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褥一事在朝中引起的动荡非同小可。
    玄烨从礼部的态度上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索额图和太子的威胁。
    如果说在这之前, 玄烨对于太子二字能量认识,更多来源于汉人对嫡长制的看重。
    那么经此一事,他开始清晰地了解到, 经过二十年的潜移默化,现在连朝中的大部分满臣, 也已经渐渐接受了册立储君这样的做法,开始将储君放在了仅次于皇帝的位置上。
    甚至更高。
    因为对朝臣们来说, 每日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人太多了, 多到了整个天下的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要讨好皇帝,想要升官发财, 他们想凭借自身的能力,从一个登临帝位几十年的皇帝身边异军突起,出人头地,太难了。
    可是太子却不一样, 储君的存在, 让朝臣们看到了另一种“投机”的可能作为一个刚刚临朝不久的未来皇帝,纵有索党的存在,太子身边可用之人的数量, 比起皇上来说仍然少之又少。
    通过效命于太子, 博得太子的关注和青睐, 进而换取家族的未来和荣耀,显然要比从皇上身边出头容易得多。
    明珠和索额图为何得以盘踞朝堂数十年
    不就是因为当年在皇上受人辖制,茫然无助之时, 他们最早投效, 率先献上了忠心,这才得到当今的赏识,屡屡被重用, 从而一步登天的吗
    凭借着这份起自微末的忠心,两人这些年纵然几经沉浮,却始终不曾被皇上完全舍弃。
    从龙之功,就是这样让人眼热。
    可是朝臣们这样或是不自觉,或是故意为之的从龙之举,对于一个为了稳固皇位跟各种人斗了几十年的真龙天子来说,无异于最大的挑衅
    所以玄烨意识到后才一反常态,只因为几句话就摘掉了一部尚书的顶戴,甚至要求严加议处。
    于是现在犯难的人变成了吏部,沙穆哈不过是职责所在上了一封折子,说了一句话,又没犯法,这叫他们怎么论处
    但帝王之怒,雷霆赫赫,皇上动了真格,其他人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去触皇上眉头。
    吏部几经商议,最后决定踢皮球既然沙穆哈图谋不轨,那这事儿就已经超出了吏部的管辖范围,应该归刑部管了。
    于是吏部尚书奏请皇上臣认为应将沙穆哈交刑部严加审讯,令其如实交代,供出背后主使和同党
    刑部尚书“”
    还能不能愉快做同事了你们这么做,想过我们刑部的感受吗
    眼看事情好似又要开始互相扯皮,推卸责任,没过几天,玄烨却突然好像又不生气了一般,快刀斩乱麻直接将事情了结了,并对沙穆哈和两个侍郎予以了宽大处理。
    沙穆哈免去刑部审讯,只革去了职位,而另外两个侍郎干脆连之前免职的处罚都取消了。
    一场正在酝酿中的暴风雨,就这样如同被扎破的气球一般,迅速销声匿迹,搞得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沈菡一开始也不太明白,不过晚上玄烨回来后说起今日收到的消息,她当即就明白了玄烨的打算。
    清溪书屋里正在摆膳。
    开春了,菜库新交上来一大批鲜菜,新鲜清爽,口感鲜嫩。
    玄烨的饮食习惯现在已经脱离了原本以肉为主的满洲传统,开始转向注重养生,每餐必要菜蔬兼食的汉家习惯。
    为了满足宫中日常鲜菜供应,玄烨特意在宫中设了菜库,每年征收御瓜菜园“额交”的“园差”共计二十余种,十七万余斤。
    有时时令蔬菜供应不足,还需要花费大量银钱到市场上购买,以供内廷和各王府所需。
    总之一年下来,宫里什么时候都缺不着鲜菜吃。
    玄烨随手解下衣裳,往膳桌上瞧了瞧“春笋下来了”
    桌上摆着口蘑青笋炖鸡、青笋酱汁肉、青笋葱椒丸子、水笋丝,凉拌清炒,清一色都是春笋做的菜。
    玄烨不解地看沈菡,虽说是该照着时令吃,但这是不是也有些太多了
    沈菡掀开汤盅“黄升说春笋可以开胃排毒、镇静安眠、白齿明目,正和你现在的身体。这是头茬刚下来的春笋,嫩得很,我叫膳房分不同的法子做了,吃着不腻,你尝尝,能吃就多吃点儿。”
    玄烨不是个爱诉苦的人,不管他心里有多少的疲惫、难过、伤痛,他都不会开口明说。
    但言语和情绪可以压抑,身体的反应却很难隐藏。
    沈菡这些日子能够明显感觉到,玄烨最近夜间翻身的次数极速上升。有时候她都睡过一小觉了,半梦半醒间却感觉到他竟然还没有睡着。
    他在频繁失眠。
    而夜间睡不好,白天又继续案牍劳形,使得他原本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越来越严重。
    特别是眼睛。
    沈菡从汤盅里呈了一碗菠菜金银豆腐汤,又将手边的海米麻酱拌菠菜挪到他手边“除了春笋,还有新下来的菠菜。”
    菠菜在宫里是个很受宠的菜,因为它一年四季皆可种植,生命力又特别顽强,产量很好。特别是刚开春这一季的菠菜,味道最佳、口感最好。
    沈菡“黄升说菠菜利五脏、通血脉、养血止血、敛阴润燥,对咱们的身体都有好处。”
    其实沈菡以前挺不喜欢吃菠菜的,觉得菠菜没滋味,不过后来尝过御厨做的菠菜后嗯,真香,头一次发现菠菜可以这么好吃。
    玄烨看着这一大桌子润燥、安眠的菜式,又抬头看了看对面菡菡亮晶晶的眼睛,握着筷子的手在桌上停了半晌“好,都听你的,朕一定好好吃。”
    说完就开始埋头苦吃起来。
    现在这种时候,人人都在盯着龙椅上的权力,有几个人还记得关心他的身体
    “这是丰泽园的菠菜还是菜库收上来的这么用芝麻酱简单拌一拌,倒比以前膳房搞的那些花哨更有滋味。”
    沈菡“是丰泽园的,你喜欢回头我让他们再补种一些。”
    这菜也不是很好放,之前收的大多都已经赏出去了,不过好在地里一年四季都能种,有的是。
    两人温情脉脉地用完膳,玄烨对沈菡说了今天刚收到的消息,也是他为什么突然对礼部从宽处理的原因“之前朕不是发了诏书约噶尔丹前来会盟吗”
    这个诏书发了不是一年两年了,自从玄烨搞了这个多伦会盟,他年年都给噶尔丹送信,试图以此调解他和土谢图汗之间的矛盾,或者说安抚他实际上玄烨本人并不是个热爱打仗的人,如果不用武力就能解决,他还是倾向于找到不动武的法子,哪怕这个希望很小。
    但噶尔丹对玄烨的诏书始终置若罔闻,也从来没有出席过会盟这倒也不出所料,鸿门宴嘛。
    玄烨“不过今年噶尔丹除了拒不奉诏,还给朝廷捎了封信过来。”
    信上的话写得很简单,语气也十分蛮横,一句话总结就是我噶尔丹是一定要拿下土谢图汗部和哲布尊丹巴的,清廷如果不答应,我将继续进兵喀尔喀
    沈菡皱眉看完,明白了玄烨的顾虑“噶尔丹竟敢如此挑衅朝廷,这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往年纵然噶尔丹拒不奉诏,却也不敢直言自己就是要继续打。今年却这么明目张胆地表明态度,来者不善啊
    玄烨点头,将信收起来“朕也这么想。”
    噶尔丹既有此言,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袭喀尔喀,朝廷不得不防。而若战事突起,他肯定要亲征到时候后方的稳定就显得尤为紧要了。
    比起国家安全和疆土,他个人的怒火和内部党争,便显得不值一提了。
    沈菡却有些犹豫,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玄烨要亲征,太子必定会监国,此时太子的地位是绝不能出现动摇的。否则到时候内忧外患同时起来,保不齐就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但玄烨要是去亲征了,后方留下一个只手遮天的太子和索党,这是不是也有点儿太托大了
    沈菡都能想到的事,玄烨当然不会想不到。
    他可以为了大局轻轻放过礼部,将太子拜褥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也不能再继续纵容索党坐大,使得后方不稳。
    只是,玄烨出于对大局的考虑,将这种快要爆发的明示再次压抑住了,没有彻底撕破父子间摇摇欲坠的薄纱。
    他选择继续在各派之间搞平衡,试图将父子矛盾重新压制回朝廷党争,以免朝局因为重逾万金的太子二字发生太大的动荡,影响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战争。
    很快,新一任的礼部尚书出炉了,正是明党的中流砥柱,佛伦。
    他不但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且玄烨保留了他原本川陕总督的职务不变。
    索额图对此的反应是暴怒中带着一点不可置信“佛伦远在川陕,如何能任礼部尚书”
    皇上简直是是,是什么呢
    皇上就是宁可让佛伦“吃空饷”,也要把他推上礼部尚书的职位。以皇上一贯的性格做风来看,如此离谱,一反常态的一番操作,可见皇上对之前的事究竟有多么不满。
    宽容礼部,不过是还不想和他们彻底撕破脸罢了
    索额图面上的怒火慢慢收敛起来,转而略带踌躇地看向表情平静的太子。
    太子正端着盖碗慢悠悠地品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杯茶恨不能品出八杯的滋味。
    索额图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心底不禁一沉。
    屋里的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太子到底是主子
    索额图看太子放下空了的茶盏,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将茶杯续满“这次是奴才莽撞了,还望殿下恕罪。”
    之前他们知道皇上下旨,允准太子一同祭祖的时候就曾商议过此事。
    当时胤礽的意思是此事可以先退一步,能够陪同皇上祭祖,已经是汗阿玛对他地位的认可,纵然不像汉人那般为他举行冠礼,也等同于一种默认了。此时若是他们再得寸进尺,提出更多的要求,恐怕反而会惹得汗阿玛不快,事与愿违。
    万一最后又像上次的事情那般,闹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办
    胤礽又不傻,如果幼狼伸爪子试探的结果,是交锋不了两回就让狼王给打个落花流水,那只能说明幼狼还太嫩,根本还没有挑战狼王的资格。
    这种时候,稍微有点儿脑子的幼狼,都能明白此时老实窝着默默发育,少蹦跶才是对的
    奈何,幼狼身边还跟着一条年迈的恶犬。
    狗急便要跳墙,何况是已经垂垂老矣,几近风烛残年的老狗。
    如果只是辅佐玄烨,索额图终其一生都只能做一个太平宰辅,即便位极人臣,他也不可能继承赫舍里家的爵位。
    这叫索额图如何甘心
    若是不能在死前看到自己这一脉成为主枝,得到公爵的爵位,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更何况,唯有成为赫舍里家的家主,他才能告慰自己的生母虽然她只是赫舍里家一个因罪被处死的婢妾,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将她埋入赫舍里家的祖坟,为她立碑、著传叫整个赫舍里家曾经欺侮过他们母子的人都来跪祭她
    可是这一切,只有太子尽早坐上皇位,他才有可能实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胤礽见索额图虽然嘴上正在请罪,身子却坐在椅子上分毫未动,便知他心里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也并没有真心将他这个太子看在眼里。
    他需要的是太子,是他们赫舍里家的太子,而不是一个需要他效忠的主子。
    胤礽端起几上续满的茶盏再次品起了龙井,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索党可以是他的助力,但他却不能成为索党的太子。
    屋里的气氛再次诡异地静下来。
    索额图见太子不接话,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表情显得越发不好了。
    滴答、滴答、铛铛铛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西暖阁角落里常年安安静静的座钟突然钟声大作
    沉闷悠长的钟声,突兀地打破了室内两人的僵持。
    索额图松弛老迈的腮帮子微微抽动了两下,最后他默默撑着案几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太子面前就要跪下“奴才有罪”
    胤礽却赶在索额图膝盖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扶住了“叔公使不得”
    索额图的力气自然抵不过身强体健的胤礽,竟生生又被胤礽架回了椅子上。
    阿宝站在门外,听到屋里传来太子温和的声音“叔公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我”
    阿宝想了想,命人去膳房整治一桌饭菜“挑些肉嫩好嚼的菜,上一壶玉泉,也不用太多,二两即可。”
    说完还指了指西北角上高三燮和贾应选住着的角房,叫小太监机灵点儿,别张扬。
    小太监心领神会“放心吧宝爷,我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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