呼喊道“多了粮多了每亩比去年多出足足一石有余”
    底下的乡人们听到这声通报,静了片刻,骤然炸开了锅。
    “那要这么算,这施了肥的地岂不是亩产都能奔着四石往上走了”
    “我记得,江南道的富户田庄上,那侍弄得好的良田也才亩产两石三斗吧大唐境内都没见过亩产四石的”1
    “潮阳县这回要跟着李县尹过上好日子了”
    田埂间一阵欢呼,连着打瞌睡的胥吏们也精神为之一振。
    潮阳县的小吏早就没什么油水可捞了,新县令到任之前,周县丞眼瞅着县衙揭不开锅,差点连他们的月钱都拖欠下来。这回,亲眼见证李县尹与七娘子大显神威,这帮胥吏们都激动地热泪盈眶。
    谁家不是过日子啊,胥吏也是人,也操心吃穿用度,养不起妻小高堂,如何为民做事
    这帮流外见识过太多任县令,都是四年任期一满就想方设法地跑了。这还是头一位沉下心从农务入手的县尹。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除过那几个豪奢家安插进来的眼线,其余人似乎都开始对新任县尹期待起来。
    有人开口吆喝
    “继续收,收稻挑担,喊号子了”
    “对加把劲,好让差爷们早些回县府禀报喜讯呐”
    田间一片喜庆,带着希望的幼苗徐徐冲破了冻土,在乡民们心中生根发芽。
    新兴乡收稻,一丈地大丰收的事情很快在十里八村传颂开。
    这年头,百姓们茶余饭后也没几个八卦可聊,除过村头东家长,便是村尾西家短。这几日,各家各户却空前一致地讨论着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新兴乡用过县尹的肥料后,稻子能亩产四石,赛过江南嘞”
    老百姓们朴实得很,对自己能够获利的事情,总是带着几分欢喜敬畏。因而这事在县中传了几日,便衍生出神话版本
    “李县尹是富贵人家的郎君,本就不该吃这份苦。定是得了菩萨指点,才来咱们这穷乡僻壤救苦救难呐。”
    “那可不,连县尹家的女儿都是得了点化,才弄出这新肥料”
    一传十,十传百,等李白在县衙得知此事,七娘已经被神化成了菩萨身边的神仙童子。
    李白一口茶喷出来“什么神仙童子,每日里净琢磨着捡破烂,收粪污”
    于主簿闻言也乐得不行,但想到七娘的肥料当真有奇效,又觉得乡民们说的不无道理。
    他一开口,心就偏到姥姥家“县尹此言差矣,咱们城中都知道,捡破烂、收粪污的是县尹您,七娘子是研制出了肥料的大功臣,怕是不能相提并论。”
    李白看戏的笑容逐渐凝固。憋了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于翁倒是很偏疼七娘。”
    于主簿将手上的诏令写完,起身呈到李白桌案前,这才笑呵呵道“县尹言重了,下官一心追随县尹,爱屋及乌罢了。”
    李白仰头,皮笑肉不笑地接下递来的布告。
    趁着舆论闹大,这布告上的内容才是他们要做的正事。
    于主簿手书的这份“召农工商令”,是他们以新兴乡的亩产作引,广发布告,请潮阳县及周边县城的逃户、隐户前来安家,重建新潮阳。
    这就像是官府公布的一份“招聘启事”。
    它不止针对农业劳动力,也同时兼顾了工商业的需求。怕工匠商户破坏农业发展,七娘还特意提醒李白,设下了工商户落户的比例。
    于主簿不禁感叹“向来只听说哪位节度使求贤若渴,广发招贤令招揽有才之士,下官还是头一次见,把农工商当贤士礼遇的。”
    李白笑了笑“士农工商,这念出来虽有排序,但想要叫潮阳县越来越好,却是谁的力量都缺不了。在张都督与本官这里,这四者只有长短,并无高下。”
    他垂着眸,一边与于主簿搭话,一边通读阅览手中的布告内容。平心而论,于主簿这小老头儿并无几分唐人看中的才情。他这篇文用词浅显直白,毫无修饰。但就是这样一份布告,却叫李白读出了为官者的真挚。
    或许,这才是百姓能看得懂、有诚意的好政令。
    李白签了文和印,双手将布告递给于主簿“于翁所书,叫李白受教了。”
    于主簿顿了一瞬,又露出往日那副长满笑纹的面孔“这是县尹命下官发的布告,下官可不敢揽功。等这布告一张贴出去,只怕周县丞那头便要代替潮阳望族,找您谈谈了。”
    李白被于主簿话里的谨慎推托气笑了。
    合着当地豪奢一找上门来,这小老头儿就准备装个没事人,把棘手事都丢给他来担着
    李白屡遭人际滑铁卢,越品越不对味,便凉凉嘲讽“于翁倒是比七娘卖我还要快。”
    于主簿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嘿嘿笑着,只装作听不懂这话。李白还想打两句机锋,外头却有门事狂奔进明堂,跪地禀告。
    “县尹,广州大都督府的传信使到了,说是张都督有亲笔书信给您。”
    李白闻言,连忙起身带着于主簿往县府公堂上迎接来使。
    张九龄到任广州已经有段日子了,李白在潮阳忙得焦头烂额,一直也没分出心神前去问询;再者,张九龄算是岭南道的头把交椅,而他只是个县令,越过潮州刺史与张都督互通书信,这不是找事儿嘛。
    这回张九龄主动找上门,李白自然心切,想要探问对方近日如何。
    李白急匆匆到了前头公堂,才发现七娘已经先一步到了。平日里招猫逗狗的调皮孩子今日倒是乖巧,给来使搬了座椅,奉上热茶,还嘴甜的一个劲儿夸赞人家长得好看。
    李白这个当阿耶的老脸一红,连忙上前将七娘提溜到身后“小女疏于管教顽劣不堪,有冒犯之处,还请上使莫要见怪。”
    七娘猫猫探头“才没有呢,我只是想问张家阿翁身子好不好,上回谭娘子要带我去广州玩儿,看阿耶需要人照顾,我才忍住没去的。”
    李白低声“行了吧,咱俩谁照顾谁啊。”
    七娘呲牙,还想跟师父狡辩两句,那位使者却忽然开口“此行大娘子叮嘱了,若李七娘想去广州小住几日,可与我同行。”
    七娘当即嘚瑟,不断用食指戳着李白“你看你看,诶嘿”
    李白“”
    来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李白“这是都督托我转交给李县尹的信。看过之后,若有什么话想带给都督,还请写个回信,后日我离开潮阳之前呈来。”
    使者又交代几句,见七娘也犹豫不决,便要她再琢磨一日,出了县府去驿站落脚。
    李白将人送走,回到后堂坐下,这才拆了书信。
    “老夫初到广州,陛下便追加了一道圣旨,要岭南道各州县仿照昔年大庾岭路,修筑包括潮州、韶州、郴州、永州、连州、邕州等贯穿东西南北的多条岭内驿道。潮州至漳州自古便是往来要道,山路难行,此次必定在开凿之列。老夫思来想去,有意着太白来负责潮漳道诸事项。”2
    李白听说过大庾岭路的事情。
    开元四年冬,张九龄因直言曾辞官归养,于岭南主持开凿“大庾岭路”。正是这条路,打通了岭南梅关的南北两道,成为公私贩运的一条要道,并使岭南百姓受益十余年之久。
    张九龄因为亲身带领征召役夫开山路,手上患了冻疮,一到冷天就红痒骨痛,这事儿陛下是知晓的,当年还因此夸赞张九龄有文士风骨。
    而今呢,陛下却要利用这事惩治他们,为了叫臣子吃些苦头,帝王竟还愿意掏腰包修路。
    李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对岭南道的百姓来说,这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他将张九龄的书信仔细又读了一遍,才送到烛火底下点燃。等纸灰燃得差不多了,偷偷站在背后看信的七娘悠然开口“师父,你打算怎么办啊”
    李白吓了一跳,回头敲了七娘的脑门“跟谁学的偷看信件。”
    七娘捂住额头“我们一起进来的,光明正大看,哪有偷偷。”
    她拉着凳子坐在李白身边“我听谭娘子讲过这条大庾岭路的,当年张阿翁修得很艰难,凡是亲力亲为,师父,你要是修潮漳道,不会也打算这么办吧”
    李白斟酌片刻,点点头“自当效仿都督。”
    七娘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冷漠脸摇了摇头,当即跳下凳子跑了。
    当日傍晚开始,七娘便把自己关在屋中不出来,许二娘担心,透过窗外瞧了一眼,发现小女郎竟然在书案前奋笔疾书,面上还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许葭不免有些好笑,临睡前还叮咛李白“定是郎君又惹七娘生气了。明日你去瞧瞧她,免得丫头生着气去了广州,你也愧疚做不好事。”
    李白嘴上嘟囔着“这逆徒早晚得惯坏了”,到了第二日,还是听话的抽空去寻人。
    他来的不巧,七娘的屋门敞着,不知又带着阿寻去哪里疯。李白在屋中转了一圈,想起二娘说的“七娘奋笔疾书”之说,又疑心这丫头在搞什么鬼,索性走到书案边瞧了一眼。
    七娘的书桌实在干净,经史读物是一本没有,除了笔墨,书案正中央只放着沓新纸,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小字,看墨迹,应当就是昨夜的成果。
    李白挑眉,将这沓宣纸取来,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行小字
    “师父专用,密不外传。”
    他忍不住笑了,再往下看,刚浮起的笑容便凝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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