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吴皓。”
    “什么?”
    “我会生一场大病。”
    “胡说八道!”
    “真的。”
    “根据呢?”
    “我始终感到胸闷,透不过气来。”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啦。”
    “想听听我的回答吗?”
    “你说。”
    “这很正常。”
    “这还正常呀?”
    “当然。这些天气压太低,空气湿度太大,产生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
    “你这是什么逻辑?”
    “这不是什么逻辑,而是科学的分析。”
    “拉倒吧你。”
    “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信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反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那李月明咱俩今天打个赌怎么样?”
    “打赌?打什么赌?”
    “如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就立刻嫁给我,怎么样?”
    “美死你吧。”
    “怎么,不敢啦?”
    “那万一要是你错了呢?”
    “我错了?怎么可能呢。”
    “回答我,万一你错了怎么说?”
    “这——”
    “说呀!”
    “那也简单,我嫁给你就是了。”
    “再说一遍。”
    “如果是我错了,那就把我嫁给你。”
    “好你个该死的的臭吴皓,看我今天怎么来收拾你”
    “我讨饶我讨饶。”
    “下回还敢不敢胡说了?”
    “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允许我提个问题吗?”
    “只要是正当的问题,,但说无妨。”
    “咱们俩开展地下工作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我们应该从地下转入公开,从量变到质变了,你说是不是?”
    “又胡说八道了,对吧?”
    “我说的可是句句实话呀。”
    “你还说?”
    “得!男子汉大豆腐,说不说就不说。”
    就真的不再吭声,而是把手伸出去,抓她的手,她先是不让。一碰上就往回缩,抓往了也拼命挣掉。这样几个回合之后,忽然被动变主动,主动握住了对方的手,握得紧紧的。这两只手,对于他来说,感觉绵绵软软的,象瓷,象玉,更象柳絮,光滑、轻柔、温暖、濡湿,似乎还带磁带电,一接触就被牢牢吸住,想拽都拽不掉,让人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股激流。
    就这样相依相拥着真好。虽然没有星星,没有月光。虽然夜色很糟糕。但这里有偌大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脚下是淙淙流淌不息的一条小溪。四周是一片宽阔的田野。田野里有欢快的虫叫蛙鸣。远处村舍里有荧火般的灯火若隐若现。现在,此刻,夜浓,情更浓。沉浸在这种氛围中的一对恋人,感到了一种真正的陶醉和消融,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幸福。
    头顶突然传来几声“呱呱”的尖叫,一群夜鸟匆匆从夜空掠过。她一惊,身体一仰靠到了他身上。他顺理成章地一把将她揽到了怀里。突然这样真真切切地搂住她,感觉着她的心跳,呼吸着女性特有的温馨芳香气息,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迅速膨胀,急剧涌动,心里产生一种把持不住的冲动。
    “怎么不说话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
    原来箍着纤腰的那双手,渐渐活动起来,象面对一架钢琴,开始不停地按捺琴键,努力寻找和调试着某种最佳音程和音调,以便最终能弹奏出一阕优美动人的华丽乐章。四周的田畴里“唧唧唧唧——”的蛐蛐在吹着长笛“咕咕咕咕——”的蛙类在齐声合唱,还有促织“吱吱”的吟咏,声音此起彼伏,交相辉映,象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在齐心协力地演奏着一支美妙动人的抒情小夜曲。
    2
    天总是阴着,空气洇滞得仿佛就要凝固,闷得人气都喘不过来。这狗日的老天,不知道要作什么怪了。老枪边走边诅咒。
    拎着两瓶酒,游魂似的在黑地里鬼转筋,这要是让人撞见了,都叫什么事呀。究竟去还是不去?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干干脆脆的,犹豫什么?却还是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前些天去医院接老婆出院时,医生说,你爱人的胆囊切除了,今后你要在各方面对她多加关怀和照料,病是“三分医七分养”她的这种情况就尤其要在“养”字上下功夫,懂了吗?
    老枪唯唯诺诺。
    磕头捣葱般地告别医生,还未出医院大门,老枪就叹气。老婆叫方素珍,跟自己同在一个厂子,不同的是,老枪是焊工,上的是常日班,老婆是生产一线的操作工,常年三班倒。用厂里流行的说法,叫作“最没头绪的”情况也确实如此,不管阿猫阿狗歪瓜裂枣的,只要有点“头绪的”在厂里都能当“甩手大爷”老枪不行。老婆十八岁进厂就三班倒,三十年多了,风里来,雨里去,身子早拖垮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于情于理,都应该受照顾出来上个常日班了。可是谁让你“没头绪的”“没头绪”就只能认命。说什么照顾,全厂两千多人,哪个不能找出几条理由来,都要求照顾,生产谁来搞?工厂还要不要?老同志了,要带个好头,要顾全大局,困难只是暂时的,克服克服不就过去啦。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令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唉!不想这些还好,越想心里越窝火。无奈之下,只好自己跟自己赌气,老枪说:“算了,你就在家休病假得了。”
    方素珍幽怨地瞥他一眼,说:“我倒是想在家歇着享几年清福。可靠你那点工资和奖金,咱这一大家子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是啊,老婆孩子外加两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父母,一共五口人的生活负担,如果仅靠老枪的工资奖金和老婆的病休工资,吃喝拉撒睡都难应付,老俩口的药罐子就只能倒悬过来了。想到这一点,老枪就立刻英雄气短。
    丈夫犯难,老婆心里不落忍,就用商量的口气说:“我看,咱们还是让小芳到厂里上班算了。她要是有那上大学的命,早该考上了”
    “这不行!”老枪回答得斩钉截铁。
    小芳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今年已经21岁,出落得花枝招展,人见人爱。前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结果以三分之差落选。老枪为她鼓劲,让她复读一年再考,结果又以七分之差名落孙山。这下小芳终于泄了气,说什么也不愿再考。但是老枪不答应,硬是逼着她再复习一年,今年做最后一次拼搏。老枪的意思是,我们这辈人全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他要求女儿务必争口气,好好用功考上大学。在这一点上,老枪的决心毫不动摇。
    现在,老婆竟然提出让小芳放弃高考,老枪怎么会答应,他说:“你倒一辈子的三班还嫌不够,还想让女儿也跟着受累一辈子吗?”
    方素珍叹了一口气“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老枪卷巴卷巴裹出一支纸烟,点上火,慢慢地抽了几口,敷衍道:“再说吧。”
    女人性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呀。方素珍急得掉泪,对老枪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去找找领导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让堂堂正正的一个七尺汉子,去低三下四地求人?不行,老枪的做人章程里没有这一说。
    “可咱们一家老小总得活下去呀,”方素珍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小芳她爸,我这里先求你了——”
    老枪的心顿时象被鞭子抽了一下。他无话可说了。老婆跟了自己几十年,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心里先就十分愧怼,现在她这样哀求自己,又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公公婆婆能够安度晚年?老枪左思右想,感到实在没理由再拒绝她,只有咬咬牙,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人当一回灰孙子了。
    然而,出了家门,心里又嘀咕,总觉着不是个滋味:大半辈子都挺直腰杆硬气地活过来了,谁知到临老,反倒要去低三下四地求人,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究竟去不去呢。
    一个字,去。
    敲门。开门。
    开门的是厂劳资科——现在改叫劳资处的胡胜处长。
    哎唷,是你,老朱!稀客稀客!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坐,进屋坐!
    尴尬地笑。心里很窘。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让人当场捉住一般。
    落座。递烟。女主人泡茶,端过来,满脸的骄矜和自负。客套得夸张而又做作。老枪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记得她比自己老婆大一截,退休在家也有上好几个年头了,可是从容貌到气色,她却比方素珍还看年轻,她凭什么?凭她男人会来事“有头绪”老枪呢,相形见绌。心里不自在,坐着就没话说。没话说,气氛就有些僵。男主人亮亮噪子,打破了沉默。
    “这天阴死阳活的,实在有点反常。”
    “是反常。”
    “快梅雨天了吧?”
    “快了。”
    “你看今年会不会发大水?”
    “难说。”
    劳资处长的家也很平常,不象人们传说的那样堆满了金山银山。当然啦,跟老枪的家比起来,这里就塞过金銮殿了。
    人比人气死人,不比也罢。
    “怎么样,你家里近来还好吧。嫂子住院我也没得空去探望一下,说来真是不过意。”
    “你忙。”
    “忙什么忙,穷忙,瞎忙。成天杂七杂八的琐碎,搅得人不得安生,一个字:烦。”
    “那是那是。”
    “唉,光阴流水,一晃就是几十年。你说,这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
    “可还得挖空心思、任劳任怨、艰难困苦地活着。吃啦,喝啦,拉啦,睡啦,样样事情都得操心劳神,你说烦不烦?”
    “可不是。”
    “想想最没意思的,就是为了工作上的事。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干,不落好不说,还常常受冤枉气,上下都不讨好。想想人真是何苦来着。还是像你这样最好,无官一身轻,落个清净。”
    “我也没那个能力。”
    “瞧你,跟我还来这个客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相当年”
    当年同行业技术大比武时,朱国忠以娴熟精湛的气、电、割、焊得了个满堂彩。法国gt公司钦慕他这手绝活,当场拍板,决定用重金聘请他去法兰西为该公司效劳,却被他一口回绝。人们敬重他的技术和人品,从此称他为“天下第一枪”叫老枪是后来的事。那是他婚后的最初几年,因为总不见他老婆开怀,人们就戏称他的本事都耗在了他手中的那把焊枪上,这辈子没指望了。谁知七八年后,他老婆却又开了怀,且有一发不可收的架势,如果不是计划生育的国策压着,非生十个八个不可。人们惊奇于他的这种后发制力,遂戏称他为老枪。
    胡胜说:“当年你披红戴花,上报纸上电台,那个风光,咱化工厂哪个比得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那又怎么样,天生是干粗活听吆喝的命。”
    “得了吧老朱。真神面前不烧假香。你老朱,要不是吃亏在一张嘴上,能是今天这局面?”
    “这都是命。”
    “这话我就更不爱听了。什么命?命是狗屎。就说我吧,要文凭有文凭要资格有资格,哪样也不差了人家,可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乖乖地让人家来领导你。有什么法子?胜者为王。人家占了那个位置,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不服行吗?”
    仿佛脸上突然挨了重重几巴掌,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灼痛。心中原先的那份窘迫和尴尬,现在蜕变成了一种恨。是的,恨!
    然而,冷静想想,恨谁呢?恨胡胜?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呀。那么,究竟该恨谁?又该恨什么呢?
    3
    夜班真难熬。
    李月明哈欠连天。在连天哈欠中,李月明越来越感到夜班真难熬,并诅咒自己偏偏摊上这熬夜班的命。当年高考差四分落选,本想复读一年再考的,可家里不同意,最后只得参加招工考试,进了这家化工厂。从此以后,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地白班下来上小夜班,小夜班下来接着就是大夜班。就象嫁给这个厂的小媳妇,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才能熬出头。这样苦熬究竟为了什么?说白了,为了活命。可是人活着又为了什么?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样活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自从大学梦破灭后,她就开始刻苦自学英语,这么多年努力下来,口译笔译的水平都已相当出色。但是又有什么用,还不照样在这里熬夜班。
    现在什么时候了?抬头看钟,现在是夜里,不,一接班就是零点,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4点16分。那么,不用说,外面的公鸡早已开始报晓啼鸣了“喔喔——!喔喔——喔!”此起彼伏的啼鸣,那该是一阕多么雄劲激昂的晨报交响乐啊。然而这里,除了单调轰鸣的机器声,什么也听不见。
    4点16分。这就是说,已经熬掉半个班了。还剩一半呵!呵呵——又是接连不断的哈欠。实在太困。困得闭上眼睛就能立刻飞到爪蛙国。但是不行。不能把眼闭上。一定要振作,打起精神来。现在是你为了那每月几千大毛宣誓效忠的时刻。你必须经受得住考验。你必须——把双眼睁大,不,应该说是弹开,弹得越大越好。就象神话中的一对铜铃。当然这对铜铃维系着的不是什么阿里巴巴的山洞,而是那些显示各种压力数据的仪表盘。每当那些仪表盘上出现压力偏差的时候,它就会立刻通知你,把神经象一根根弦一样紧紧绷起来,然后迅速命令大脑作出果断的判断:此刻手中握着的f板,是过去将阀门开一圈还是关一圈?
    但是现在一切正常。隆隆轰鸣的机器声在耳畔循环往复地震荡。纵横交错的管道,星罗棋布的仪表阀门,在机声单调刺耳的震荡中,极有规则地来回跳跃和晃动着。一切都是规则和规律。一切都太正常。正常得令人心悸,令人相反感到一种不正常的恐惧。
    呵!——呵!呵——!呵呵——呵!
    接连不断的哈欠简直象涨潮的海浪,正铺天盖地地拍打冲击着理智的大堤。
    杀!杀!杀!
    脑海里突然一片金戈铁马。一场与瞌睡的较量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序幕,仿佛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双方都在进行殊死捕斗,场面是那样的波澜壮阔和惊心动魄。正打得难分难解胜负未卜的时候,操作台上的电话铃突然“叮铃铃”地响彻云霄般地响了起来。李月明一激灵,连忙拿起话筒来:“什么事?请讲。”
    听筒里叫:“什么什么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我是吴皓。”
    听出来了,是他。跟自己同上一个班,但不在同一个车间。这个夜猫子,一到晚上精神就来了。据说许多搞创作的人,都是这习性。虽然迄今什么名堂也没有搞出来,但他的那份虔诚和执著,却不能不令人钦佩。李月明当初之所以会选中他,自然含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意。至于是否理想满意,这就不好说了。感情这东西毕竟不是物件,可以随便拿一个参照物来加以衡量和区别的。因此说,重要的是相互心有所属,其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怎么样,顶不住了吧?”电话里问。
    虽然不在一起,但自己此刻的情景却仿佛如在他眼前。有这份问候和关切,就足以令人感动。李月明心里熨贴,嘴上却是牢骚和怨怼,嗔道:“顶不住你能来替我吗?”
    电话里立刻传出嘿嘿的笑声:“谁说我不能!五百年前在齐天大圣那里当差,别的不敢说,那分身术老吴可是学得精益求精了”
    “行了行了!拍马屁也不拣个好时候。快说,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挂电话了。”
    “别别,千万别挂,我有一级机密秉告。”
    又是老招术。简直是——黔驴技穷。
    “吴皓你能不能换换花样?总是这些老套路,你不觉得太乏味吗?对不起,我真挂啦。”
    嘴上发出最后通谍,手却依然紧紧攥着话筒。大脑之中浮现出电话那头那副诚惶诚恐的紧张狼狈相,脸上便不由露出一丝欣悦的微笑。
    电话里果然紧地叫起来“真的,是真的,李月明!告诉你,你要时来运转了。”
    “究竟怎么回事?快说。”
    “最新内幕消息,过几天厂里要来一位美国佬,你可以毛遂自荐,机会难得。”
    还以为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呢,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于是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很遗憾,本小姐对此不感兴趣。”
    4
    “感情纹和智慧纹结合成一线,这说明你做事干脆利索,决断明确,敢说敢为,是个义字当头的人。缺点是遇事不冷静,好冲动。再来看看你的婚姻纹。呃——丛生纹多,外侧有不少枝杈,这说明你至少已经错过了一次姻缘,不过好在你命里注贵。——”
    “江夏你真神了喂。”
    江夏笑笑,继续煞有介事地边看边说:“从生命纹的端线可以看出来,你这人一生多灾多难(怎么,我说的不对?对你皱什么眉头?),你在娘胎里发育不全,你母亲生你是难产,是不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算是彻底服你了。”
    “嚯!听你这话,那以前的允诺都是假的啦,张永强?”
    “不是不是,都哪儿跟哪儿呀。我的意思是说,凭你这份能耐,应该解放思想,拓宽思路,勇敢地跨出厂门,向社会主义小康目标跑步前进才对。”
    “你不是要说叫我去摆个相面摊什么的吧?”
    “让你说着了,小弟正是这种想法。”
    江夏苦笑:“张永强呀张永强。”
    张永强却一脸的不以为然,从烟盒里掏出烟,抛一支给江夏,自己叼上一支,点着,叭叭吸了几口,说道:“如今这年头,甭管白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摆摊怎么啦,能挣来大把大把的钞票,人家就认你这个大爷!没钱,就只能当三孙子。老实说,我要有你这份能耐,早他娘的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既没有能耐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又不愿在厂里好好干,相反怪话牢骚却一大堆,这种人最让人看不起。可是话虽这么说,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势态,你又能拿他怎么样?江夏望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张永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认死理,一身的江湖习气,是那种拿根棒缒就当“针”的家伙。前几年因为参加流氓斗殴——他自已则始终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因为他是为朋友两胁插刀——被公安机关送去劳教了三年。解教回单位后,单身宿舍楼里没人愿跟他同住一室。倒不是嫌他是个“从山上下来的”而是嫌他的匪气和痞气太重,总是三句话说不到头,就跟人拳脚相加。对这种主儿,人人都敬而远之。这时候,江夏他们房间里恰好空出一张床位,于是公司管后勤的就来找他们“协商”希望他们能够接受这位“回头的浪子”江夏跟张永强曾经是师兄弟关系,自然无话可说。同房间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王小兵,另一个就是吴皓。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一个房间四张床位,这是铁板钉钉的规定。现在这个房间既然空出了一张床位,同意也是他,不同意也是他,不如顺水推舟算了。就这样,张永强跟他们几个住到了一起。
    同住一室以后,江夏时时处处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关心他,照料他,给了他不少帮助,尤其他那次生病住院,江夏特地请了事假去医院陪伴照料,终于使这个亲娘老子都不认的家伙,感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拉住江夏的手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从此你就是我的亲哥,我就是你的亲弟。今后我张永强若对你有半点不敬,那就让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江夏当时笑笑。江夏说,如果你能把身上的坏毛病改掉就好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张永强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哥怎么说都是为我好,我今后听你的。”
    回答得挺爽快,做起来却迟迟疑疑,有时侯甚至还会老调重弹。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比起从前,张永张毕竟进步不少。对于他这种类型的人,能够脱离社会上的那帮人渣,不经常滋事惹祸,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江夏站起来,从床上抱起一叠已经洗好晒干了的换季衣服,走到箱子旁边,一想不对,自己的木箱子上面压着张永强的一只纸箱子,纸箱子上面还堆着王小兵的一床棉花被,于是就叫张永强过来帮忙把上面的东西搬开。张永强说声“yes!”就立刻过来搬东西。江夏见王小兵的棉花被上面落满了灰尘,就对张永强说,你好事做到底,干脆把王小兵的被子搬到外面去,给他做一下清洁工作。张永强又是一声“yes!”搬起那床被子走到门外,先将上面的落灰拍掉,然后抓住两端,猛地一抖“哎哟我的老妈呀!——”张永强大叫起来“江夏你快来看,王小兵的被子里竟养了一窝小老鼠!”江夏闻讯出来,果然看见散落一地的小老鼠,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有的还在一边蠕动,一边吱吱叫着。江夏见此情形,不由诧异道:
    “真是活见鬼了。说什么胆小如鼠,我看不如改叫鼠胆包天算了。”
    张永强将被子甩到一边,然后蹲下来,充满好奇地望着那些肉乎乎的小老鼠,随声附和起来:“是啊,他妈的老鼠,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胆敢钻进人的被窝繁殖下一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来数数一共多少只——一,二,三嚯!一共十八只,他妈妈的,一点都不讲计划生育,”
    “张永强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江夏忙制止道,但他自己想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哥,怎么处理这帮祸害?”
    “把它们埋到树底下算了。”
    “不,那样太便宜它们了。依我看,应该给它们浇上煤油,然后点它们的天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看它们今后还敢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了。”说着话,就真的去找来一桶煤油,将小老鼠一只只都浇上一遍,然后点火。望着在火焰中蜷缩变焦的小肉团,张永强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发表感言道:“这才叫除恶务尽,防患未然呐。”
    做完这一切,俩人回到房间,刚坐下没一会功夫,就听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张永强立刻站起来去开门,见是朱小芳,连忙躬身行礼,做了个有请的动作。
    朱小芳走进来,扬了扬手中的几本书,然后扔到王小兵的床上。自从两次高考落选后,朱小芳彻底放弃了上大学的念头。偏偏老爸顽固不化,执意要她再努力一年。老爸的脾气她知道,只要他认准了的事情,内燃机车也拉不回他。明抗肯定不行,只有采取迂回战术,表面上做出一副认真复习的样子,背地里来找王小兵借诗集报刊,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当代的,一本本读,遇上好的,喜欢的,就认真细读,反复揣摹。兴致来了,就抓过纸笔,信手涂鸦一气,完了不管好坏,统统抄录下来,题名万叶集。
    江夏招呼朱小芳坐下,关心地问:“你总是把时间精力用在读诗写诗上面,当真不准备再考啦?”
    朱小芳双手一摊:“没办法,本小姐卖给诗歌了。”
    “我就弄不明白,”张永强说“你说这破诗,当不得吃,当不得喝的,它怎么就能如此这般地让我们的朱小芳同志走火入魔呢?”
    朱小芳撇撇嘴,戏谑道:“很简单,这跟你喜欢抽烟是同样的道理。”
    “哇,上帝!”张永强连忙一本正经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迷途的羔羊啊,不要再让邪恶蒙蔽双眼,诗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歌星影星和球星,赶快迷途知返吧,只有回到你爸他老人家为你指引的正确轨道上,你才会有希望,阿门!”
    朱小芳听了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江夏也忍不住笑骂道:“张永强你小子,来真格的你不行,油嘴滑舌你一个顶十个。”
    笑闹了一会,朱小芳突然想起什么,问:“这几天王小兵死哪去了?怎么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你们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江夏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王小兵的去向。
    一提王小兵,江夏的心里就不免泛起一股醋意。尽管谁都认为他俩不相配,他自己也清楚,到现在为止,他对朱小芳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并且王小兵自己也明确表示过,他纯粹将朱小芳当小妹妹看待,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然而他俩志趣相投,爱好一致,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至于今后如何,谁敢预料!江夏不是傻瓜,怎能不考虑这些问题。只是暂时什么也没发生,江夏也不好过分表露自己的态度。
    朱小芳探询的目光从江夏身上移过去,投到了张永强身上。张永强听王小兵说起过自己的“最新动向”但是当着朱小芳的面,他不敢造次,只得打哈哈:“具体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他好象说要跟谁赌一回什么的。”
    “什么,王小兵要跟谁赌博?”朱小芳瞪大了眼珠,满脸的诧异:“这怎么可能呢?”
    张永强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5
    现在,王小兵又盯上了目标。他的心跳霎时加快起来。勇敢点,伙计!来者不怕,怕者不来。迎上去,伙计!他给自己暗暗鼓劲。
    又是这个臭流氓!她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本能促使她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现在是白天,路上行人不断,危险是不会有的,但老是让他这么不要脸地胡搅蛮缠,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呀?算了,还是退回去,乘1路到四牌楼再转4路,这样虽然多绕一大圈,更耽误自己的宝贵时间,但又有什么办法,只要能甩掉这个无赖,其他也就在所不惜了。这样想过,她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身往回走去。
    王小兵一看目标要溜,赶紧一鼓作气追了上去:“嗨,你干吗总躲着我?”
    她不予理睬,而是加快了脚步。
    “你怎么回事?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
    。
    “你停一停,你走慢点行不行?知道的,说我们是在凰求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在举行马拉松比赛呢。咳,你真厉害。我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求求你行行好,停一停或走慢点,听我说句话行不行?”
    。
    “你喜欢诗歌吗?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因为你的气质,你的本身就像一首诗。真的,你的气质太高雅太高贵太美了。任何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在你面前都会自惭形秽;任何肮脏丑陋的东西,见了你都会退避三舍;任何艰固城池,遇上你都会不攻自破。真的,你不仅是一首诗,而且还是美的化身,力的象征。你简直就像天空最闪亮的那颗星星——对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名字就叫星星”
    简直绝了,他明摆着是在瞎蒙,可我的名字偏偏被蒙对了。看来这无赖的肚子里还真有点墨水。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瞥了他一眼。
    王小兵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顾自一边走,一边继续发表他的爱的美敦书:
    “其实你真把我看错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痞子、流氓和无赖,不,我不仅不属于这种社会败类,更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辈。我有事业追求,我热爱生活,我为人正直。真的,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会看到的。所以你现在把我当坏蛋,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如果你不这么认为,那才糟糕,才会令我感到可怕呢。说心里话,你是我第一个真正崇拜的姑娘。也许你会在心里窃笑;说这种早过时的奉承话,连白痴都会。不,这不是奉承。这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由衷之言。因为你吸引我的,并不是漂亮的容貌,当然更不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你那高贵的、不同凡俗的气质,却使我第一眼看到后,就一下子刻进了我的心版,今生今世,再也难以抹灭。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告诉我,你是上帝特意为我安排的佳侣,你是属于我的——不,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我是属于你的!在未遇到你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上帝啦,命运啦等等之类的,我始终认为我的上帝就是我自己。我一直信奉贝多芬的名言: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今天,我却不得不相信,每个人都有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上帝。换句话说,今天我要是再不相信命运,那才奇怪呢。是的,我信了,是命运之神,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这一点是再也不容置疑的了。刚才我已经把我的姓名、住址、个人爱好和追求,统统都告诉了你,目的是什么?目的就在于使你相信,我是真诚的。”
    她突然停住,并转过身来,冷冷道:“你不觉得你太无聊吗?”
    王小兵一时有些错愕和不知所措,显得十分尴尬:“我无聊?嘿嘿,我无聊?我在向你求爱,我是认真的,这怎么能说是无聊呢?如果非要给我的这种行为定位的话,那也只能说是有点另类,可是我的同志妹,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讲三从四德媒妁之言什么的啊?说真的,你真把我看错了我的同志妹!”
    “不,应该说是你自己看错了自己。”
    “你究竟要我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理解我,并给我一次机会呢?”
    “这一点你永远都休想!我希望你还是自重一点,趁早回到你原来的生活轨道上去。”她鄙夷地啐道,随即又迅速转身向前急步走去。
    “如果我说不呢?不不!请你听我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之所以采取这种方式,实在是,是,真的,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好吗?事情是这样的,自从第一次见过你之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了,我整天就跟丢了魂似的,真的,我说的句句是大实话,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就立刻让汽车把我压死。真的,我也知道,这种求爱方式太难让人接受,可我又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所以所以,请你务必相信我,请你务必多给我一点时间。”
    她实在忍无可忍,再次停下脚步,回过头,冲他低声断喝:“给我滚开!”
    “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样说话得罪你?少废话,快给我滚开,否则我就要喊抓流氓了。”
    “别别,千万别这样。”
    “那就离我远点。”
    “可是,可是我实在太爱太爱你了”
    “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此言差矣我的梦中情人!我一见你就来电!我深深爱上了你!爱是什么你懂不懂?爱是一种感觉。爱就是爱。爱不需要理由。爱就是发疯。这是一个外国作家说过的一句名言。所以,爱跟要脸不要脸无关。所以,我只想告诉你,我是真心爱你的!爱是没有对错的!相反,你拒绝我的爱才是错”
    “我再重复一遍,给我滚开,你这个臭无赖!臭流氓!下三烂!你再不滚开,我可就真的要喊抓流氓了!”
    “我也再重复一遍,我是不会滚的!你要喊就喊吧!”
    今天豁出去了,王小兵对自己说。
    6
    衣服堆得一床都是,挑来挑去却没有一件是自己满意的。这件料质、颜色都不错,就是式样太旧了;那件做工很好,式样也还讲得过去,偏是颜色太黯了。
    就不由沮丧地坐下来,望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说来说去,还是中国人太穷了,一穷就落后,一落后就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了。这不,厂里才来个把美国的产品推销员,就全厂上下总动员,又是派人四处去购置西式餐具,又是挑选最漂亮的女工当招待员,又是配专职翻译,忙个屁颠屁颠的。这要是来克林顿总统怎么办?恐怕非翻天不可了。
    “李月明!李月明在房间吗?”
    外面有人在叫自己了。听声音象是公司办公室主任。对,没错,是他。
    瞧这阵势!搁在平时,这又脏又乱的单身楼,八抬大轿也请不动他公司办公室主任的大驾呀。今天稳不住了,竟然亲自出马来喊人了。
    “李月明你还在里面磨蹭什么?去接外宾的专车马上就要到公司了。你动作快一点好不好,我的小姑奶奶!”
    话音未落,接着就又砰砰地敲门。
    “好了好了,我就来。”
    李月明一边答话,一边胡乱抓过一件外套穿到身上,然后过去把门开开。
    “哎呀呀我的小姑奶奶!你你你,怎么穿这身衣服,整个一个傻村姑了。不行不行。赶快重换一件。快快,抓紧时间。”
    却依然行动迟缓。把身上的这一件脱下了,换哪一件呢?心里更是一筹莫展。目光不由在一堆衣服与公司办公室主任之间游移,那意思很分明:究竟该挑哪一件,你来决定吧。
    公司办公室主任当仁不让,大包大揽地挑了一件雪花呢西装递过来。李月明立刻否定:“都快夏天了,你让我穿这么厚的,要我焐蛆呀?”
    “那就穿这件连衣裙吧!”
    “不行不行,丑死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快点好不好?”
    公司办公室主任急得头上开始冒汗了。
    李月明也感到有些不过意,抱怨道:“我也想快,可没有一件合适的,你说该怎么办?”
    “随便,随便吧,反正要快!”
    “你不怕影响国际声誉呀?”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磨牙?快点!”
    “主任——”
    “又怎么啦?”
    “我,我不想干了,行吗?”
    “什么?不想干了?”公司办公室主任顿时拉下了脸,声色俱厉道:“到这种节骨眼上,你竟然说你不想干了?你当是儿戏对吗?别忘了,这事一开始可是你们死缠硬磨,我被你们——尤其被那个吴皓缠得没办法,才答应你们的。你现在居然想不干了?我看你成心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了。快点,随便挑一件穿上,立刻跟我走。”
    这事说起来全怪吴皓,什么千载难逢啦,什么机不可失啦,一边竭力鼓动李月明,一边上窜下跳找这个求那个,最后缠住公司办公室主任,用两条“极品皖姻”和两瓶“五粮液”才打开了缺口,获得了公司的认可。现在见公司办公室主任变了脸,李月明担心如果真闹僵了,不但白花了冤枉钱,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所以她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将那套天蓝色套裙抓到手上,然后对公司办公室主任作了个暂请回避的动作,等公司办公室主任一出门,她就匆匆换上装,随即开门出来,与公司办公室主任一起迅速下了楼。
    7
    人物故事都是现成的。
    关键在于怎么结构安排。用创作术语讲,就是怎样来设计一根情节主线,来把这些自己十分熟悉的人物和故事,巧妙地串连起来,使之构成一篇或一部既统一又完整的艺术作品。
    吴皓把刚拟定的创作计划,包括小说题目,反映的内容,人物角色等等,都一一开列出来之后,就点起一支烟,开始重点考虑起小说的结构。就在这时,朱小芳失火般一头冲了进来,进来就冲吴皓嚷嚷起来:
    “请你告诉我,王小兵到底怎么回事?”
    吴皓忙用手指按在自己嘴上,做了个禁嘘动作,然后轻声道:“江夏大夜班下来,正在睡觉,你说话小点声。”
    朱小芳不管不顾,叫道:“天都要塌下来了,还睡什么觉。你快告诉我王小兵究竟怎么回事?”
    吴皓有点恼怒地瞪了朱小芳一眼,低声喝斥道:“你冷静点行不行?你以为你大吵大闹就能把问题解决了是不是?”
    江夏这时侯醒了过来,极为宽容地笑笑说:“没事没事,我已睡了这么久,也该起来了。”
    吴皓为江夏感到悲哀。对朱小芳,江夏始终剃头挑子一头热,无论朱小芳怎样对待他,他都能处变不惊。爱情真是奇妙和不可思议。不过凭心而论,假如让吴皓来为朱小芳做出选择的话,吴皓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江夏。江夏虽然才貌平平,但他待人真诚,善良本份,为人处世言而有信,工作中成绩突出,每年都是公司级先进(生产)工作者。王小兵当然也不错,但他满脑子都是诗人的梦幻色彩,浪漫而不注重实际。象朱国忠家走出来的女孩子,需要的不应该是罗曼蒂克,而应该是充满温情的体贴和爱护。然而,感情毕竟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是一种谁也无法左右的力量。
    江夏被吵醒,朱小芳也冷静了许多。她接着刚才的话题道:“现在全公司都传开了,说是公安机关收审了王小兵。但他们说的那个‘根据’太让人恶心。我想来问问你,也许你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请你告诉我,王小兵究意怎么回事?”
    事发前,王小兵跟吴皓透露过,说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位绝代佳人,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追到手。吴皓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至于后来被公安机关抓进去,可以说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此刻,吴皓怜悯地瞥了江夏一眼,然后转对朱小芳,字斟句酌地回答道:“具体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这里可以奉告的是,王小兵说他要与命运豪赌一把,结果如何你已知道,他输了。事情就是这样。”
    “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朱小芳失态地大叫起来。
    吴皓苦笑。这世界真是奇怪。你对她有意,她却对你无情。她对你有心,你对她却又无意。这一切弄得颠颠倒倒倒倒颠颠,让人云里雾里难辨分明。
    8
    这件事怎么想都让人感到滑稽可笑,更令人匪夷所思,一个产品推销员,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如此铺张吗?算了,不想这些。既来之则安之。可是越是让自己不想这些,这些东西偏偏越是往大脑里面挤,真是没办法。
    到了。银梦大酒店。中外合资企业,四星级,本市最高档次的。门是自动的。人走近就开。人走过去了,它就在后面缓缓闭合。
    往里走。上楼。搭不搭电梯?不搭吧,就二楼,有那等的功夫,早都到了。就都从楼梯上。轻轻松松,上来了。往右,穿过前面的甬道便到了。是个豪华包间,一星期前特意预定的。走进去后立刻被里面的富丽堂皇所吸引。简直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请!——”
    “please!——”
    贵宾先坐了,主人才各按名次一一落座。先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书记,然后是总工程师,分管生产、经营的两位副总,再接下来是财务处长,公司办主任。
    公司领导班子几乎倾巢出动,外加一个专门“翻译”在本市最高档的酒店,为一个美国来的产品推销员接风洗尘。李月明的脑子里始终拧着一个结,萦绕着一个大问号:这些公司领导们究竟吃错什么药了?且不说什么“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就事论事,他卖,我买。顾客是上帝。也就是说,对于这位推销化工触媒催化剂的斯密斯先生,我们现在是他当然的上帝。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完完全全应该由他来巴结奉承我们才对。怎么现在反倒是“上帝”去巴结奉承他的“臣民”了呢?!
    简直是莫名其妙。
    简直是荒唐透顶。
    酒菜上来了,花花绿绿摆了满满一桌。既有中式名菜,也有西式美肴。酒也是的,有茅台和五粮液,还有人头马白兰地什么的,说是中西合璧,其实却有点不伦不类。
    这位斯密斯先生,五十开外,中等身材,象一般小说里惯常描写的那样,他的额头上已经刻下了太多岁月的风霜。那鼻子照例是又高又大,下巴却狭小,加上那双有些色迷迷的绿豆眼,形象就有些猥琐。无论是身份和职业,他在他们那个等级森严的国度里,都只能属于下等公民。然而现在,我们这些平常总是趾高气扬指手划脚的公司领导们,却在这位美国的下等公民面前,表现得如此毕恭毕敬、唯唯诺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李月明觉得自己还没吃,就已经饱了。
    酒宴终于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结束了。一群人面红耳赤地涌出了饭店。接下来的一项内容是,陪同斯密斯先生游览古城。
    坐进汽车,斯密斯打了个酒嗝,对李月明翘起大拇指:你们中国人的这个——!你的这个——!
    李月明鄙夷地一笑,心说让你吃白食,中国人在你眼里能不是“这个”!?
    “允许我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吧!”
    “我感到你极不乐意干你现在的工作,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商人不愧为商人。察颜观色,嗅觉灵敏。看来这家伙不是个等闲之辈。
    “你错了,斯密斯先生。我非常乐意这份工作。并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这是我毛遂自荐主动争取的。毛遂自荐你懂吗?”
    “不,李小姐,你瞒不过我的这双眼睛。我的感觉不会有错,你不仅不喜欢这份工作,而且似乎还对我怀有一种敌意。我没说错吧?李小姐。哦哦,当然啦,我之所以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我对此耿耿于怀,我只是感到很好奇,这一切究意是为什么呢?”
    既然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进行辩解和否认,就不仅显得多余,简直是一种愚蠢了。李月明于是便不置可否地付之一笑。
    斯密斯也笑了“我这么坦率和直言不讳,你不会介意的,对吗,李小姐?”
    “虽然坦率不等于诚实,但我还是欣赏坦率,至少它并不是虚伪。”
    “妙,简直妙不可言。”
    “你真风趣,斯密斯先生。”
    汽车在一个游览景点停下来,几个人一前一后地在一座仿古建筑前指指点点,绕来绕去。斯密斯望望眼前的景象,欲言又止。这时公司办主任过来叫李月明,说公司领导们想在这里跟斯密斯先生合影留念,李月明随即把这话翻译给了斯密斯。斯密斯打了个“ok”手势。
    拍完照,纷纷上车,向下一个目标进发。
    “斯密斯先生感觉如何?”
    “你指什么?”
    “风景!”
    “你是说这些建筑吧。怎么说呢?我觉得与其把它们称为建筑,不如说是一种材料的堆砌,既没有风格,也没有特色。”
    “你对建筑也很精通?”
    “说来惭愧,我早年在大学里读的就是这个专业。后来改行实在是迫不得已。对了,李小姐,请问你在大学里读的什么专业?”
    “这下该轮到我说惭愧了,我没有跨过大学的门槛。”
    “你?不,不可能,你在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哦,简直不可思议!那你的英语,我是说,你的一口英语讲得这么棒,是通过什么途径学来的呢?”
    “自学!”
    “哦!这下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斯密斯先生?”
    “我觉得命运真是个幽默大师,幸、不幸;不幸、幸,辩证统一,你说呢?”
    “佛即是我,我即是佛。只要心中有佛,总会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你简直令我惊讶了,李小姐。”
    “因为什么?”
    “你太神奇了,你的‘佛即是我,我即是佛’的晓谕,简直美妙绝伦。不过李小姐,我觉得仅仅心中有佛,并不能保证一定能修成正果,关键还得看一个缘字。佛缘佛缘,讲的难道不正是这个缘字吗?”
    李月明惊呆了。从这个形容猥琐的美国佬身上,李月明第一次领会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的深刻含义。
    “所以我认为,象李小姐这样出色的人才,如果能够再到美国的哈佛或者普林斯顿这样世界一流的大学去深造一下的话,那时李小姐的前程就真的不可限量了。”
    “你在取笑我,斯密斯先生?”
    “不,我说的是真的。”
    9
    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弄清楚了:自从那天遇见那个“美美”后,王小兵便象着了魔似的,天天在路口守侯,一旦遇上了,就上去纠缠人家,口口声声要与人家交朋友,也是合该他倒霉,事发的当天,两人正僵持着,旁边忽然停下一辆公安的三轮摩托,坐船肚里的大盖帽显然是有备而来,与那女的打过招呼后,就问她进行流氓骚扰的是不是这家伙?那女的点头称是。于是那大盖帽便噌地跳下来,二话没说,掏出手铐就将王小兵铐了起来。
    听完事情经过,张永强将手中的酒杯猛地一摔,火气冲天地骂起来:“操他妈祖宗!马路求爱,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随便抓人?”
    吴皓皱皱眉头,心说你还是喝你的酒吧。对张永强,吴皓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你说他坏吧,他有时候挺有正义感,对人也挺仗义。你说他不坏吧,他自由散漫,吊二郎当,有时候甚至出格得令人匪夷所思,尤其是喝多了酒之后,常常寻畔滋事,一副与天下为敌的姿态。横劲一上来,更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此刻听了王小兵的事,他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摆出一副摩拳擦掌铲除不平的大侠风范来。
    “吴皓你说,那小妖精的家在哪?我今天不拉上一班弟兄去踏平她家,从此我就不姓这个弓长张!”
    江夏望着张永强的那副神态,感到哭笑不得。江夏说:“你张永强还是稍安毋躁吧。”
    吴皓也说:“是啊张永强,你就别再添乱了。”
    “不行!”张永强血脉贲张,叫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为王小兵出这口鸟气,我张永强就是小妈养的!你们放心,老张我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只要告诉我那x操的家在哪就行了。”
    江夏和吴皓面面相觑,对这种一点就着的炮杖脾气,两人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
    “好,你们都不肯说是吧?没关系,我老张就不信这个邪,离了你们几个地球照样转,我这就收拾收拾去市里找人打听去。”
    张永强说走就走。江夏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张永强:“你别冲动行不行?”
    “哥,以往我都听你的,但这次不行。”
    张永强朝江夏挥挥手,做了个请让开的动作,江夏笑笑,仍站着不动,江夏说:“你以为你这样做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吗?告诉你,你错了。你这样做不但帮不了王小兵,相反只会害他。你说,你究竟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你这不是废话吗。”
    “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别动,听明白了吗?”
    “你是说,我这样子就是在帮王小兵啦?”
    “咱们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得了吧!想办法,想个鸟办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等你们办法想出来,黄花菜早凉了。依我老张的办法最奏效,这叫以毒攻毒。”
    “你瞧你,又冲动了。按常理讲,王小兵这事算得了什么,顶多关他十天半个月吧,可你别忘了,人家是有来头有靠山的啊,再说现在正在强调强化社会治安,随便给王小兵按一个罪名,他都非给判个一年二年不成。”
    “好了好了,罗哩罗嗦的烦不烦?我要知道的是你们打算如何救王小兵。要是你们真有招,那我老张就按兵不动。要是没招的话,那就趁早让开道,别瞎耽误功夫。”
    这时,吴皓脑子一闪,想起自己在文学讲习班认识的一个文友,听说他父亲是法院的头儿,王小兵这事要是托他帮忙,估计没问题。吴皓把这一想法跟江夏一说,江夏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催吴皓道:“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就赶紧辛苦跑一趟吧。我去借自行车送你。”
    10
    江夏与吴皓一前一后离开了宿舍,张永强骂骂咧咧自言自语一番以后,觉得挺无聊,就又抓过刚才喝的酒瓶,边喝边唱了起来:“娘啊——娘,儿死后,你要把我埋在那造酒厂,将我的坟墓对着大酒缸”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张永强先不理睬,后来被敲烦了,就恶声恶气地吼:“敲什么敲?这个房间没人!”
    外面也高声喊:“我们是吴皓的亲戚,来找吴皓的。”
    一听说是吴皓的亲戚,张永强不敢怠慢,连忙过去开门,让客人进来。来客自我介绍,他们是吴皓的表姐表姐夫,从江苏老家来,表姐夫姓李,私营企业老板,这次跟黄山市一家土产公司谈一笔生意,于是就公私兼顾,带上夫人和随员,谈生意兼游黄山。他们现在是特意绕道过来看望表弟的。
    来客个个西装革履,雍容华贵,房间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张永强显得手足无措,一边说明吴皓的去向,一边客气地让座。刚把自己的香烟掏出来,对方早将一支“大中华”递了过来。点上烟后,张永强忙找茶杯,这里那里,好不容易找齐了,一看杯口杯沿都是脏,就赶紧找水擦洗。匆匆将杯子擦洗一遍之后,赶紧拎过水瓶倒水,但一拎水瓶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张永强不好意思地笑笑,抓过两只水瓶就往外走。吴皓的表姐夫拦住张永强,说小张师傅,你用不着客气,我们都不渴,随便坐坐就行。张永强不依,硬要去打水,吴皓的表姐夫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让他去了。很快,张永强就拎着两瓶开水回来了,一一倒上,端到了各人手上,吴皓的表姐接过茶杯,打量着房间,充满了好奇,用家乡的话说话:“这房间好白相呀,跟窑洞一样的。”
    “是呀,”吴皓的表姐夫也有同感地说“怎么到现在还有这种古里古怪的旧房子?”
    提起这房子,张永强的俏皮话出来了“这你们就外行了。人类不是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吗,现在不是提倡要广开财路吗,请看看吧,这是什么?窑洞。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厂的党政领导人始终不忘革命的传统教育,说明革命圣地——延安窑洞精神已经在我们这里生根开花。请你们大家想一想吧,哪天我们厂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个中外记者招待会,把这条消息向全世界一宣布,那会是什么结果?不用说,到那时侯,全世界的人民都会排着队来我们这里参观访问和学习,然后把我们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带回去,让那些成天只知道贪图享受、革命意志衰退的同志接受一次真正革命人生观价值观的教育和洗礼。请问,这样一来,我们厂不就能大把大把挣外汇了吗?”
    一席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这样坐着扯了一会闲篇之后,吴皓的表姐夫掏出金怀表看了看,问张永强有没有空,愿不愿陪他们一决去逛逛街景。张永强平常上班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何况正逢今天休息,心想反正闲着也无聊,乐得陪陪他们,代吴皓尽尽心意。
    坐进豪华舒适的“奥迪”张永强不由感慨万千。在此之前,虽也曾听吴皓说起过,说他们江苏老家农村如今变化如何如何,然而,象俗话所说,百闻不如一见,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穿得跟王公贵族一般,开着自己花钱买的高级国产轿车,到处游山玩水。而他们的身份,却不过是中国最普普通通的农民。这如此种种,实在不能不使人感到惊讶和钦慕。
    张永强说:“我这就弄不懂了,不都一个中国吗,怎么你们那里,跟讲故事似的,说富就真的富了呢?”
    吴皓的表姐夫笑笑,说:“怎么说呢,大概这就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一路聊着,汽车早到了市区。张永强指了本城的几处景点,一行人便逐一进行游览。在一家古寺前,吴皓的表姐在姐夫和随员的陪同下,进去烧香,张永强讨厌那些泥菩萨,就独自在外守侯。过了一会,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点,接着便噼呖叭啦地越下越大了。街上骤然撑起了各式各样的雨伞。从高石台阶上向下俯视,那花花绿绿飘动的雨伞,仿佛一条舞动的龙蛇,显得奇异壮观。在伞下行走的人,大都从从容容,不慌不忙。没带伞的,便低着头,认准一个方向,急匆急忙慌不择路地拼命奔跑,这样往往就会与别人相撞。张永强望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很有趣。心想,撞上人没什么,顶多说声对不起就过去了,但万一撞上汽车什么的怎么办?那时候谁跟谁说对不起呢。真怪,望了这么久,居然没有一个去撞汽车的。张永强为自己会产生这种想法而感到奇怪和可笑。
    吴皓的表姐从寺内烧完香出来,见张永强一边淋着雨一边傻笑,颇觉诧异,忙拽拽自己丈夫,朝前呶呶嘴。吴皓的表姐夫会意,当即撑伞过去,把张永强拉到伞下,说:“你这样容易感冒,快进车里去。”
    坐上汽车以后,张永强提出还是跟他一起回厂。吴皓的表姐夫望望表姐,说反正小皓这一刻也回不了厂,我们大家不如随便找一家饭馆吃一点东西,然后再去一家好一点的歌厅娱乐娱乐。张永强无可无不可的,一切都悉听尊便。吴皓的表姐虽然急着想见表弟,但是想起张永强介绍的情况,估计这一时半刻也的确不可能回厂,也就不再勉强。于是一行四人就按吴皓的表姐夫说的那样,先去了一家饭馆。
    11
    老婆突然提出要请客。老枪纳闷了,非年非节的,你要请的哪门子客?老婆神秘地一笑,不予回答。经老枪再三追问,她这才道出实情,说是胡胜今天捎话过来了,设备仓库的老保管王宏发这个月底到龄退休,他一退,就让她方素珍顶上去。他既然有了这话,咱也得表示表示吧。老婆说得振振有词,好象她此刻已经当上了仓库保管员似的。老枪不以为然道,八字还未见着那一撇呢,你忙着请什么客?老婆不高兴了,等你见着那一撇的时侯,黄花莱早凉了。不行,这回我作主了。
    于是就大碗小碟地忙活起来。老枪见老婆动真格的了,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就赶紧过去帮忙。然而平常不下厨房,真要绾起衣袖去干时,却有点捉襟见肘,手忙脚乱。老婆嫌他碍手碍脚的反耽误事,于是就白他一眼道:“算了,别在这里越帮越忙了。趁这功夫,先去把茶泡上,免得客人来了不尴不尬的。”
    老枪边走边嘀咕:“你这样忙得正三五四的,万一人家不来怎么办?”
    “说好好的,怎么会呢。”老婆很自信。
    果然,胡胜如期而至,手里还拎了许多高档营养补品之类的东西。
    方素珍闻讯,立刻从里面迎出来,一脸的欢笑。明明见对方打着伞来的,却还是关切地问道:“天在下雨,胡科长没给淋着吧?”
    “没有没有。”胡胜指指手里的礼品道“老嫂子,上回你住院,我也没得空去看看你,很不过意。这些,算是补上一点心意吧。”
    “哎呀呀你这话说的。你能跨这个门槛,就是给了我们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好再让你破费呢?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老枪也说:“是呀,你这样就太那个了。”
    老枪嘴上这么附和,心里却纳闷:这是怎么说的,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胡胜坦然笑笑,说:“你们要是这么说,那就真见外了。想当年,我和老朱的交情是很不错的,只是因为后来工作的变动,大家走的才少了一些。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和老朱到什么时候也跟自家兄弟一样,老朱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老枪机械地点点头。
    方素珍见说话投机,心里愈加高兴,忙笑着招呼道,老朱你陪着胡科长说会话,我这就去把菜端上来,让你们好好喝上两杯。
    方素珍转身进了厨房,胡胜望着她的背影叹息道:“嫂子这场病下来,人都明显见老许多了。唉,可真是苦了她了。想想嫂子的身体,看看你这个家,我再不伸手帮一把,实在有愧咱们的兄弟名份了。”
    老枪不免心里一动,脱口问道:“那,让她到仓库的事,真有把握?”
    “只要我这个处长还当一天,嫂子的事,我一定尽力。”胡胜当即拍胸表态道。
    老枪突然有些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他一寸,他还你一尺,人跟人交往都这样以心换心,这世上会省去多少事事非非和恩恩怨怨啊。这个胡胜,从前总觉得他做人太精明,太尖刻,太不地道。如今看来,是自己错怪他了。错了就错了,好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后重新来过也就是了。这么想过,老枪感到心里一阵轻松,动情地说:“我老婆的事,你也不要太为难,如今厂里的情况很复杂。我们虽然在下面,但有些事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酒菜都端上了桌,方素珍满面春风地招呼胡胜:“随便弄了几样,肯定不合你的口味,还望多多担待。”
    胡胜含笑答道:“嫂子,你这么说还是把我当外人呀?”不等方素珍答话,他接着问老枪:“二位老人呢?还有小孩子呢?叫上他们一块来吃算了。”
    老枪把刚倒满的酒杯端到胡胜面前,说:“咱们喝咱们的,不去管他们。”
    几杯酒下肚,老枪的心更热起来:“你说,咱们厂究竟怎么啦?怎么现在越搞越不象话了?前几年效益差,那是因为市场疲软,生产出来的产品卖不掉。如今市场环境好了,生产也不错,为什么效益还是这么差呢?”
    “这你还不清楚,内耗太大呗。”
    “倒也是,干部贪,工人偷,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
    “这都是明的,还有暗的呢。打个比方说,同样的一吨煤,卖给人家厂是300元,卖给我们厂却是350元。你想一想看,按平均一天用煤100吨计,一年累计下来是多少?如此巨大的差价,又会滋生怎样的腐败?”
    “难怪这些要害门都是他的人。”老枪脱口而出,一想不对,人事劳资也是要害部门,这不是当面揭短吗,可话已说出口,想收都收不回了,不免有些尴尬,就讪讪一笑:“你胡处当然另当别论。”
    胡胜却显得很大度,他哈哈笑起来,说:“别人不知道我,你老哥还不知道吗?我胡胜凭本事吃饭,从不拜山头。从一个普通操作工干起,直至走到今天这个岗位,我完全是一步一个脚印。话又说回来,我要是喜欢投机钻营的话,恐怕就不是一个小小的劳资处能容得下我这尊菩萨了,老哥你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
    “说老实话,咱们厂之所以搞得这么乌烟彰气,全都是因为他搞‘家天下’结下的恶果。”
    “你看,是不是真像有人说的那样,国有企业搞下去都是死路一条,只有私有化才有出路,咱们这个厂还有希望吗?”
    胡胜说:“这就一言难尽了。有人说,国企难搞,难在哪里?难在产权不明晰,体制陈旧僵化,机制不灵活等等。于是就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可结果改什么了?把化工厂改成集团公司,把厂长改成董事长、老总,把科室改成处室,把车间改成分厂,这就叫改革了?这就叫改制了?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要叫我说的话,这全是他娘的扯淡!那根子究竟在哪里呢?很简单,在人身上。说更具体一点,就是在领导人身上。你说是不是?”
    “这话不错。”
    “企业明明是大家的,他却搞独立王国,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什么事都他一人说了算,对也是这样,错也是这样,缺乏监管机制,这样的企业能搞得好吗?中央还讲个集体领导呢!”
    “我觉得你们这些中层的,都有些怕他。”
    “怕?这年头,哪个怕哪个?都一把年纪的人了,风风雨雨的经得太多,只要不惹到自己,都想求稳。能省事就都省了。尤其象咱们这种年纪的人,平平安安即是福,你说是不是?”
    “这倒是实话。”
    “不过话虽这么说,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瞎胡搞,其实大家的心里都不好受。尤其咱们这些老家伙,从建厂开始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这是多深的感情啊!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现在很多中层干部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
    “什么敢怒不敢言,怕丢头上的乌纱帽罢了。”
    “那又如何?你以为还像‘文革’那会儿似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行了?行不通了我的老哥哥。”
    “照你这么说,咱们就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厂子毁在他手里喽?”
    方素珍端着一盆烩三鲜过来,听老枪在五筋吼六筋,嗔道:“喝酒就喝酒,扯那些闲篇干什么?”接着,端起手边的一杯酒,笑对胡胜道:“来,我敬你一杯。”
    12
    电话又来了。
    江夏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招呼一声后,就把听筒搁在耳边。静听对方说什么。
    电话是当班调度打来的:“江夏你听着,老总刚才又来电话把我狠狠剋了一顿,他命令我必须把生产负荷加满。”
    江夏握住话筒冷冷一笑。
    “江夏你在不在听电话?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要说的话刚才不都已经说过了吗。
    “江夏!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江夏直皱眉头,将手移开话筒,冷冷道:“预腐器漏得这么厉害,维持生产已经严重违反化工安全生产的原则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这我知道,可是老总说——”
    “难道老总不知道这个情况吗?”
    “他说这种情况又不是第一次,以往都能‘拢’过来,这次为什么不能再‘拢一拢’?”
    简直是混帐逻辑!江夏气得想骂娘,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就对着话筒大声叫起来:
    “标语口号贴得到处都是!嘴上成天喊得哇啦哇啦响的也都是——什么科学管理啦,安全第一啦,责任重于泰山啦,等等,等等!实际情况又如何呢?‘拢一拢’?!说的多么简单,多么轻松!告诉你,这是化工生产,不是儿戏!”
    “这些大道理,恐怕不用麻烦你江夏江师傅来教导我吧?”
    “可你是干什么的?你是当班生产调度!你现在是八小时的生产厂长!现在的生产情况应该你说了算!你为什么不充分行使这个权力?为什么?”
    对方笑了起来:“江夏,你进化工厂也有不少年头了,有些事情我不说你恐怕也清楚。没想到你居然还这么天真幼稚,你呀你呀。”
    江夏听了这话有点恼火,不由反唇相讥道:“方调,我们厂之所以会形成今天这种局面,跟你们这些聪明人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恐怕是密切相关的吧?”
    “江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而已。”
    “这是随便说说的话吗?”
    “怎么,还上纲上线呀!”
    “算了算了,不来跟你打嘴仗,咱们还是言归正传,你这就准备加负荷吧。”
    “非加不可?”
    “非加不可。这是老总的命令。”
    “出了事谁负责?”
    “叫你加你就加。”
    “不加!”
    “这个月的产值眼看着又要完不成,老总的火正没地方发,奉劝你还是别往枪口上撞。”
    啪!对方先把电话挂断了。
    迷信说,两眼梭梭跳,祸事必来到。江夏呆呆地攥着话筒想,现在自己的两只眼晴跳得这么厉害,莫非,真有什么祸事要临头了?
    13
    一顿晚饭,说是“随便吃点什么”汽车却缓缓驰进银梦大酒家的停车场。这家饭店是本市最高档的,内设的歌舞厅同样是全市第一流的。里面设备齐全,豪华气派,品位高,收费也高。进去一次就要花费张永强半个月的工资。搁在平时,这种场合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问津的。在吴皓的表姐和表姐夫——这些来自江苏农村的普通农民面前,张永强第一次失去了一个城里人固有的优越感。
    一行四人酒足饭饱后,便向歌舞厅走去。来到里面,管弦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旋律轻快奔放的华尔兹舞曲。舞池里,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舞伴们,随着灯光色彩的不断变换,摆动着各种姿态优美的造型,令观舞者感到目不睱接,赏心悦目。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格调,简直如梦如幻,令人陶醉。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吴皓的表姐和表姐夫相拥着,踩着轻快的节奏,融入了舞蹈的美妙世界。那随行的司机也邀了舞伴,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张永强也有点跃跃欲试,但他担心自己的舞技太差,怕上场后出丑,所以一直坐在边上,啜着百事可乐,欣赏着别人的舞姿。
    蓦地,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在张永强眼前闪了一下。谁呢?好象是她,怎么可能是她?不可能。多半是自己的错觉。刚刚否定了这个想法,那个身影却又一次在眼前一闪而过。究竟是谁呢?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舞池中搜索起来,没过一会,终于发现了,是她,李月明。张永强的心猛地格登了一下。怎么会呢?肯定是自己搞错了。再仔细注意一下,不,掐掐自己的耳朵,啊哟!好痛。那么,这说明自己的感官是正常的。再注意集中精力观察,看仔细了。这一回,看清了,千真万真,是李月明,正在那个美国佬的怀抱里搔首弄姿地卖弄着风骚。
    张永强此刻真恨不得迅速扑上去,先搧李月明几个耳光,然后再挥拳将那个猪猡打翻在地。但此刻的张永强却表现得出奇的沉稳。他明白,吴皓的表姐和表姐夫在这里,万一闹出来,很难收场。再者说,李月明现在毕竟是厂里派出来的“翻译”没逮到什么真凭实据就揍她一顿,到时候就是在吴皓面前也不好交待。张永强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跟踪他们。心说只要被抓到真凭实据,看我今天怎么收拾这对狗男女。
    14
    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雨伞上噼噼叭叭响成一片,象一支腰鼓队打出的一片鼓点,密集、响亮和亢奋;更仿佛古战场临战前打出的催征锣鼓,显得那样的激越、昂扬和雄壮。
    空气凝滞沉闷了这么久,现在是该可劲儿狠下了。雨再不下,人非给活活憋死不可。下吧下吧!可劲儿狠下!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下它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三佛升天直下到把大地上的一切污泥浊水都彻底荡涤干净!
    此刻,独自徜徉在雨地里,静静地聆听从伞上传来的这种独特的音乐,真是富于诗意和浪漫情调,尽管心里乱糟糟的,并没有半点欣赏诗意情调的闲情逸致。
    见鬼,那鼓点怎么突然变小了?
    雨小了,围墙外面的那片水田里“咕咕咕咕”的蛙鸣声,便又十分嘹亮地响了起来。不知道这些蛙类们万众一心地“咕咕”什么,是庆贺自己的节日?是对老天的同声颂扬抑或诅咒?颂扬什么?诅咒什么?
    “咕咕!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就在这里站一会吧。于是就停下来,掏出烟,点燃,深深地,狠狠地猛吸几口。咳咳!呛了。还是悠着点吧。离开岗位来这里,就是来过烟瘾的,尽可以从容不迫一点,悠然自得一点。
    这里,一个真正的边缘地带,两个不同世界的结合部和分水岭。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厂房。前面,翻过围墙,就是广袤的田野。同一块土地,同一方天空,一堵围墙,就隔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这两个世界,吴皓都不陌生。但倘若要他比较一下自己究竟更喜欢哪一个,他就不太容易说得清了。对于围墙外面的那个世界的认识和了解,大部分都是在他的童年时代,而对身后的世界,他现在是时时刻刻息息相关地在真切认识和感受着的。孰优孰劣,他很难给予一个明确的判断,更难以做什么取舍抉择。
    就这样独自一人静静地站着真好!在这里,在这时,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静静思索,任思绪纵横驰骋。如果愿意,还可以面对这烟雨濛濛的夜空,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大声地唱,大声地笑,大声地哭。没人会来干扰。也不会有人来看热闹。在这里,在这时,尽可以纵情姿肆,无所顾忌地发泄,让被禁锢的自己痛痛快快尽情尽兴地放松一下舒展一下即便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独自静静地站着,也是一种境界,一种享受——听蛙鸣鼓噪总比回去听轰鸣刺耳的机器噪音来得舒服。
    但是今天,今夜,身后的厂房却一片沉寂。今天——不,应该说是昨天的小夜班,也就是江夏当班期间,由于当班调度置化工安全生产条例于不顾,强行命令满负荷生产,最终导致泄漏严重的预腐器发生爆炸,造成与其相关联的几个生产车间全部处于瘫涣状态。
    现在必须回岗位去了。你吴皓追求的人生价值虽然是文学创作,但你现在的身份和职业,却是化工厂的一名普通操作工。所以这八小时的劳动纪律你必须无条伴地遵守和服从。
    往回走的路上,雨点忽然又大了起来。伞上面立刻又是一片节奏感强烈的打击乐声,打得吴皓的心也跟着一起噼噼叭叭地激烈跳动起来。
    这段日子里好象真出鬼了,什么怪事都跟约好了似的排着队来。一桩未了,一桩又起。先是王小兵出事,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人,使情况终于出现了转机。谁知江夏在今天小夜班又炸成重伤送进了医院的急救室。还有表姐他们,什么时候不好去黄山,非赶上这样的季节。真不知道冒雨爬黄山会是一种什么情景。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今天大夜班一下班,就去打发他们上路。对他们只有说抱歉说对不起了。然而表姐他们好打发,江夏的事可就麻烦大了。事情虽然明摆着的,预腐器漏得这么厉害,化工生产高温高压,易燃易爆,安全生产是第一要素。发生这种泄漏情况后,理应及时停车检修。然而厂里非但没有这样做,相反还为了盲目追求产值,强行满负荷生产,以致最终酿成了这次重大恶性事故的发生。据他们当班的操作工讲,如果不是江夏采取果断措施,那后果将会更不堪设想。
    唉!也不知他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会不会?但愿苍天保佑,千万不要再把更大的灾难加到江夏身上。
    15
    雨下下停停。空气湿漉漉的。湿得仿佛都能拧出水来。到处都潮湿,水磨石地板湿得打滑,连墙壁都湿洇洇的。
    由此可见,更大的雨还在后面。
    一走进医院,总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在这种恶劣气候下,走在住院部大楼空荡荡的长廊上,就格外感到有一股逼人的阴森气息。
    记得好象说的是这一间。推开房门一看,没错,是这间。张永强正端着一缸流质类的东西,在一口一口地喂江夏。吴皓忙对正在一旁东张西望的朱小芳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总算万幸,情况并不象吴皓一开始担心的那么严重。头部当时虽然出血太多,但那不过是皮外伤,并没有损伤脑部组织。就是右臂有点麻烦,是粉碎性骨折。
    命运真是太不公平。江夏的父亲十年前因公伤亡,母亲后来带着江夏的妹妹改嫁远走他乡。一个本来和美幸福的家庭,就这样分崩离析拆散了。现在,江夏又落到这种地步,万一他这条右臂再保不住,那他今后该怎么活下去啊,吴皓不敢再往下想,再想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他强自振作,将他带来的一大堆水果罐头塞进床头柜,然后挨着江夏身边坐下,接过张永强手里的缸子,准备继续喂江夏。江夏见了轻轻摇摇头。吴皓不敢勉强,把缸子放到床头柜上,不无伤感地哀叹道:
    “唉,这真是飞来横祸。”
    江夏瞥见了一旁的朱小芳,便表情复杂地笑笑,一字一顿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恐怕是我命里该有这一劫吧。”
    吴皓忙劝慰道:“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伤才是正事。怎么样,感觉还好吧?”
    江夏点了头:“还好。”
    朱小芳问一旁的张永强:“医生怎么说,手术后没什么问题吧?”
    张永强回答道:“医生说手术做得比较顺利,只要伤口不发生感染,估计不会有问题。”
    朱小芳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吴皓说:“能平安无事,那就谢天谢地了。”
    受大家的鼓舞,江夏也开始故作潇洒:“其实有事没事我都无所谓。从昨晚那场恶梦中醒过来后,我才第一次感到,活着真好。真的,只要活着就行。活着才有希望哎,算了,不说这些了。小芳,听说你瞒着你爸到厂里上班了,这是不是真的?”
    家里这么困难,又负债累累,朱小芳心想能不能考上大学还得打个问号,就算真的考上了,家里也负担不起。与其这样白白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到厂里找点事干干,也好多少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朱小芳抱着这种想法去了本厂下属的经济发展公司。正好那里要找年轻漂亮的姑娘当招待员,公司经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不过这事暂时还没跟家里讲,要是让老爸知道了,非挨一顿臭骂不可。现在见江夏提起,朱小芳不免有些紧张,叮嘱在场各位:
    “我老爸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还请你们暂时给我保密哟。”
    江夏听了这话,又表情复杂地笑笑。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灵主宰。虽然若即若离,但却并不虚无缥缈。虽然可望不可及,但对于饥渴的情感世界,能够时常面临瞻仰,便不啻是一种无上的福祉。对于江夏来说,朱小芳就是他的一个崇拜偶象,一个至高无上的心灵主宰。他希望她向更好的目标前进,但又害怕这个神灵有一天会突然消失,使他的生活从此变得黯淡无光。现在,朱小芳的目标消失了,他既为此感到不安,又有点欣悦。为了掩饰自己的这种矛盾心态,他故意转移话题:
    “对了,吴皓,你来医院看我,你表姐他们呢?他们难得来一趟,你还是回去多陪陪他们吧,啊?”
    吴皓轻轻一笑:“我已经打发他们走了。”
    江夏不安道:“吴皓你这是干什么?”
    吴皓说:“他们这次来,原本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我让他们早点走,是怕万一雨下起来不停,反而耽误他们的生意。”
    听吴皓这么一说,江夏才释然道:“他们现在真不得了。刚才张永强告诉我说,他觉得昨天跟他们相处的那段时间,简直象一场梦一样,感觉说不出的奇妙。张永强你是这样对我说的吧?”
    张永强点点头,又摇摇头,样子怪怪的。
    江夏仰躺着,没有见到张永强的神态,吴皓见了,颇觉诧异,张永强以前不是这样的,今天这是怎么啦?是不是为江夏守了一夜,累了?这么一想,吴皓就对张永强说:
    “你忙了一夜,够辛苦的,回去睡一觉,晚上再来换我吧。”
    张永强站着不动,神情怪异地盯着吴皓。
    吴皓愈加纳闷:“张永强你究竟怎么啦?”
    朱小芳打趣道:“我看张永强八成是还未从昨天的那场梦中醒过神来。”
    张永强突然恼怒地啐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吴皓不解地问:“那你究竟为了什么事不高兴?”
    张永强嚅嗫了半天,话到嘴边,舌头一打滑,又给咽了回去。他吱唔道:“咱们房间,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这心里,挺他妈难受的。”
    朱小芳揶揄道:“嗬!没想到张永强也突然变得有内涵了,看来这个世界还有救。”
    张永张突然想哭,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撕扯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从昨天到现在,这一连串的变故,使他震动不小,觉得人真是他妈的怪东西。昨天晚上,当李月明跟着那个美国佬提前离开歌舞厅时,张永强立即跟了出去,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吴皓的表姐夫也跟了出来,他把张永强叫住,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出来,是不是想回去了?张永强忙说不是,并随手掏出烟盒来,做了个想抽烟的动作。吴皓的表姐夫于是笑着掏出“中华”烟来,将张永强的烟硬挡了回去。就这样,一支烟抽完,那对狗男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张永强为此窝了一肚子无明火。谁知一回厂,又听说江夏被炸
    16
    江夏这几天尽做恶梦。遇桥桥断,遇路路阻。再不然就是一片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杀!杀杀!杀杀——杀!”
    常常在梦里惨绝人寰地喊“杀”喊得“杀”声震天,把同病房的人吓得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引来了大家的一致抗议。江夏把这些情况告诉张永强后,不无忧郁地说:“我总觉得这是一种不祥之兆。”
    “拜托了!”张永强连忙作揖“你老哥就别再制造恐怖气氛了,我这心里已经够烦的。妈拉巴子,哪天老张火起来,非捅他几个不可!那个李月明,我真恨不得活剥了她。”
    “活祖宗!你可千万别去干傻事呀。”
    “跟你们这帮人活在一起真没劲。前怕狼后怕虎的,窝囊不窝囊?”
    江夏苦笑了。生活在文明社会,没有规范和约束怎么行?想想一时半刻也很难将这个道理说清楚,就干脆避开不谈。
    “吴皓那天不是说王小兵已经没事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快了,最多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王小兵也真是的,何苦来着。”
    “也怪他晦气,马路上那么多漂亮妞儿,哪个不能去追、不能去爱,偏偏去‘爱’一个烂货,这不明摆着是自找霉倒吗。”
    正说着王小兵,王小兵来了。剃个光头,一身牛仔服,配上他身高马大的架子,简直活脱脱一个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依然是那副什么都不摆在眼里,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张永强望着王小兵的这副模样,想起自己刚从那里面出来时,也是这情形,不由裂嘴笑了:
    “啊哈,这下诗人变成流浪儿了。江夏你看看,这家伙象不象刚从哪个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强盗?”
    王小兵扮个怪相,潇洒地打个响指,说:
    “张永强你这话差矣。真正的诗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因为他始终都是用心来写诗的,不会因为境况的变化而变化的。至于我现在嘛,不过是由‘浪漫派’改成‘黑色幽默’罢了。”
    江夏也笑了:
    “你两个活宝到一起,就有好戏唱了。”
    王小兵说:“这叫投缘。”
    江夏笑嗔道:“缘你个头!还不赶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看你也快无可救药了。”
    张永强来劲了,说:“要叫我说,王小兵你就别屎壳螂戴花——臭美了。还什么‘黑色幽默’呢,杀个‘路子’都杀不好,我看你还是趁早上九华山当和尚去吧。”
    江夏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张永强一眼,意思是说,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小兵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翘起二郎脚,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张永强,说道:“假如这事搁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假如是我,先操过再说。”张永强越发来了邪劲“跟女人叙亲,就是这一条。”
    “哈哈!妙哉斯言!”王小兵忍俊不禁,向张永强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你张永强果然不同凡响!佩服佩服!”
    张永强一脸得意,意犹未尽,说:“女人都是他妈的贱货,不操她不行。”
    江夏沉下脸来,斥道:“张永强你越说越不象话了!”
    “怕什么,”张永强嬉皮笑脸道“都是经过战火考验过的革命战士,谁还不知道那一块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张永强你住嘴!”江夏忍无可忍。
    王小兵也觉得张永强越说越离谱了,就连忙打个哈哈,转移话题:
    “我今天一到厂里,就到处听人说李月明怎么怎么的,这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一提李月明,张永强的邪火又上来了。
    “不提她还好,一提她,老张我就浑身来火。对这种超级婊子,就非得先把她操了,那一声操个稀烂,操得她不敢到处去作怪”
    王小兵听了直皱眉头,问江夏:“这么说,这是真的啦!”
    江夏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17
    “今天说要忘了你
    明天却又想起你
    念你念你在梦里”
    王小兵打开宿舍门,吴皓正仰躺在床上。邓丽君的歌声在烟雾缭绕中飘荡。房间里一片狼藉。桌上摆着半瓶剩酒,一只空杯,旁边是一小袋盐水花生米。王小兵走过去,揿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换了一盒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当舒缓轻快的钢琴曲行云流水般在空中飘荡的时候,王小兵拿起酒瓶,将剩酒全部倒进了空杯,他拍拍吴皓说:
    “起来,我来陪你喝。”
    吴皓轻轻摇了摇头。
    “那,算你陪我喝,这总行了吧。”
    吴皓还是摇了摇头。王小兵于是就一把将吴皓硬拽了起来,然后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地连灌了几口,接着把杯子往吴皓面前一放,板着面孔强迫命令道:
    “该你了。”
    吴皓又摇摇头,说:“我不能再喝了,真的,再喝我就要醉了,你一个人慢慢地喝吧。”
    “醉了才好。”王小兵坚持要求“人生难得几回醉。白居易醉歌中吟道‘黄鸡催晓丑时鸣,白日催年酉前没’,你瞧,一个酉字,加水为酒,加卒为醉多妙啊,一个小卒,到了天将黑不黑的酉时,便顿时醉了。你说说看,这个醉字深妙不深妙?”
    听王小兵如此牵强附会地乱解醉字,吴皓忍不住笑了:“哪有你这样望文生义的?”
    王小兵也笑笑说:“你先别管对错。我且请问你,从古到今,诗词歌赋,音乐绘画,对这个醉字,你能说出到底有多少描述和解说吗?”
    “我说不出,你能吗?”
    “我当然也抓瞎。但是你敢说那里面就没有望文生义之句吗?”
    “这两者之间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艺术所表现的,不正是一种心境情态的表述吗。如果让我来鼓吹一种境界的话,我就会将楚辞•渔父中的那句‘世人皆醉我独醒’,改为‘世人皆醒我独醉’。我认为这才是一种高境界,大智而又大愚。”
    吴皓有些动容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小兵虽然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栽了个跟头,但是他抖掉身上的尘土,却变得格外意气风发了。吴皓为他变得更有内涵而高兴,嘴上却故意刻薄地挖苦他:
    “算了你,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就满嘴的文化,真是屎壳螂爬碾道——自充大黑驴。”
    王小兵也故意拉下脸来:“你这叫什么话?我长学问你不服了是不是?那好吧——”
    说着话,王小兵端起了酒杯,一想不对,应该再找一只来,就连忙起身又去找了一只空杯,将原杯子里的酒倒一半过去,然后一杯给自己,另一杯给吴皓,轻轻吟诵起杜甫醉时歌中的诗句:“‘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来,吴皓,咱们碰一下,在喝酒上见个高低。”
    吴皓顿时感到心里酸酸的,但王小兵真情可感,于是也就爽快地端起酒杯,接着醉时歌末尾两句,面对王小兵充满感激地吟诵道: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即衔杯。’来,王小兵,咱们干杯!”
    “铛!”的一声,两只杯子碰到了一起,两双充满真挚的目光也碰到了一起,四目相对,竟都已是泪光盈盈。又是“铛!”的一声,两人这才含着泪,昂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只字不提李月明,就如面对一个还在渗血的伤口,既然没有什么特效药,那就干脆不要去揭那层裹伤布。对于感情创伤,最好的治疗就是时间这位神医。王小兵果然今非昔比了。
    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容易感受到亲情的温馨和可贵。吴皓突然动情地拉住王小兵的手说:“我还想再喝一杯,你愿不愿意陪我?”
    “什么?你是说你还想喝,是真的吗?”
    “是真的。怎么,你不愿意啦?”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这主意很不错。俗话说一醉解千愁。咱俩今天干脆就来它个一醉方休,你说怎么样,吴皓?”
    “一言为定。”
    17
    李月明怎么到现在还不来?难道她真的因为做了亏心事,不敢来见我了吗?她今天要是不来的话,那就说明她真的变心了,吴皓正在这么想着的时侯,李月明却撑着雨伞,伴着一片噼噼叭叭的雨点敲击声,来到了他面前。
    真的面对了,竟是一切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和窘迫。
    相对无语。
    往前走走再说。去哪儿呢?不知道。走到哪儿是哪儿吧。于是就默默地往前走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竟离开厂区,走到了那片草地。
    要说的话都是来前就想好了的,怎么此刻面对她却说不出来了呢?
    沉默。
    只有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打击乐声,还有脚下那条涨满的小溪,以一种乐天知命的姿态,在汹涌激荡地炫耀自己的喧腾和欢乐。
    该怎么说呢?说张永强见到你在银梦大酒店舞厅里的所作所为了?这能说明什么?退一步说,一个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一个五十多岁,人老色衰;这两者,可能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然而,心里否定了一千遍,一万遍,却始终被一片阴影笼罩着,象结下了一个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难道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为什么自己会对这种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如此耿耿于怀?吴皓你这是怎么啦?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该从何说起,真是活见鬼了。不过——猛然发觉今天李月明也有点不对劲,以往俩人在一起时,除了发生争执,闹了不愉快,她才会以沉默相对。今天她也始终一言不发,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真的?吴皓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再往下想了。
    雨在不停地哗哗下着。这是老天以它特有的方式,在向人类施展自己的暴虐和淫威。在这开阔的田野,在这苍苍茫茫的雨幕中,吴皓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孤苦无助。
    难道这一切果然是真的?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自问。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想起了江夏的自嘲,决定鼓起勇气问个明白。
    “自从你被厂里抽出来当翻译后,”他开始字斟句酌地引入话题“咱们还没有在一起过。怎么样,直接跟讲英语的人打交道,收获肯定很大吧?”
    “你有什么话就照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的,累不累?”
    “这么说,你跟那个是真的啦?”
    “是的。不过吴皓,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心永远都属于你——”
    够了!什么也不用再说了!事情居然是真的!?吴皓震惊了,霎时间,他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目眩起来,果然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这简直太荒唐太不可思议了!吴皓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狠狠地猛吸了几口,随即将剩下的那一大半扔进了那片急流之中,走过去,用森冷的口气问: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很简单,为了能使自己的梦想成真。”
    “于是你就出卖自己,把自己当成商品去做交易?你不觉得这种交易太肮脏太无耻也太荒谬了吗?”
    “交易本身就是为了达到最终目的的一种操作手段。在这里,目的是关键,你说呢?”
    “可是,一个丧失了起码廉耻心的人,她还能算是个人吗?”
    “吴皓!我不是来接受你的道德审判的。”
    “是吗?”吴皓冷冷地又跨上一步,猛地出手,扯开她手中的伞,接着挥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了她脸上,啐道:“婊子!”
    吴皓打过骂过,转身飞也似的离去了。
    剩下李月明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雨幕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她一开始怎么也没有料到的。其实她的心里也一直很矛盾。那天,斯密斯一撒诱饵,她就敏感地察觉出来了。尽管她十分鄙夷和厌恶这种肮脏的交易。但她并不是傻瓜。她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就是说,这是一次机会,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通向彼岸的跳板,并且类似这样的机会毕竟不是太多,也许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对她而言,与其说这是一种诱惑,不如说是一次面对命运的抉择。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是不言而喻的。问题是,吴皓怎么办?他能接受这个事实吗?他能经受得住这么突如其来的打击吗?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呢?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自己(她当然也深深爱着吴皓),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可是,又该怎么办呢?她不愿随便伤害吴皓,但她更不愿失去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为此她一直很苦恼很矛盾。面对吴皓的时候,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在一遍遍地请求他的原谅和宽恕。然而,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动手打人。
    她的心被这一耳光打冷了。
    18
    报纸、电台、电视台、在不断播发各地的汛情通报。持续不断的暴雨,使江河湖泊的水位不断上涨。有不少地方已经接近或正在超过警戒水位。各地的防洪形势十分严峻。
    老天还在盆倒瓢泼似的倾泻着大雨。
    方素珍站在窗前叹息:“天要塌了。”
    “塌了才好。”老枪心里充满了幽愤。
    刚被骂过一顿的朱小芳不计前嫌地讨好说:“爸的意思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破不立嘛。爸你说是不是?”
    老枪桌子一拍,吼道:“你给我滚一边去!”
    朱小芳瞒着家里自作主张到厂里上班,老枪一直蒙在鼓里,直到昨天,老枪的同事阴阳怪气地挖苦老枪,说他一步登天了。老枪被说得云里雾里的,不明所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宝贝千金,瞒着他到经济发展公司当了女招待,这还不算,紧接着又以公司总经理女秘书的身份,经常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老枪闻听此言,简直犹如五雷轰顶:“什么?小芳她此话当真?”
    将信将疑地回到家,先问老婆知道不知道女儿的事情?方素珍说小芳到厂里上班的事她知道,但她怕老枪发火,所以也一直没敢跟他说。至于小芳后来成天鞍前马后地跟着老总到处跑这事,她也不知道,这个只有问小芳本人才行。方素珍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忽然眼睛一亮,说小芳能在公司要害部门上班,这不是好事吗?你应当高兴才是,干吗如此大动肝火?
    老枪眼一瞪,斥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说,她一个待业青年,凭什么?凭资格?凭才干?凭‘有头绪’?凭这些哪一样能轮到她?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太招眼,那个王八蛋才把她留在身边的!”
    听老枪这么一说,方素珍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他都可以当小芳的爹了,可能吗?”
    老枪眼又一瞪:“他王八蛋拈花惹草的事还少啦?!你说什么叫可能什么叫不可能?
    “这倒也是,等小芳回来好好问问她。”方素珍很快与老枪达成了一致。
    然而朱小芳一回来,老枪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她倒跳了起来:“怎么啦?他喜欢,我愿意,碍着谁啦?”
    老枪怒不可遏,挥手就是一巴掌,边打边骂:“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
    老枪平时说长说短,方素珍总是护着女儿,这次她也觉得女儿太过份,太不象话了,于是也就跟着老枪一起骂女儿太丢人现眼。
    朱小芳却不屈不挠:“什么丢人现眼?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喜欢我,在工作上把我当助手使用,在感情上把我当女儿看待,我象敬重一个长辈一样敬重她,这有什么错?”
    朱小芳振振有词。老枪怒火欲炽。他随手操起一根棍子,说声“老子譬如没养你这个贱货”冲过去就打。方素珍一看不好,连忙三步并两步,拦在了老枪前面,说你这可千万使不得。老枪气咻咻地吼道:“怕什么?大不了老子一命抵一命!留这种东西活在世上早迟是祸害。”
    眼看着要闹出大乱子,在里面的两位老人,一前一后跑出来,一块为孙女求情,老枪这才住了手。朱小芳见父亲动了真格,也不敢再吭声,事态才算没有更进一步恶化。
    一家人就这样骂的骂,哭的哭,气恼了整整一夜。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朱小芳竟然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番后,拎起小坤包打开雨伞就要出门,老枪这个火呀,他声色俱厉地警告道:“你要再敢往前跨出一步,我就把你的两条腿打断,不信你就试试。”
    老爸说到做到,这一点朱小芳早有领教,她迟疑片刻,乖乖地退了回来。
    屋外大雨如注。屋内一片尴尬的沉寂。朱小芳急着想走,却又不敢造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原以为讨好一下老爸,让他消消气,事情或许会有转机。现在看来,这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怎么办?听着外面的哗哗雨声,朱小芳忽然灵机一动,忙走过去,拉住老爸的手,撒娇撒痴地一口一个亲老爸好老爸地喊,接着陈述自己出门的事由:“现在汛情这么严重,公司里有许多抗洪抢险的文件材料急等着要打字复印。你就再高抬贵手一次,让我走吧。”
    老枪根本不理睬这一套:“你今天要是从这个门里出去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朱小芳气得想哭:“你能看住我一天两天,但是你能看住我一辈子吗?你能看住我的人,你能看得住我的心吗?”
    这时候,胡胜的突然到来,给她解了围。
    19
    江夏的病情突然开始恶化了。伤口发炎太厉害,各种高效特效消炎药品都用过了,却全都无济于事。医生对此一筹莫展。现在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截肢,以避免炎症进一步扩散,导致更严重的后果。王小兵和张永强夹前夹后地追着主治医生问:“难道除此之外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
    医生爱莫能助地双手一摊:“别无选择!”
    江夏知道这一情况后,立刻开始绝食。他发誓说他宁可死也不愿截肢。无论谁劝都没用。并且他说到做到,有一天晚上,趁人不备,吞下了大剂量利眠宁,幸亏发现和抢救及时,才终于将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医院针对这种情况,只好对江夏采取“特护”由公司方面协助,每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地轮流守护。
    吴皓这时已参加由市里统一组织的“抗洪抢险青年突击队”当他得知江夏的情况后,连忙向队长请了假,心急如焚地直奔医院。
    参加抗洪突击队,是吴皓主动要求的。一来为了能够暂时摆脱一下那种环境,使自己尽量做到“眼不见心不烦”二来(这才是最主要的)为了能够亲身经历和体验一下人类与洪灾——这个自然天敌,是如何进行抗争搏击的。这对于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机会难得,意义重大。
    来到特护病房,情况比吴皓预料的还要糟糕。江夏不仅绝食,而且同时也拒绝一切治疗,跟医务人员采取拒不合作的态度,护士这边刚把输液针头插上,他那边就已经拔掉了。
    吴皓走上前,一把按住江夏的手,动情地劝说道:“江夏,千万不要犯傻。无论怎样,也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懂不懂?”
    江夏嗫嚅着干裂的嘴唇:“我,不,想,活,了”
    “我,还,是,死,了好。”
    “不,江夏!不!”吴皓颤声道“要活着!一定要活着!江夏,你听见没有?”
    “。死,了,好。”
    张永强满眼是泪,嗡声嗡气道:“要死的不该是你。那么多该死的人都有滋有味人模狗样地活着,你为什么不好好活着?退一万步讲,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你为什么就想不开,偏要撇下我们呢?哥,小弟求你了”
    王小兵看着这一切,心里酸酸的。他欲哭无泪。他硬硬心肠说:“江夏,你死都不怕,倒怕活着?你怎么突然变成一个懦夫了——?”
    吴皓忙朝王小兵摆摆手,示意他打往,然后转对江夏,一字一顿道:
    “还记得吗,江夏,咱俩过去每次只要一提海明威,你总是对他竖大拇指,尤其是对他的老人与海,你总是津津乐道,赞不绝口。那个硬汉,那个名字叫桑提亚哥的老汉,他是多么了不起啊。他孤独,他老弱无助,但他却是多么刚毅顽强,‘人可以被毁灭,但是人不能够被打败’!这句话是你平常念诵最多,也是你最推崇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江夏?”
    “没,有。可,是,人,生。”
    “不错,现实与艺术不是一回事。”吴皓由此及彼,深有感触地说“但它毕竟来源于现实生活,你崇拜某一个英雄偶像,其实就是以这个偶像为自己的生活榜样,尽管你不可能时时处处都象‘他’那样活着,因为命运,毋宁说是生活这个导演让你担任的是你所并不喜欢的角色,无疑地,这是一个错误,而且是无法替代、无可更改的。那么怎么办?那就干脆拿‘他’作为一个参照,象‘他’那样地去面对生活。‘他’,实际上就是一个精神支柱,一种生活信仰。因此,生与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有勇气和信心,用我们的行为来证明:我们还能扮演更好的角色;因为我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如果让我们重新选择,如果给予我们这种天赋人权,我们将会表现得更出色。我们缺少的是公平和公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江夏?”
    江夏睁开眼望望吴皓,又疲惫地闭上了。他嗫嚅道:“我,累了。我,不,是,好,汉”
    “你是的!”吴皓忍不住叫起来“只要你不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就象你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有一切!这些话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张永强一旁附和道:“对,你说过这话的。江夏,我的好哥哥,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吴皓掏出传呼机看了看时间,说:“江夏,时间不多了,我必须马上走了,现在水灾很严重,咱们省内已经有不少地方被洪水淹掉了。望望那白浪滔天的洪水,再望望那些被洪水冲得无家可归的老百姓,真让人心里难受。唉,‘天若有情天亦老’,自然报复人类可真够狠毒的。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千言万语,只有一句话,江夏,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答应我,江夏!”
    江夏没有答话,而是别过了脸,眼泪夺眶而出,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一片床单。
    吴皓、王小兵和张永强见此情景,一个个鼻子都酸酸的。吴皓含泪对江夏轻轻说了声再见,掉头就冲出了病房。
    20
    吴皓:
    你好!
    我走了。从此我真的象一朵浮云,一叶孤帆,开始四处飘零,浪迹天涯了。但我无怨无悔。因为这毕竟是我用自己的青春作代价换来的另一种人生。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重要的是,我已经争取过了。
    我知道,在世俗眼里,我李月明已经是个臭名昭著的坏女人,一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叛逆者。说到底,其实就是我没有遵循那套传统的‘模子’生活。超越常规便是背叛。何况我一下子就越出了国界,骂吧!我不在乎!虽然我采取这种方式来换取我的另一种人生,怎么说也是一种悲哀,但是不这样做,又该如何从原有的命运轨道上挣脱出来呢!?
    随人们怎么说去吧,只要自己无悔无怨。换一种人生,岂不是另一番潇洒!
    我知道,你恨我,你不会理解和原谅我。可是,你应该清楚,如果不是你那一巴掌,或许不会是今天这种结果。所以我此刻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来请求你的原谅和宽恕,也不想忏悔什么。我想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忏悔的。我只是想告诉我一点,我此生唯一的遗憾是,那天晚上我不该拒绝你,如果那一刻我们结合了,那该多好啊,因为你毕竟是我真正爱过的人
    一个梦,一个曾经令自己怎样心醉神迷的美梦啊,就这样到此为止,结束了。
    手里的信笺,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揉成了一团。分明早已将她赶出大脑了,感觉中却偏偏有一只孤雁,在自己记忆的天空里,不停地盘旋着,飘荡着,拂之不去,去还复来。
    心里太恨,恨命运太无情,恨自己偏偏又太多情。心中充满了恨,却偏偏还这样不由自主地心心念念,这样地充满了凄凄哀怨和离愁。
    那片绿色的草地,那条湍流不息的小溪,那过去所有相依相恋的一切,此刻竟鬼差神使地萦绕在纷乱的思绪里,渐渐地,它们编织起一片片甜蜜忧伤的思念和祈祷,面对那片苍茫天空,遥祝那只倨傲的的、狂放不羁的、寻梦的孤雁,能够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巢。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狠狠心,将手里信笺撕成碎片,然后潇酒地挥挥手,让它们慢慢地随风飘荡开去吧。
    就真的一点一点地慢慢将手松开,面对已经象一片幻影一样被自己揉皱了的这个梦,心突然产生一阵悸动,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虽然象梦,虽然是梦,虽然,这一切都已经结束,永远不复存在,但它毕竟曾经发生过。这一切毕竟是一种无可置辩的事实。也就是说,能够被揉皱或撕碎的,只能是这些纸片,抹不掉的,却是对此铭心刻骨的记忆。
    那么,还是将它们抚平了,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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