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繁星满天。阿昌静静地坐在田头,听着水声汩汩,好像听着婴儿吮着母亲的乳一样,很惬意地点燃了一支烟。青蛙“呱呱”地吟唱着,萤火虫提着灯笼飞来飞去。
    “咕,咕咕,咕咕咕”不知名的水鸟偶尔唤上几声。乡村的夜很美很美,柔柔的,静谧的。秧田反映星月的光,凉凉的,暖暖的。
    阿昌抽着烟,美滋滋地。难得有这样寂静的夜晚,没有人与他分抢这碗口粗的清水,今夜可把他家的秧田喂个饱。
    “咕噜噜,咕噜噜”水鸟在呼唤同伴安寝。各种昆虫的联欢犹自在酣,兴犹未尽地吟着、唱着,远处澜沧江传来的涛声似在助兴。
    阿昌的烟头一闪一闪地。
    “远远的街灯明了
    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
    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阿昌抖了抖,烟头灼痛了手。
    蓦然响起的声音没了,一切又归于沉寂。过了好久,又响起了歌声,颤抖地:
    “萤火虫,提灯笼
    飞到东来飞到西”
    阿昌惊疑万分,可歌声又停了。不大一会,又石破天惊般地飞起了歌声:
    “告诉我如何把你忘
    告诉我如何把你隐藏
    放在我的心上
    没有爱
    没有思念的地方
    告诉我
    我该怎么藏”
    阿昌惊愣地跳了起来,正待探个究竟,水田尽头那片芦苇“忽喇喇”地响,一个瘦小的身影向阿昌移来。月光下虽看不真切,但阿昌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试探地问:
    “是,是亚虎么?来——放水啊?”
    “谁?是,是昌叔吗?”
    显然来人没有注意到阿昌,被这招呼吓了一跳。
    “你,你这小鬼,可把我吓的,我还认为真碰上鬼了呢!”阿昌有点愠怒地说。
    “对,对不起。昌叔,我这是给自己壮胆哩!刚才,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周围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总觉得有鬼跟着,心里一怕,我就跑起来,可一跑,就越觉得后面真有鬼追来了。我只好横下一颗心,索性放慢了脚步,大声念诗,高声唱歌,心里就少怕了一些。”亚虎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唉,也难怪,毕竟是15岁的孩子!”阿昌暗暗地叹了口气,可嘴上却说:“你呀,还算是个男子汉吗?这么一点也怕,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自己唬自己。”边说边拉亚虎坐在他垫坐着的羊皮褂上,自己却站起来走向田头的水沟。
    “今晚的夜色真好啊!”亚虎尾随过来搭讪道。他试探着小声地问道:“昌叔,能不能把水均一点儿?你看我家的秧田快晒裂了!”
    “哦!”阿昌蹲下身,早已将水均出一半给亚虎,心里暗暗责怪自己:“阿昌呀阿昌,你真是急糊涂了,只想到自家的田,却不见邻居家的田比你家的干得厉害么?你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当下这么责怪自己,又不由得把大半水均给亚虎。
    亚虎没注意,只是感激地望了望阿昌,他知道阿昌叔的脾气是不喜欢听道谢的话。平时,阿昌为乡邻做好事,当别人道谢时,他却大手一挥,生气地说道:“乡里乡邻的,客气什么!”今天,他把一半水均给我,碰上别人,是不会这么爽快的。亚虎心里挺感激。
    老实说,这股水得之不易。今年旱情重,加之村社干部间相互推诿,尽管镇里早已拨下来修通水渠用的水泥,可水渠还是不能及时修好,水泥却不知去向。已到了插秧季节,眼看周围的村寨已将秧插完了,可自己村里的地还豁开晒裂的大嘴,人们心里那份急啊!为一股巴掌大的水,十多家人争着分,可分下来,一家人又分得了多少呢!有能量的,想尽办法勉强栽下秧,一天到晚轮流熬夜守水。那些地在田坝尾的,随着插秧节令已过,心淌血并结痂
    指望老天爷能下一阵雨,补种玉米,明知到时只会收到半熟不饱的玉米,也有个念想!地是庄稼人的命根,老天爷不下雨,人要与自己过不去,自家的沟不及时挖,苦果只能自己吞!群众的议论很多,干部的理由很多,可谁也没认真追究。
    阿昌家的水田分布在两处,在村边的那块稻田,地里有一小股清水,阿昌夫妻挖了好多天,原来一天能栽完的田,他家零零碎碎栽了近两个月,但总算没让田荒着;另一处离村较远的,幸亏在田坝头,能分到水,也勉强栽下秧。今早,饭碗刚丢下,阿昌就扛着锄头找水去了,直到日落西山,才找来碗口粗的一股水,正暗自侥幸没人来争水,亚虎来了。
    阿昌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回原处坐下,掏出烟来。亚虎把身子挨过来。阿昌看了看他,安慰地说:“亚虎,今晚的水大些,到天亮,你家的水田保准放得满满的。”
    “昌叔,您真好。”亚虎笑了。
    “你阿姆好些了么?”阿昌吸了口烟,喷出一股烟雾来。
    “好多了。医生说她身子单薄,加之在农忙时着了凉,要好好补养几天。“
    阿昌感到亚虎挺难过,忙岔开了话题:“你阿爹请假了么?“
    “怎么能?阿姆说了,阿爹教高中毕业班,又当班主任,正处在节骨眼上,就像这插下的秧,耽误不得,况且从县城赶到我们村,还要坐一天的车,走半个早上的路。阿姆也是,硬撑着,对阿爹报喜不报忧,她没将我们家有一处水田插不上秧的事告诉阿爹。她说家有她呢,还有乡邻帮着,让阿爹放一百个心,安心教书,多让学生考上几个重点大学。”
    “你阿姆太要强了,一个病身子,还要忙着五口人的地!”阿昌吸了吸鼻子。
    “就是,可阿姆也不能拖阿爹的后腿啊!”亚虎苦笑了一下。
    “今年你也初中毕业了,不久就中考,你的同学都忙着复习去了,总想能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个好一点的大学,你不急吗?”
    “说不急是假话,可我不能不帮阿姆做些事啊!”亚虎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虽说现在普及六年制、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学扩招,但农村的孩子,尤其贫困山区的孩子,谁不希望自己考得好一点,考上重点高中,意味着将来考个好的大学就多一层希望,改变命运的路子就更宽一些。
    阿昌看了看天,月亮似乎不挪窝,却把面纱似的云揭开了。星星闪呀闪,它们的好奇心还未满足么?呀,那么多灯!他揉了揉因敖夜而红了的眼,仔细看看,才辨出那静着的是村落的灯;那流动的,是萤火的灯笼;那闪烁的,是天上的星。一时间,都是灯的海洋。从不留意夜间景色的阿昌,也从不知并不懂浪漫的阿昌,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怀在胸中流淌,他惊讶于自己的新发现,激动地捅了捅亚虎,兴奋地说:“亚虎,你看这夜灯,多神奇!”
    亚虎不吭声,双眼亮晶晶地出神地看着。
    “又是两盏灯。”阿昌看了看亚虎,咕噜着。
    “昌叔,夜晚你一个人放水,不怕么?”亚虎没头没脑地问。
    “习惯了,再说也没什么可怕的,这夜不是挺好看么?来,亚虎,枕着叔的膝睡一会罢,难为你小小年纪就为家着想。来,躺一会吧,这几天你也肯定累坏了。”
    亚虎乖乖地伏在阿昌的膝头睡了。忽然间他又抬头问:“昌叔,我听有的大人说水田里有鬼在半夜跳舞,眼偏的人会见到,您见过吗?”
    “那是大人胡扯来蒙你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家的,这世上那有鬼啊!”阿昌笑了“你呀,净吓唬自己。噢,对了,刚才你读什么天上的灯来着,怪好听的,谁教你呀?”
    “书上学的。”亚虎睡意朦胧:“阿爹可没闲心教我。”
    夜,很静很静,在这月夜中,远处澜沧江的水声格外响,阿昌的心却不平静。他总是想着亚虎,这孩子,早懂事啊!
    几天前,亚虎的班主任愁眉苦脸地问阿昌:“亚虎哪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阿昌奇怪地问:“他不在学校么?老师,啥事这样烦您?”
    “唉,这孩子,平时成绩在班上第一,在年级中也排名在前5名之内,也挺守纪律,我对他寄托的希望也最大,希望他能在中考中为班级为学校争光。可这几天复习时,他总不露面,即使来了,听不上两分钟,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家的情况明摆着,照这样下去孩子会被拖垮的。阿昌,你们是邻居,劝劝他吧。”
    可亚虎行踪不定,加之阿昌总被水困扰着,也没顾得上找亚虎谈。
    阿昌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亚虎与前来帮忙的阿昌一伙犁地及平整水田,他阿姆忧虑地说:“亚虎就是犟,让他去复习,不要管地里的活,他说什么‘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让我一百个放心,他的功底好,会考上重点高中班,还说他爹教着高中两个班的毕业生,亏了他1人,幸福100多人,划算。这孩子,可委屈他了。阿昌,你劝劝他,让他少插手地里的活。我总说不动他。”
    阿昌看了看小大人似的亚虎,宽慰道:“嫂子,孩子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平时功课好,不在乎这几天,放心吧,不会拖累他参加考试的。”
    话虽这么说,明摆着,谁不心急啊!今年天旱,可村用的水渠迟迟不修好,历来被称为风水宝地,天旱地旱也旱不到自己头上的村人,在周边村寨绿秧满田的映衬下,倍尝地荒芜的痛苦!干部怨群众,群众怨干部,天断人路人给自己断路!亚虎家的两处水田,离村子近的已荒置着,如果两处都插不上秧,那到来春就只能靠国家的救济粮过活。勉强插下秧的,却因水奇缺而大伤脑筋。大家都急红了眼,谁还有心思去顾及别人!
    离村远的那处水田的秧断断续续地栽下了,可亚虎的阿姆病倒了。亚虎逃课了,为地里的事操起了心。
    阿昌心里不安,轻轻推了推亚虎,叫了几声,见他睡得沉沉地,便把外衣脱了,盖在他的身上,让他在羊皮褂上睡了。一切就绪,阿昌来到田头,去察看亚虎家的水田,却意外地发现亚虎把水均一半给方二家。这方二,家有丧事,没心思顾及好不容易才栽下的秧田,他家也和亚虎家一样,两处秧田只有这一处栽下秧,眼看秧田就要干透了。阿昌心头一震,嘴里嘀咕着:“这孩子!”看了看自家的田,还有两丘未放满水,稍一犹豫,咬了咬牙,毅然将自家的水眼堵了,将水全放入他们俩家的田里。
    天大亮时,亚虎还躺在床上甜甜地做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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