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者肯定有,奈何今日太叔妤心情起伏,神有所属,一律速战速决。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老太傅家曾孙的小萝卜头背书背得摇头晃脑,然后卡住了,不好意思地承认:“先生,后面我忘了……”
    太叔妤坐在石桌旁,闻言停下笔,摸摸小萝卜头的头:“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
    找茬的:“君子坦荡荡,后面呢?先、生。”
    太叔妤眼也不抬,继续研究手上的地图:“哦,尔等常戚戚——你打不过我,确定要找打?”
    说着指尖一撮,墨笔顿时断成两截;再一抛,断掉的那截已经刻入了十米之外的亭廊圆柱上,入木三分。
    自知自己没柱子结实的茬茬退后一步,作揖:“咳……打扰了。”
    又上去一个,这次堂里见到人选,竟默契地静了静,愈发显得老头子的嗓音更加清晰刻薄:“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小儿可知是何圣贤之意?!”
    闻言,底下窃窃私语。
    有讥讽的,有不理解的,有沉默的。
    独独不会有赞同的,“书痴子”知道。他是广业堂里最年老的一个,也是最被人瞧不上资质的一个,至今没能通过考核进入上一堂。无数同窗来来去去,只有他永远在这,连家族都觉得丢人除了他的名,只给他留下了个“书痴子”的讽号。
    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能容忍一个看着不及弱冠的小儿,就凭一张脸,糟蹋了圣贤之书!
    “天下政治清明的时份,用道义随身行事;天下政治黑暗的时候,用生命捍卫道义。没有听说过牺牲道义而屈从于他人的。”太叔妤停笔,歪头笑了笑,冷静的,“但在下私以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书痴子冷笑:“竖子心虚,自是不敢。”
    “嗯,不敢。”太叔妤收回眼神:“在下只知道,无论是黑暗还是清明,这天下从来没这样白来的好事。如果都去殉道了,谁来于黑暗中执火为后来者照亮?”
    书痴子皱眉:“道在上……”还没说完,已经被下一个迫不及待的半大孩子挤了开。
    “君子中庸。”
    妤:“小人反中庸。”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妤:“明辨之,笃行之。”
    “什么意思呀?”
    ……
    开始还有不服气的,兴致勃勃跟风的过来找麻烦,后来习惯了太叔妤眼皮子都不怎么眨,你说前句她就接后句的模式,竟觉得——挺好用的。
    相当于一个快查字典啊。
    于是她周围没多久就聚集了一片人头,没石凳了,就索性席地而坐,朗朗背书的背书,查典籍写课业的写课业。
    弄到卡壳了就吆喝一声,答案紧接着就出来了,还不用被骂资质驽钝——
    玩游戏似的。
    天下还是偶有这样的好事嘞。
    夕阳西下。
    儒士看率性堂的年轻学子一脸不岔与纠结,很是人性化的提前下了课,让他们去找人“辩”。
    “多谢先生。”
    “不用。”儒士整理桌上的资料,一溜烟监生已经跑了大半,唯独窗边隐隐以一人为首的好几位依旧稳当如松,“明霁,折舟,曲亭,唯举,你们不去?”
    林曲亭戳戳身边。
    薛明霁刚放下拓印好的字帖,淡道:“虞青臣不会接的。”
    事实是,太叔妤不仅不接,还干脆利落地用了暴力开路。走到大门口回首看着歪歪倒倒在地上,没伤着多少但气绿了脸的监生们,叹气,语重心长:“辩者,道也。你们都不考虑万一对方不喜欢逼逼的情况的么?”
    “还是太年轻啊。”她拖长语调,走了。
    唯留原地:“啊啊啊,虞青臣劳资和你拼了!”
    “先起身,你压到我大腿了!”
    “哎哎哎,轻点!疼!”
    太叔妤离开国子监后径直回了绿蚁,取了木案,杯盏,筛漏一应工具,爬了杏树摘花瓣,酿酒。余光的不远处,有黑影轮次离去和回返
    孔吉在树下挽了衣袖,牢牢握着扶梯,无奈:“大人,危险!您下来让咱家上去替您摘可好?”
    “大人小心!左边的花枝有点薄,可能受不住。”
    “对对,再过去点,咱家看见那儿有簇花枝特别新鲜。”
    归宁侯府。
    香炉中菡萏池进贡的枯木沉香静静熏染,清淡宁神。
    院落里两道绝色。
    “你小时候便极不讨喜。”暮绮羽跪坐在案,手指挑拨间烫杯温壶,气质雍容,不紧不慢,“喜了不会笑,厌了不会闹,又好看的锋利,虽说居高位者需宠辱不惊,但一个幼童,便半点没生气,让旁人如何敢靠近。”
    下一步,洗茶。
    暮绮羽从手边玉盒中挑出一抹雀舌茶尖放入杯盏:“但朝歌,世上志远采撷瑰丽者,并不会为此而退缩。你错不在此。”
    “你猜,”暮绮羽递给他一杯茶,“在你演了那么多张讨她欢喜的脸后,她还看得清楚哪个是你么?”
    杯中热茶颤起涟漪,荡在指背上,微微刺痛。暮朝歌眼尾一点泪痣,秾艳得近乎荼蘼。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良久,他起身伏跪在地,哑声,薄冷:“为谋者,无不可谋。”
    暮绮羽顿了一下,抬手执杯一饮而尽,那张清艳矜疏的容色上一双三分相似的眼,冷淡……隐含哀凄:“不后悔?”
    暮朝歌叩首:“不悔。”
    “善。”暮绮羽垂眸,“去吧,我会助你。”
    **
    太叔妤酿酒的手艺轻车熟路,采花、清洗,浸泡,加酵,封口,埋酒,顺便再挖出一坛上次埋的。孔吉在旁蹲守着打点下手,默默记住每一个步骤。
    花瓣酿制的酒味道不浓,透过油纸的封口,漏出来的一点酒香清润隽永。
    太叔妤没忍住,一手扒着小锄头,一手已经扯开了封口,作势要倒。
    孔吉适时地拿出洗净的玉白小杯,盛住。
    太叔妤倒了两杯,一杯咬嘴上慢慢抿,继续握紧了锄头埋酒,抬抬下巴,示意孔吉试试另一杯。
    “大人,咱家哪里配——”孔吉面露惊慌,然而握着杯酒的手指细长苍白,稳稳的,看太叔妤不理他径直干她的事了,不再多话,学她慢慢抿,惊讶,“甜的。”
    “嗯。”
    太叔妤埋好酒。恰到此时,有锦衣卫从墙檐羽落,半跪于地,禀告:“大人,君上来了。”
    她起身净手,笑,眸羽愉悦,对孔吉道:“今夜会有些动静,像昨晚上那样,你不要出门。”说完提着剩下的,回了内殿。
    等人已经走远,留在原地端着水盆的枯瘦内监才躬身行礼,恭顺如提线人偶,嗓音细而尖利:“咱家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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