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中秋节如期而至,菁玉收到了水清水滟水溪赠送的生辰贺礼,都是几色她们自己做的针线,另有太妃派人送来的一套黄金头面首饰及寿面寿桃等物,孝期中不能给她过生日,该有的东西也一样不能少。
    晚饭时分,水溶菁玉水清水滟水溪几个孩子陪太妃吃了一顿团圆饭,菁玉对长辈姊妹一一谢过,入夜后陪着太妃赏月说笑了一会就各自散了回去休息。
    菁玉拿了一盘双黄莲蓉月饼一壶酒走进了崔容的房间,屋子里没有点灯,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崔容坐在床上,倚靠在墙边呆呆地出神,月色下看得分明,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宛如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崔容缓缓转过头,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菁玉,面无表情地说道。
    菁玉放下手里的东西,静静地道:“我为什么要看你的笑话?”
    崔容道:“我把你错当成仇人,设局陷害你,要是没有北静王你就死定了,难道你不恨我?老实说,即使你们林家没有害我们家,我还是挺讨厌你的。”
    “因为放足令的事吗?”沉默了片刻,菁玉轻声问道。
    崔容没有说话,空洞的眼里渐渐有了光芒,冷冽的恨意如三九寒冬,她恨啊,让她如何不恨!若没有放足令,她三年前就能嫁到广定伯府了,娘家获罪,她一个出嫁的女儿是不会被牵连的,她今时今日沦落至此,林菁玉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始作俑者!
    崔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她所经历的事情让她不能像李若那般理解支持菁玉的做法,菁玉对她们这些因放足令追加条件受害的姑娘们充满了同情和愧疚,唯独没有后悔,她毅然道:“你只看到放足令对你有什么坏处,可你自己就是裹了脚的,难道你不知道所谓三寸金莲的真相?”菁玉一把掀开被子,抓住崔容一只脚,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上面缠绕的裹脚布。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崔容激动地拨开菁玉的手,被她捉住的脚用力地蹬着,却被她死死地钳住无法挣脱,眼泪簌簌而落,小脚是女子最为私密的部位,连最亲密的丈夫都不能看啊,林菁玉怎么能这么羞辱自己!
    菁玉的力气大得惊人,崔容再如何拼尽全力挣扎,还是被她拆掉了裹脚布,折断了十四年的脚暴露在月光里,脚趾内扣,窝进脚底心,脚背上凸起一块,那是脚骨被折断不得复原留下的永远畸形,三寸金莲鞋中的真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亮的月光里,菁玉心口绞痛,流下了悲悯的泪水。
    崔容嚎啕大哭。
    菁玉流泪道:“我五岁那年,在金陵看到过很多裹脚的姑娘,她们疼得哭,疼得不能走路,还有人对我母亲说该给我裹脚了,还好我母亲从小长在京城,受百年前昭仁皇后的放足令所惠,我母亲不必裹脚,她也不会给我们姊妹裹脚。后来到了扬州,裹了脚的千金小姐都排挤我,只有你和李若待我最好,我当然知道你们都是小脚,我更知道你们经受过的痛苦,所以我六年前才向皇上进言重申放足令,当今圣上讨厌小脚,后面那些条件都是皇上加的,并非我的提议。如果当今没有重申放足令,将来你成亲有了女儿,你是不是也还要给自己的女儿继续裹脚呢?你尝过这其中滋味,明明知道痛苦不堪,却还是要给女儿裹的,对不对?可你们分明都知道,百年前大靖建国之时,太/祖皇帝和昭仁皇后是颁布过放足令的啊!”
    这番话宛如晴天霹雳,劈开了崔容心里最后一道设给自己的防线,她无法接受林菁玉对自己的好,无法接受自己的今天全都是父亲一手造成,最后一个让她能记恨菁玉的借口,也被她这样轻而易举地击溃。
    崔容掩面大哭,她记得母亲就是小脚,那么母亲小时候也是经历过裹脚之痛的,为什么她还要将这种痛苦延续到自己的女儿身上?为什么她会如此狠心?崔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容姐儿渐渐大了,整天疯跑不成体统,裹了脚就知礼了,才有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于是,从那天起,她就缠起了裹脚布,任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母亲也呵斥着她不许拆下来。小脚一双,何止眼泪一缸,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儿因此流的眼泪,怕是长江也盛不下吧。
    再后来,她听母亲说,只有身份尊贵的姑娘才能裹脚,小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所以,这双脚再痛,她也要做一个父母眼中合格的大家闺秀,可很多年后,她看到了长着天足的林菁玉,心底深处竟然生出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羡慕之情。
    羡慕林菁玉没有裹脚,羡慕她身体康健,羡慕她自在如风,想去哪就能去哪,而自己因为这双脚,便只能待在闺阁里哪里也去不了。菁玉不在的时候,崔容没少听过其他小脚千金是如何鄙夷编排林家的,无非是说林菁玉行走坐卧没有仪态,女德败坏,将来定然嫁不得好人家,因为人家会嫌弃她不是小脚啊。可谁知今日,嫁了门当户对如意郎君的是没有裹脚的林菁玉,而她们这群自诩身份高贵女德代表的小脚姑娘,却被家人弃之如敝履。
    她被退婚后,父亲将她送回湖南老家,老宅的下人拜高踩低,对她这个主子可没什么好脸色,锦衣玉食没有了,丫鬟婆子也敢跟她甩脸子了,那时候的崔容就对菁玉充满了恨意,她拿林菁玉当朋友,可就是这个朋友把她害到如此地步!
    “你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向圣上进言重申放足令,你如愿以偿嫁到了广定伯府,等你有了女儿,你会不会给你的女儿缠足?”菁玉捧起崔容的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目光灼灼地质问。
    崔容愣住了,十四年前她开始裹脚,流了多少血淌了多少泪,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想来也让她不禁害怕,如果自己有了女儿,她还会不会像母亲那样无视女儿的痛苦血泪继续给她裹脚?
    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还要继续追加在女儿身上吗?
    崔容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给女儿裹脚啊,太疼了,真的太疼了!然而……如果夫君也说了父亲说过的那种话,世人结亲也要看是否三寸金莲,人人都给女儿裹脚,这可是大家闺秀的象征,她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女儿长大成人后被世人耻笑,菁玉刚来扬州的时候,就成了闺秀圈子里最大的笑柄,因此,她依然会像自己的母亲那般,任凭女儿再怎么痛哭哀求,狠下心来给她裹脚。
    “孩子,娘这是为了你好啊!”恍惚间,崔容看到了十四年前的母亲,在自己脚掌折断疼得痛哭流涕的时候,淌眼抹泪地对她说道。
    “我会,这是为了孩子好。”崔容喃喃,哭得更伤心了,因为她们是女子,这些痛苦便要世代相传,“这是命,我们女人的命。”
    “这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命!”菁玉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指着崔容藏进被子里的脚,“男人津津乐道三寸金莲,以其为美,你知道它的真相,你来告诉我美不美?”
    崔容又被问住了,无言以对,美么?好看的只是精致的绣花鞋而已,那鞋子里的脚畸形丑陋,一见便倒胃口,美从何来?
    菁玉恨恨地道:“还说什么小脚是女子最私密的部位,连最亲密的丈夫也不能看,上了床还不许脱鞋,这不就是找借口么,因为他们也知道小脚到底有多么恐怖!逼着我们女人缠上裹脚布,选择性失明看不到其中的痛苦丑陋,那倒也是,裹脚受罪的又不是他们,针不扎到他们身上他们根本不知道疼,还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妇道女德,什么贞静,统统都是一派胡言!真正的目的还是控制女人取悦男人!你想想,如果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小脚,外敌来袭,咱们连逃命都跑不动,到时候等着咱们是什么?连死都不能死得安生啊!”
    崔容脑中轰隆一声,如同惊雷炸裂,强烈冲击着她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思想,林菁玉她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可是,又觉得好有道理。
    菁玉追问道:“百年之前,太/祖皇帝是发过放足令的,为什么世上还有数不清的父母要给女儿裹脚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崔容头疼欲裂,说不出话来。
    菁玉知道,崔容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话,但就是要给她最直观最强烈的冲击才能让她彻底明白过来,化解对自己的仇怨心结,道:“不要说什么传统,宋代以前女子都不用裹脚的。前朝愈演愈烈,到如今变本加厉,这世道逼着女人裹脚,我偏不,凭什么要为了满足男人变态的审美摧残咱们的身体!”
    菁玉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崔容,“当今圣上讨厌小脚,才采纳了我的话,还追加了后面那些条件,若当今是个喜欢小脚的,只怕十几年前京城就开始裹脚了。咱们女子,苦乐荣辱全在他人之身,一句话就决定咱们的命运,你不争取,就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以后咱们的女儿孙女后代再不必承受咱们受过的苦楚。你们被牺牲了,我很抱歉,但是这件事,我绝不后悔!”
    崔容呆呆地望着菁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小时候受过的痛,如今承受的苦,化作眼泪哭声肆意宣泄而出。
    菁玉无声落泪,伸手将崔容抱入怀中。
    月挂中天,丹桂飘香,庭中桂花树下,有人悄然而立。
    水溶没让丫鬟通报,站在外面静静聆听,他内力高深,将屋中两人谈话一个字不落地全部听完,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那一刻他听到一个声音强烈地告诉自己,他没有找错人,林菁玉就是他两世最爱的女子,像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只听葭雪说过,虽然说法不一样,但其思想意识如出一辙,而林如海是不会如此教导女儿的。
    “菁玉,你是小雪吗,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一点点能证明你是她的提示呢?”水溶眼眶微热,低低地自言自语,他还是害怕,害怕那个他不敢去想的万一。
    万一,她不是呢?万一,她还恨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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