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航原来也同样在人民医院住院,而且就在隔壁的楼栋,难怪沈堪舆一有点精气神就闹着要出院,死活不愿意在这里待。
    顾言笙走到沈之航的病房门口,看到李清拿着手机在焦急地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咒骂,类似于“怎么还不接电话,是不是死了”这样的。
    顾言笙克制住满腔怒火,深吸了一口气,毫无感情地叫了一声阿姨。
    李清回过头看到顾言笙,愣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道:“呃……阿笙?”
    顾言笙“嗯”了一声。
    李清仿佛看到了救星,扑过来就抓住了顾言笙的胳膊:“你知道沈堪舆在哪吗?他爸爸刚动完手术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他?他爸爸最近情况不好经常需要输血,我怕哪天医院血库告急会出事啊!!”
    她迫切得要命,顾言笙只穿了一条衬衣,她情急之下指甲都掐进了他胳膊里。
    她这副样子,让顾言笙之前对沈堪舆家庭的所有猜测都瞬间验证了大半,他皱了皱眉,挣开她,后退了一步。
    李清愣了一下,局促地收回手。
    顾言笙冷冷地看着她:“沈堪舆为什么动完手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您不清楚吗?您和您丈夫拿到了他的肝就把人撂下不管,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全给了你们,连一瓶生理盐水都挂不起,他不马上出院还能去哪里?”
    李清白着脸听顾言笙说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只余讥讽和厌恶:“他找你告状了吧?他一直都是这样,心里怨恨,表面却装作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背地里就琢磨着怎么报复。”
    在她面前演得多么好多么听话,说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手术后也一定会尽快恢复健康不让别人看出端倪,现在不知道又跑到顾言笙面前做出怎样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
    顾言笙听她说出这样的话,皱起眉头,一时间竟感觉不到愤怒,只是心疼。
    因为曾经他也是这么想沈堪舆的。
    —
    那时沈堪舆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叫他阿笙阿笙,湿漉漉的眼睛又清亮又干净,像初生无害的小鹿。
    他一般都不会搭理他,实在烦不胜烦,就会问他要干什么,沈堪舆就笑得更灿烂,像吃了糖的孩子,摇头晃脑地说没有没有,我就是想叫叫你。
    他会像李清一样讥讽地跟他说,你又想玩什么花样,不妨直说。
    沈堪舆总是会愣一下,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喃喃地说我真的只是想叫一下你呀,还是太吵了吗。
    顾言笙就觉得,沈堪舆你可真会演,表面上若无其事,背地里不知道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可沈堪舆那么笨,能打什么算盘呢?他笑眯眯地追着他喊阿笙的时候,想的应该只是今天要给他买什么吃的,明天要给他买件什么款式的衣服,后天直播要把甜甜交给谁管……这些琐碎的小事罢了。
    他每天都想着这些,想着怎样才能把顾言笙和顾雨甜照顾得更好,以至于现在高烧糊涂的时候,半梦半醒在嘴里反复念叨的也还是这些。
    但他清醒的时候就特别安静,不会阿笙阿笙地叫个不停,也不会再念叨一些无聊的琐事,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顾言笙的脸色,乖乖地去做顾言笙让他做的任何事情,然后又安安静静地坐着,捧着那只山竹壳发呆。
    唐修说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放着旁边活生生的顾言笙不要,只要顾言笙剥的山竹壳。
    他刀口经常疼,心脏又不好,经常难受得一直喘,却总是竭力将呼吸声也放得很轻,怕吵到顾言笙。
    沈堪舆安静得像一个哑巴,却始终聚精会神地听顾言笙这边的任何一丝动静。
    他被疼痛折磨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但只要顾言笙叫他,他就会拼命地撑着身体坐直一些,对他讨好地笑着,嘶哑地回应:阿笙我在,你要什么。
    一切都反了过来,因为他把沈堪舆逼得无路可退。
    —
    顾言笙觉得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权力斥责李清,于是他只是抿了抿嘴唇,哑声道:“作为长辈请您注意自己的措辞,他没有想过报复。”
    李清抬头看着顾言笙怒道:“捐肝就是他在报复。如果他自己不愿意,根本没有人会逼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还非要捐肝,差点把他爸爸害死你知道吗?!”
    顾言笙听着她尖锐刻薄的话语,心底骤然涌起一阵厌恶,他努力按捺着怒意,沉声道:“请不要用您自己卑劣的思想来揣测别人,他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一星半点关于捐肝的事情。如果您嫌他的肝脏不够好,那请您也不要再觊觎他的血。他刀口感染严重,一直高烧不退,血液检查有一半以上的指标都不合格,不可能再给您丈夫输血。”
    “等他恢复了血液也自然会达标,你凭什么替他做主,躺在里面的人是他爸爸。”
    顾言笙讽刺地笑了一下:“爸爸?恕我直言,不配。”
    “你……”
    “您要五万是吗?”顾言笙低头打开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十万。是我给你们的,算是补偿我跟沈堪舆结婚这么多年来没有对你们尽过应有的孝道。”
    “请您记住,”顾言笙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是我给的,不是沈堪舆给的,他不欠你们任何东西,不需要给你们一分钱,今后也请不要再来找他。”
    李清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能决定这种事情?”
    顾言笙也笑了:“您看我能不能决定?”
    他的笑看起来波澜不惊,却让李清无端胆寒,她咬紧牙关,伸手去夺顾言笙手上的银行卡。
    顾言笙反手将银行卡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李清脸色铁青:“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您不是这么教沈堪舆的吗?让他吃你们吃剩的,吃你们丢在地上的丢进垃圾桶的,不是这样吗?”顾言笙脸上没有一丝怒气,依旧挂着刚才那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近乎平静地审问着李清。
    他原本只是猜测,但看到李清脸色铁青面容抽搐,却没有像刚才一样立刻反击的样子,他就知道他没有猜错。
    想到沈堪舆在车上偷偷吃地上捡起来的脏橘子,想到他吃那颗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山竹时心满意足的样子,顾言笙难受地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口的疼痛,继续道:“我想您不会觉得让他吃那些东西有多过分,那么我并没有让您从垃圾桶里捡东西吃,只是捡一张卡,怎么至于用过分来形容?”
    李清没有反驳,颤抖地吸着气,无声地蹲下去在垃圾桶里翻出银行卡,转身欲走。
    顾言笙却又叫住了她,她停了下来。
    “您气他心脏不好还捐肝,所以他刚刚动完手术,您就打他了,是吗?”
    李清无声地站在原地,已然默认。
    顾言笙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低哑地道:“你们早晚要付出代价的。”
    他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李清作为一个母亲,行径已经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再和她这样的人交流,他可能会失去理智。
    他抬起头往前走,却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苍白着脸,手上提着一个袋子,身形伶仃地站在那里,虚幻得像一个影子。
    顾言笙几乎以为是幻觉,是自己满脑子都是他才会在这里突然看到他,但是下一秒他却满脸惊慌地叫着他的名字,朝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顾言笙一时有些茫然,明明是吃东西都拿不稳勺子的人,哪来的力气来到这里,又是哪来的力气冲向他呢。
    他朝他跑过去,并叫他不要跑,可他依然在跑,并且也没有停在他面前,而是越过了他身边。
    顾言笙愣了一下,回头却看到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李清举着一个输液瓶,往沈堪舆的头部重重挥了下去。
    —
    李清只是想给顾言笙一个教训,她从来没被人这么羞辱过,所以捡银行卡的时候,顺手捡了一个瓶口碎裂的输液瓶。
    她没想到沈堪舆会突然出现,挡在顾言笙的前面。
    她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急促地调整方向,输液瓶虽然没有整个击中沈堪舆,碎裂的尖锐部分却从他额角重重划过,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鲜血迸射出来,溅了她一脸。
    沈堪舆手上的袋子掉了下去,一大颗一大颗的新鲜草莓从里面滚了出来。
    输液瓶从李清手中滑落,砸到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巨响。
    可顾言笙只听到了沈堪舆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他疼得都喊不出来,只能大口大口艰难凌乱地喘息着,脚下站立不住,却努力地没有往后倒,伸手想扶住旁边的墙。
    他知道阿笙在他后面,他应该流了不少血,他怕把他弄脏了。他记得阿笙今天穿的衣服是以前苏桐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阿笙一直都很喜欢很珍惜的衣服,阿笙经常会亲自熨烫它,每一处褶皱都要烫得平平整整,如果被他弄脏了,阿笙一定会很生气。
    头上的伤口真的特别疼,他眼前一片漆黑,快要站不稳,却怎么也够不到墙。
    他踉跄着几乎就要往前跪倒,却被身后的人紧紧地揽进了他怀里,他惊慌地想挣脱,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哆嗦着嘴唇,瞳孔涣散着语无伦次地喊他的名字,跟他道歉。
    他说阿笙你放开我吧我没有事的,我会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他说我知道这是阿桐送给你的衣服,弄脏了你会很伤心的。
    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我妈妈打伤你,不是故意这样给你添麻烦的。
    他说对不起,阿笙对不起,我知道自作多情不对,你不要讨厌我,我很喜欢你。
    顾言笙用纸巾轻轻捂住他的伤口,低哑着嗓子颤声道:“不会弄脏的,疼就抱紧我,我不会讨厌你。”
    顾言笙知道沈堪舆疼得稀里糊涂,想起了以前他们和苏桐一起打游戏的事情,因为他也想起来了。
    当年他第一次说讨厌沈堪舆,就是因为他们三个人一起打团队赛的时候,沈堪舆残血帮他挡了一个大招,自己死了,导致他们整个队都输了。
    那时候他叫他不要自作多情。
    他说你自以为是地做这种事情很讨人嫌。
    他问他,你讨厌我吗?他说,讨厌至极。
    沈堪舆只是想保护他而已,他懂的东西不多,不明白游戏胜利的重要性,他只知道不可以让顾言笙受伤,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
    放学的路上他总是偷偷跟着他,怕他被人欺负,偶尔被他忍无可忍当场抓包,叫他滚蛋,他就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瓶他最喜欢的仙草冻,笑眯眯地递给他,说:对不起我又自作多情啦,可是这附近坏人真的很多,我不放心你自己走回家呀!给你好喝的,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当他是校园一霸的时候,他就想方设法地保护他不被人欺负。
    现在他连吃饭都费劲,却还是拼尽全力地要保护他。
    他逼得他连保护他这种事情都做得小心翼翼,被打得头破血流,第一反应就是跟他说对不起,求他不要讨厌他。
    他那么好,一直以来都那么好。
    是他从来没有珍惜。
    唐修说的没错,他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地球,老天才会安排沈堪舆这样的人一直守在他身边,如果他并没有拯救地球,那就是老天瞎了狗眼。
    —
    唐修从别的病房查房出来,听到前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皱起眉头看过去,问一个正在赶过去的护士:“那边是什么情况,又有家属在闹事?”
    一天天的有完没完了,昨天他就被一个医闹气得现在都胃疼,今天又来。
    护士着急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有人受伤了,唐医生你要不也过去看看?现在就你一个医生在这层楼查房,帮个忙吧。”
    “行。”唐修立马答应。
    他匆匆赶到现场看到沈堪舆满脸是血地被人抬到担架上,旁边是顾言笙,加班了好几晚加上胃疼,脑子本来有些混混沌沌的,现在脑子里“轰”的一声全清醒了。
    什么鬼,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顾言笙握着沈堪舆的手,抬头看到了唐修,立刻急切地道:“唐修,他不太对劲!”
    唐修按了几下胃,喘了口气挤过去,看到沈堪舆蜷缩着身体,两腿紧紧地绞着,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被汗水和伤口的血濡湿,病号服几乎湿透了。
    他努力地往顾言笙的方向靠过去,艰难地想要说话,嘴唇却哆嗦不止,一开口就是克制不住的嘶哑的低吟。
    顾言笙握着他的手,轻轻帮他擦掉脸上的冷汗:“伤口疼对不对?别怕啊,我在这里。”
    沈堪舆却摇着头,浑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意,嘴唇努力地蠕动着,却只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唐修低下头,看到了沈堪舆捂住小腹的手,他皱起眉头绕到他身后,果然看到他下身正在缓缓渗血,立刻抬头吩咐身边的护士:“赶紧处理一下头上的伤口,然后马上送产科,他怀孕了,孩子可能不太好。”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女人尖刻的声音:“又怀孕了?顾言笙,我提醒你,这可不一定是你的孩子,他不是第一次跟别人乱搞,最好就让这个孩子流掉,生下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顾雨甜都不一定是你的孩子。”
    顾言笙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捂住了沈堪舆的耳朵,却还是看到沈堪舆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也越来越涣散,整个人颤抖得像秋风中枯黄的落叶,如果风再大一点都能碎了。
    顾言笙额上青筋暴起,两眼赤红如血,呼吸粗重得胸腔里都能听见嘶鸣声。
    唐修因为胃疼,反应有些迟钝,还没搞明白是哪来的疯狗在乱吠,就看到顾言笙失控一般朝她冲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见过顾言笙这种几近发狂的样子,让他觉得如果他手里有刀,他一定会杀人。
    “阿笙!!”唐修急忙拉住他,“别冲动!”
    顾言笙不管不顾地挣扎着,撞到了唐修发硬发凉的胃,他疼得恍惚了一下,咬了咬牙就更加用力地按住顾言笙:“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小鱼现在需要你,别在这种时候发疯闹事!我帮你教训这条疯狗好吗?你先跟着小鱼去产科,可以吗?!”
    那边护士已经推着沈堪舆准备赶去产科,唐修好说歹说,顾言笙终究是被劝了下来,铁青着脸跟了过去。
    唐修松了口气,看了看那个女人跟沈堪舆有几分相像的眉眼,还有旁边病房门口上挂着的【沈之航】名牌,低头看到地上的碎玻璃还有一地的新鲜草莓,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草莓是最适合肝脏病人的水果,沈堪舆应该是趁顾言笙不在,偷偷买了草莓想过来看爸爸,结果被疯狗咬了,咬伤了还泼了一身脏水。
    他要是顾言笙他也得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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