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总,顾总,您醒醒!”意识模模糊糊,身子轻得像一株海中的浮萍,顾言笙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
    顾言笙不想醒,他好不容易才离开那个没有沈堪舆的人间——对他来说如同无极炼狱一般的人间。
    十年前沈堪舆离开以后,他便如一具空壳一般,行尸走肉地苟活了十年,只是为了把两个孩子都抚养成人,给他们留下可以终生无忧无虑的家产,不然他根本舍不得让他在下辈子等他那么久。
    最令他痛苦得无数个夜晚无法入睡的,是沈堪舆直到离开前,都没有相信过他爱他。从生小葫芦那场九死一生的分娩中醒来,也不过是因为怕他一个人养育孩子太过辛苦,而不是因为知道他爱他。
    小葫芦大名叫沈麓,几乎是沈堪舆拿命换回来的孩子,生下他以后他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但沈麓喜欢粘着他,他就亲力亲为地照顾他,顾言笙忍无可忍地训斥沈麓的时候,沈堪舆会求他不要骂他,不要不喜欢他。
    因为沈麓长得像他,所以他很害怕顾言笙会因此讨厌这个孩子。
    他是在小葫芦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在洗手间里支撑不住地发病的。
    顾言笙不知道他那天有多疼,只知道他起得很早,给他和两个孩子做了一顿很丰盛的早餐,然后一口都没有吃,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笑,眼睛弯弯的,带着微微的湿意。
    后来他说,去一下洗手间,却是去了很久都没有出来,顾言笙进去看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一块染了血的抹布,倒在他吐出来的满地鲜红里。
    地上、洗手台上都有清洗过的痕迹——因为他都没能清理得很干净,都残留着淡淡的血红色。
    他如果还支撑得住,一定会把这里都弄得干干净净,然后走出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地对他们温柔地笑,若无其事地跟他们说话。
    可是他已经撑不住了。
    去了医院之后,他渐渐油尽灯枯,清醒的时间很少,也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却还是在某个夜晚,无声地离开了那张他辗转数月的病床,给他留下了一封很短的信。
    信纸像被液体浸湿过,纸面凹凸不平,信上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地写,却还是显得凌乱松散,大概是他写的时候实在没有力气了:
    阿笙,小葫芦已经八岁啦,他很懂事,很会照顾自己,也会保护姐姐的,你不会再那么累了。但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你也要多疼疼他,不要不喜欢他。
    我该走了,一直想跟你多说几句话的,但是我说话有点慢,你太忙了,听久了会烦,所以我就写信啦,你要是不想看的话也没有关系。
    就是,对不起麻烦你这么久,以后你们就是很幸福的一家三口了,没有多余的人了,这也算是我送给小葫芦的生日礼物啦~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再遇到一个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的人,如果是那样好的人跟你们在一起的话,四个人也很棒的。
    阿笙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但是我想再跟你说一次我真的很爱你,这么多年很谢谢你一直没有赶我走,我走了以后,也希望你可以不要再那么讨厌我。我知道很难,太难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你和小葫芦和甜甜都很好,可能你们不喜欢我所以我在会不开心,但是我跟你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这么多年谢谢你们一直愿意陪着我,以后我不在的话你们一定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一辈子都幸福平安!
    信的末尾,有一行字被涂掉了,但是可以依稀看得出写的是“我会保佑你们的”。
    信的背面,是他画的一副画,顾言笙牵着顾雨甜和沈麓走在一条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幢小房子。
    画上没有沈堪舆,天上也没有星星。
    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生活八年了,他们三个人都以为是幸福美满的天伦之乐,可沈堪舆从来都如履薄冰地、每天算着日子、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们活着,把所有的难过和不安都藏得很好,怕惹人厌烦所以从不表露从不倾诉,直到耗尽他整个生命,他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阿笙我疼。
    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顾言笙疯了一般地将整个世界翻来覆去地找,都再也没有找到他。
    顾雨甜哭得眼睛几乎坏了,沈麓再也不主动跟旁人说话。
    沈堪舆像只流浪猫一样,在主人身边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陪伴数年,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就悄悄走掉,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离开。
    他一个人来,一个人活着,给他带来了一个家和两个孩子,把自己有的全都毫无保留地给他,最后一个人离开。
    他最后的愿望是:阿笙你不要再那么讨厌我。
    可就连这个愿望,他都在后面加了一句,太难的话也没有关系。
    等于从始至终,他没有真正陪伴过他一刻,温暖过他一分。
    他很笨又没有人教,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好好地爱一个人,更不知道什么样是被一个人爱。
    每每想起这些,顾言笙就痛苦得连呼吸都想放弃。可他也无法割舍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就这么咬紧牙关,苟延残喘地活了十年,最终在沈堪舆的衣冠冢前服下了安乐死的药剂。
    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还能听到有人在喊他?
    为什么要救他,不让他死呢?
    –
    顾言笙终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床边一脸焦急的助理张康。
    张康看到他醒来,松了一口气:“祖宗,您可算醒了,您昏迷这一小会儿,做了怕是不下十个噩梦吧。”
    顾言笙茫然地眨着眼,完全不知道张康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的“昏迷一小会儿”又是什么意思。
    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在沈堪舆的坟前喝下药,身边是顾雨甜和沈麓,而张康其人,他早就给了他一笔高昂的离职佣把他辞退了。
    他蹙着眉头看着张康,哑声问:“我怎么昏过去的?”
    “啊?”张康愣了一下,挠着头迟疑地道,“今天不是您父母的……忌日么,您奔波劳碌了数日,去墓园祭奠的时候,大约是心力交瘁,忽然就厥过去了。”
    “父母……忌日?!”顾言笙猛地起身,然后头疼欲裂,险些又失去意识。
    “哎!!顾总您别激动,您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呀,您父母已经离世数年,我知道亲人的永逝很痛苦,但您也得走出来呀……”
    “闭嘴!”顾言笙咬着牙忍着头疼,伸手拽住张康的衣领把他扯过来,“我问你,顾雨甜和沈麓呢?”
    张康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两位是您的什么亲戚吗?您您您没跟我说过呀。”
    他不知道顾雨甜和沈麓?!
    顾言笙手指发颤,冷汗顿时布满全身,他更紧地攥住张康,像溺水之人攥住救命稻草一样紧:“那……”
    他喘息着,嘴唇开开合合了几次,都没有办法念出那个名字来。
    “什么?”张康苦着脸哀嚎,“总裁,您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呀,别这么拽着我……”
    顾言笙深深吸了口气,双目赤红地道:“……沈堪舆呢?沈堪舆在哪里?”
    张康努力地想了几秒,然后哭丧着脸道:“这又是谁啊?您到底怎么了,这是昏倒在地上的时候砸到了脑子吗?”
    他也不知道沈堪舆。
    顾言笙甩开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胸口剧烈起伏着,哑着嗓子尽量平稳地道:“我确实……记不太清楚一些事情了,你慢慢地、慢慢地跟我讲一讲……”
    —
    顾言笙不知道,自己这是算重生回到了一个并不完全相同的过去,还是提前到了下辈子。
    他现在的年龄是20岁,父母在他15岁那年因为车祸双双离世,他除了打游戏几乎无一技之长,父母的早亡让他走投无路,先是做了一段时间的游戏主播赚了一笔小钱,后来咬紧牙关摸爬滚打,在两个叔叔顾昀和唐砚之的的帮助下,跟朋友苏桐合作,创立了一家叫做游娱的游戏公司,凭借几款rpg游戏赚了个盆体钵满,成为行业中年少有为的传奇人物。
    从张康慷慨激昂的叙述中,顾言笙大概能猜出来,这个世界除了沈堪舆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其他人都和他之前的世界一样存在。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该哭还是该笑,因为他不知道沈堪舆在哪里,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沈堪舆。
    如果他不在,那他来到这里根本毫无意义,这里连甜甜和小葫芦都没有,他根本一秒钟都难以活下去。
    如果他在,那他在哪里呢?他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若是有幸能再遇见他,他还会喜欢上自己吗?
    他在之前的世界死去之前,是想着要到下辈子去找他的堪舆的。可他一心求死,竟没有想到如果下辈子没有他,那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如永世不得超生。
    顾言笙彷徨无措地将脸埋进自己冰冷的掌心里,无声地流了满手的眼泪。
    —
    顾言笙满世界地找沈堪舆,始终是查无此人。
    大年三十的夜晚,叔叔顾昀打电话要他去家里吃年夜饭,他拒绝了。
    他怕自己在饭桌上想起沈堪舆。
    想起他经常做的满满一桌菜:鸡蛋仔、豆腐羹,糖醋里脊、油焖蹄筋、蒜蓉开背虾……
    沈堪舆是知道他爱吃虾的,所以经常买虾回来做,然后一只只地剥掉虾壳,攒出一碗碗鲜香莹润的虾仁给他。
    他说他恶心,说他不会吃他剥出来的东西。
    可他也没有不买虾,因为知道他爱吃虾的。
    他换了很多种方式,用可以带壳吃的方式做虾,或者直接买虾仁,小心翼翼地跟他说:阿笙,我买的是虾仁哦,不是我剥的,我就是带手套洗了一下,很干净的你可以吃。
    怕他不相信,他还拿出在超市打的小票给他看,见他相信了,他就兴高采烈地去做饭。
    他的手艺其实很一般,做的菜不算太好吃,那么多年了也都没有什么长进。可是他离开以后,甜甜在饭桌上只要想到以后再也吃不到爸爸做的菜,就会失控地大哭,谁也劝不听。
    沈麓向来话少,只喜欢跟爸爸说话,沈堪舆走了以后他更加沉默寡言。最夸张的时候其他人说十句他只会回一个语气词。姐姐哭得伤心,他也只是沉默不语地在旁边坐着,然后抬手擦一擦眼角,把菜夹到姐姐碗里,说:姐姐,吃饭。
    其实顾雨甜只要沈堪舆能回来叫她一声宝贝就好,可是再也听不到了。
    顾言笙怕自己在饭桌上想起沈堪舆,会像女儿一样失控,或者比女儿更加失控。
    他开车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这里满地积雪,万物银装素裹,静谧得像一个世外桃源。
    这个时间,几乎所有农户都在自家的屋子里看着春晚吃团圆饭,但他路过一幢小平房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在屋外晃荡的孩子。
    天寒地冻,那孩子穿着一件明显宽大很多的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棉裤,踮着脚尖趴在窗户上,旁边的地上放着一只碗。
    他不够高,要攀着窗沿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屋里的情景——一家人聚在饭桌前,吃着一年里最丰盛的一桌菜,一台笨重的黑色电视机播放着红火喜庆的春晚节目。
    “要次年夜饭啦!”顾言笙听到那孩子兴奋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有些哑,吐字有些漏风,却是奶里奶气,甜得人心里一片柔软。
    他以为他这就会进屋子里去,可没想到他从窗户上下来之后,只是拿起脚边放着的碗,坐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家门,说:“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新年快乐噢,要一家团圆,幸福美满!”
    然后低下头搓了搓眼睛,拿出一柄汤匙,一勺一勺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距离有些远,顾言笙看不清孩子的脸,但可以看到他是一个极其瘦弱的小家伙,他从碗里舀出来吃得像山珍海味一样香的东西,不像是正常的饭菜,倒像是清汤寡水或者稀粥一类没有营养的食物。
    他心里一疼,忍不住迈开腿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他渐渐能看清孩子的眉眼——
    他的脚步贾然止住,身体如同被冰封一般僵硬,连呼吸都骤然静止下来,浑身上下还在动的,是从他眼眶里悄无声息地涌出来的眼泪。
    秀气的平眉,眼底埋着小卧蚕的湿漉漉亮晶晶的,像初生的小奶狗一样的眼睛。
    这一副眉眼,是被他烙在心上的,沈堪舆的眉眼。
    那眉眼最生动漂亮,总是充满笑意的看着他的时候,他从未正眼看过,后来那双眉眼还是会弯弯地冲他笑,却是很快就会躲开,也再没有看到光了。
    小孩儿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哥哥。
    撞进那样纯真无邪又清澈通透的眼眸里,顾言笙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颤抖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一碰就碎成泡沫。
    “漂亮哥哥,你也不能回家吗?”他还很小,没有到变声期,声音不哑的时候脆生生的,嫩得像早春的新芽,“你次饭了吗?我这个可以给你次噢,我已经次饱啦!”
    他站起来抻着两根细瘦的胳膊,把那只碗高高举起来给他,看他不接,以为他是够不到,就努力地踮起脚尖,拼命地想要给他:“漂亮哥哥,你吃饭呀!”
    顾言笙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清醒过来一样,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来,一手接住碗放在一边,一手牢牢地揽住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子,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他。
    一切都有了实感,顾言笙开始有了正常的呼吸心跳。
    别人都说,沈麓和沈堪舆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事实上也是,但是顾言笙从未在沈麓身上看到过沈堪舆的影子。纵使沈堪舆这个小不点的样子,跟沈麓七八岁时一模一样,但他就是知道,他是沈堪舆。
    顾言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浑身上下还是僵硬的,连对他笑的时候,五官都是发僵的,不知道算不算一个笑脸,会不会吓到孩子:“你多大了?”
    “十岁!”小不点沈堪舆冲他咧开嘴笑,顾言笙这才看到他掉了一颗小门牙,所以讲话会有点点漏风,“哥哥快次饭吧!已经不热了,但是还是很好次的,是我妈妈熬的粥,真的糙级好次!”
    他已经十岁了,可是说话比同年龄的孩子要显得稚气很多。
    顾言笙用汤匙翻了翻碗里的东西,底下还有点锅巴,像是锅底的粥放久了出了水,稀得一塌糊涂。
    “这是……剩下的吗?”顾言笙问他。
    “嗯!”小孩儿笑着用力点头,眼睛亮亮的,“平时都不会有剩的,但是这几天过年啦,妈妈特意给我留的,可以吃好几顿!”
    “……”顾言笙喉咙哽得厉害,“这个……”
    这个根本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啊。
    他眼前浮现出很多关于沈堪舆吃东西的画面。
    床底一大箱的速食粥。
    在车上偷偷吃从地上捡起来的橘子。
    翻垃圾桶里刚刚丢进去的山竹。
    一桌都是新鲜热乎的饭菜,他蜷缩在饭桌的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和白粥,看着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夹剩下来的残羹冷炙,说:谢谢阿笙,很好吃。
    他从这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吃着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吗。
    所以他因为他翻垃圾桶里的山竹生气的时候,他那么茫然,因为他从小到大吃的都是这些东西。
    他现在还小,还觉得这些东西是好东西,想分给别人吃。
    后来他长大了,知道这些东西不好,就不会再给别人吃了,但他自己还是只会吃这些,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他生来就是吃这些的。
    顾言笙闭了闭眼把眼里的泪意忍回去,轻轻揉了揉小孩儿的后脑勺:“哥哥和你说,这碗粥你不能再吃了,以后也不要再吃这样的粥,没有营养,你吃了长不高的。”
    “长不高吗?”十岁的小堪舆睁大眼睛,随即露出有些苦恼的表情,“要长高才好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过年的……”
    “为什么?”顾言笙温声问他。
    小孩抓了抓枯黄干燥的短发,吸了两下鼻子,小声地道:“我老是惹爸爸生气,大家都说,过节的时候不可以生气,特别是过年哦!不然一整年都容易生病,容易不开心。”
    顾言笙微怔:“……所以你就不进家门吗?”
    这么小的孩子,过年不回家没有人管的话,怕是平时更没有人管了吧。
    怪不得他有十岁大,心智却似乎差了同龄孩子一截。
    他们在原来的世界相遇的时候,他的表达方式就一直偏稚嫩,他总觉得他是装疯卖傻,令人厌烦。
    未曾想过他只是没有人管教,成长得比寻常人慢了一些而已。
    “不进没关系呀!我看到他们有在次年夜饭,就跟他们一起吃的,我刚刚已经跟他们一起次年夜饭,还有跟他们说新年快乐噢!”小孩仍旧笑眯眯的,声音却像是比刚才哑了好多了,“……不长高的话,看不到里面,就不能跟他们一起次饭惹。”
    顾言笙想起来,在小葫芦出生之前,他好像没和沈堪舆一起吃过几次年夜饭,每逢传统佳节,他都是做一大桌的菜,再把家里装饰打点一番,人就不知道去哪了,总之往往都是节过完了才会回来。
    他又想起来,有一次吃完年夜饭,自己出门倒垃圾,却发现门没关紧,沈堪舆端着个饭盒在外面,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慌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问他,你不是出去了吗?
    他的意思是,既然不外出,那完全可以进家里吃。
    他听不明白,手忙脚乱地收拾手边的东西,说这就走这就走,我帮你把垃圾倒了你别生气,大过年的。
    说完就抢过他手里的垃圾袋,跟阵风似的没几下就在楼梯上溜得没影儿。
    顾言笙回到家里,走到对着垃圾收集站的那扇窗前,看到沈堪舆走到那里把垃圾丢进去,然后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抹了好几次眼睛。
    他只是想和他们一起吃顿年夜饭吧。哪怕隔着一扇门一堵墙,他也只是想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和他们说一声新年快乐而已。
    不敢当面,因为怕惹他们不高兴,坏了一年的好运气。
    从小他就是这么吃年夜饭的,以至于后来有了小葫芦,每年的年夜饭他都会确认几遍自己能不能一起吃,就算是上了桌,只要人稍微多一点热闹一点,他就想着要赶快把位置让出来。
    —
    “漂亮哥哥,你为什么哭呀?”一双粗糙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笨拙又小心地帮他擦眼泪,“你是不是也不能回家次年夜饭?可以跟我一起的噢,你要是不喜欢粥,我还有馒头和饼干,都给你次,不哭啦~”
    “……不是的,”顾言笙用指腹擦了擦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握住他没什么肉的小小的手,呵了两口气暖着,微哽着道,“年夜饭不是这样吃的,你如果不敢跟爸爸妈妈一起吃,一会哥哥带你去吃真正的年夜饭。”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他,忽然不想像刚才一样笑得那么开心了,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他,看着看着就低下头,小奶声喃喃地道:“哥哥真好,又漂亮又好,对不乖的小孩也这么好。”
    顾言笙眼眶湿润着,温柔地笑了起来:“宝贝,你很乖,哥哥很喜欢你。”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了自己手上,一大颗一大颗,接二连三源源不断。定睛一看怀里的小不点满脸的眼泪,眼眶里还蓄着两包泪,小小的鼻尖红通通的,小嘴儿瘪着像是努力地想忍住不哭。
    小孩意识到自己的眼泪掉在漂亮哥哥的手上了,慌张地用自己的手去擦,一边擦一边因为着急,眼泪流得更凶:“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呜呜呜呜。”
    “没关系,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小家伙眼泪一掉,顾言笙根本就受不了,心疼得有些语无伦次,恨不得把他整个揉进怀里。
    他揽着他,轻轻拍着他哭得一抽一抽的脊背:“不过能不能告诉哥哥,为什么忽然这么难过?”
    他越温柔,小不点哭得越厉害,跟小时候的顾雨甜一样是个小哭包,可爱又可怜。
    “想跟妈妈次年夜饭……呜嗯、想要妈妈、抱,”小孩抽噎得厉害,说得也磕磕巴巴,顾言笙却听得极其认真,把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妈妈很好、很香,想要妈妈抱……可是妈妈讨厌……呜呜呜……”
    顾言笙抱着他轻轻摇晃,温言软语地哄着:“哥哥喜欢,哥哥抱。”
    小孩趴在顾言笙肩头,攀住他的肩膀,攥住那里的衣料,抽噎着道:“哥哥、哥哥是第一个喜欢我的人……可是不乖呀……哥哥知道了就会讨厌了……”
    “哥哥很厉害,哥哥觉得你是最乖的小宝贝,那就一定是的。”顾言笙笑着哄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泪流满面了。
    他太庆幸了。
    庆幸他能在他怀里哭,而不是抱着他给他买的东西一边发呆一边偷偷掉眼泪,把东西摩挲得起了褶皱又一一抚平,最后离开的时候还一件都没有带走。
    庆幸他能听得进去、听得明白他的劝哄,而不是战战兢兢地钻进死胡同里,怎么都哄不出来。
    庆幸他能遇到一个天真稚嫩的沈堪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还没有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退无可退。他还那么小,他可以用一生补偿他。
    小堪舆感觉到顾言笙的眼泪落在自己肩膀上,立马就离开他肩头,自己还哭得打嗝就拼命地给他擦眼泪:“哥哥,嗝!我不哭了,哥哥也不要哭啦,我亲亲你好不好?”
    顾言笙还没反应过来,小家伙就抱着他的脑袋,在他额头上轻轻啾了一口。
    小孩子的嘴唇软嫩又水灵,轻轻一碰就让顾言笙从被亲的地方酥麻到全身,腿软得险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小堪舆看到顾言笙愣怔失神的表情,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一边打哭嗝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嗝!漂亮哥哥不喜欢亲亲吗?我哥哥哭的时候……嗝!妈妈只要亲亲他,他一下子就变得很开心的。”
    小孩儿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冥思苦想着,忽然恍然大悟:“对惹,妈妈还会给哥哥……嗝!吹吹!吹一吹,痛痛和眼泪都飞走!”
    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撅起小嘴就要给顾言笙吹吹,却忽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悬空了——他被漂亮哥哥抱起来了,漂亮哥哥低着头,喘得很厉害。
    小孩知道自家哥哥心脏不好,生病的时候也会这么喘,担心得不得了:“漂亮哥哥,你不舒服吗?我给你吹吹吧……”
    顾言笙干咳一声仓促地道:“不、不吹了,宝贝我们不吹了,没事的。陪哥哥去吃年夜饭好吗?你想吃什么?”
    “好呀好呀,”小堪舆搂着他的脖子,脆生生地道,“想次黑蛋粥!”
    “那是什么?”顾言笙懵。
    “就四,里面有黑黑的蛋的粥~”
    顾言笙想了想,随即了然笑道:“那个应该是皮蛋瘦肉粥,不过宝贝喜欢叫他黑蛋粥,那我们以后就叫他黑蛋粥好了。”
    “好~”小孩傻乎乎地笑着,凑到顾言笙耳边用小奶声轻轻地道,“漂亮哥哥我和你说个秘密噢~你不能告诉别人!”
    顾言笙觉得耳朵有些痒,笑了两声道:“你说。”
    “你四第一个说喜欢我的人,所以我也糙级喜欢你的!”小孩儿兴奋起来声音都变大了,完全忘记自己是要讲悄悄话。
    第一个吗?
    小傻子,还开心成这样。
    顾言笙叹了口气,忍着心底的酸涩温声道:“哥哥会一直喜欢你的。”
    “我也会一直喜欢漂亮哥哥!”小孩开心得要命,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好,一言为定。”
    —
    顾言笙的车停在了挺远的地方,等他走到车旁边的时候,小家伙已经趴在他肩头睡着了,呼吸有些许粗重,气息也带着热感,他把孩子放在后座上,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确实偏高。
    或许孩子声音时不时地有些哑,是因为早就在发烧生病了吧。一般的小孩子发起烧来都没什么精神头,也就这个小傻子,活蹦乱跳地跟他说了半天话,还乐呵呵地跟着他去吃年夜饭。
    应该是很久没人陪他说话了吧。
    “漂亮哥哥……”小堪舆感觉到抚摸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嘶哑了的小奶声喃喃地道,“我好像发烧惹……我寄几下来走路吧……”
    顾言笙摸了摸他烧得泛红的小脸,柔声道:“没事,宝贝累了就睡觉,哥哥陪着你。”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生病时体力方面支撑不了太久,哼哼唧唧了几声就又睡着了。
    顾言笙找了张小毯子给他盖上,到驾驶座上准备驱动轿车,却发现可能是因为天寒地冻停滞太久,车打不起火了。
    他又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动车子,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之下,他就给唐修打了电话。
    唐修一听他说车在山沟沟里抛锚了,张口就骂道:“大少爷,大过年的,你看看自己干的是不是人事儿?跑那种龟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把车丢到抛锚,你怎么不干脆搁外头安居乐业别回来了呢?”
    顾言笙知道他嘴上骂得凶,出门的动作肯定是不会慢的。果不其然他发表完这通长篇大论之后,来了一句:“我开车了,挂了,小兔崽子这种时候才想起你哥,不要脸。”
    他也不知道唐修把车飙到多少迈,总之等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赶到了,一到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数落顾言笙,直到看到顾言笙抱着个漂亮小孩儿上了车,他的嘴炮才戛然而止:“这谁?”
    顾言笙没回答唐修,只是用外套将孩子裹得更紧了点儿,着急地道:“他有点发烧,你快给看看。”
    唐修连忙翻出自己的随行医药箱,给小孩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丢了两片退热贴给顾言笙:“没大事儿,应该是换牙导致的——一片贴额头一片贴肚脐。”
    顾言笙将一张退热贴在小孩的额头上,然后轻柔又小心地撩开小孩的衣服,露出有些凹陷下去的肚皮和根根分明的肋骨,他瞳孔骤然缩紧。
    “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啊,多可爱的孩子,家里人不给饭吃吗?”唐修顿了顿,又问,“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来的小宝贝?”
    顾言笙贴好退热贴,冷冷地道:“没家人的孩子,我带回家了。”
    唐修眨巴两下眼睛:“呃,带回去,养……吗?”
    “嗯。”
    “……养大之后呢?”
    “结婚。”
    “……”唐修顶着一张“宁真是震撼我妈”的脸,默默地发动了车,边开车边抹了抹额角的冷汗。
    年轻人的世界,好刺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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