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坊,徐宅。
    徐衡入京近九年,这处赁来的三进宅院便住了九年。从天佑三年到如今太安八年。
    起初孤身一人,后来夫妻团聚,再到三年前一家三口团圆,而后儿子儿媳在这里举行婚事,三个月前孙儿又在此宅中降生。
    若屋舍、树木,乃至花花草草皆有灵,眼看宅中一日日热闹起来,短短几年,屋主便由孤身一人的新科进士膨胀成三代同堂的一家子,不知是否会感慨万千
    徐衡站在庭院中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感慨道“此树是为师当年亲手种下,今已有数丈之高,再过不久又是花期”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关门弟子身上。树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亲手种下的“种子”已成大树,眼看就要灿烂地盛放。
    见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徐衡眼前便情不自禁浮现出当年初见谢拾的场景。
    圆滚滚的小团子慢悠悠行完拜师礼,顶着新鲜出炉的眉心朱砂痣,一双眼睛笑得弯成月牙,活生生便是天上仙童下凡。
    再一晃眼,昔日小小的一只团子便成了面前襕衫飘飘、如清风如朗月的年轻人。
    而朗月清风般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吐出一句惫懒十足的话“那学生就要有口福了,从前就听师兄炫耀夫子家的桂花糕很是美味,教我心心念念好多年。”
    谢拾露出一副嘴馋的模样,顿时平添了几分孩子气,令徐衡的回忆又鲜活了不少。
    “瞧你这没出息的,不就是一口桂花糕,到时只管敞开肚皮吃。”徐衡摇了摇头,指着学生笑骂道,“只要别缺席就好。欲赏佳肴,当有闲情。”
    “夫子放心。”夫子言语中的提醒,谢拾自然听得明白,他扬唇笑起来,“便是为了这一口桂花糕,学生亦不会疏忽大意。来日黄榜帖出,夫子就等着好消息罢。”
    今科会试时间与往年的乡试一般无二,顿时“春闱”变作“秋闱”,而九月桂花飘香时,想来会试已经放榜。徐衡言下之意,会试成绩好才有心情品味桂花糕。否则的话,等待谢拾的更有可能是夫子的训诫。
    倒不是徐衡只凭成绩来对待学生。谢拾的情况毕竟与一般士子不同,会元之位的热门人选,若是会试发挥失常,甚至落榜,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铺天盖地的嘲讽便是他自己,恐怕都会大受打击
    徐衡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不希望谢拾因为名满京城而骄傲自满或者压力过大,最后反而发挥不如人意,才会如此提点于他。
    谢拾的回应令他舒了口气。
    看来小弟子的心态依旧十分稳定,不曾因鲜花着锦而失衡,他算是白担心一回。
    由此看来,如今这股吹捧谢拾的风气其实是一柄双刃剑,而卖力吹捧他的人,未必都是真心实意。他或许会顺势乘风而起,被风暴撕碎的可能同样存在。
    好在谢拾的心境不曾令他失望。徐衡不再多言,将自己当年的会试经验倾囊相授,又告诫谢拾道“你风
    头太盛,兴许有人看不过眼,当慎之又慎”
    谢拾认真点头,表示一定将夫子的话牢牢记在心上。他又问起今科主考官的情况。
    徐衡自然是毫无保留“大齐方立国时,科举诸事皆为草创,并无什么常例。如今就不同了,会试主考一正一副,已成定例。副主考以翰林官或詹事府、礼部、吏部长官兼翰林官充之,正主考以次辅充之,如次辅曾经典试,则用三辅”*
    故而此次会试主考官当为内阁次辅李岱,而副主考已经任命下来,是翰林院侍讲方允明。
    李岱是探花出身,才气颇高,向来是个慢性子,故而有个“慢相公”的戏称。徐衡道“李次辅处事公允,持中庸之道,虽崇古文,亦不贬今文以你的才学,但凡科场上如常发挥,中试是自然之事。”
    说到这里,他提醒弟子“经义,求其醇以正者;论、判,求其明以畅者;诏、诰、表,求其能宣上德达下情者;五策,求其能学古适用者*切勿学人剑走偏锋,故作惊世之言、奇诡之文,此不过才学不足之辈哗众取宠、冒险一博罢了。”
    言下之意,谢拾只要稳扎稳打,正常发挥就足够了,没必要画蛇添足做多余之事。
    “夫子教诲,学生省得。”
    谢拾再次点头,让夫子放宽心。
    徐衡见状,满意地点点头,强行将嘴角上扬的弧度压下去,仍旧不免泄露了一丝。
    没办法,任谁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弟子都得高兴得合不拢嘴。若非徐衡向来低调,只怕此时已经同旁人夸耀完一圈。换作观澜居士何秉,多半便是如此。
    事实上,谢拾的成长速度早已超乎他的预料。从前他便知道这个小弟子聪明又努力,只要中途不出意外,将来必然前途远大。然而在徐衡的设想中,谢拾的成长极限最多便是江南三杰这一层次这已经很是了不得,谁能想到他还能远远超越
    师生二人见面后,他只随手翻开手边的孟子,问了小弟子几句,便从提问转为探讨,确定谢拾的盛名绝非虚夸。既有本事心态又稳,如此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谢拾在徐家消磨了一整日。
    听徐夫子传授会试经验,与徐守文手谈一局并凭借日益精湛的棋艺大杀一通,久违地品尝到师娘亲手做的茶点,顺便见了此前素未谋面的师嫂与小师侄。
    师嫂薛氏是国子监祭酒薛养性嫡幼女,据说通读诗书,不比徐守文差此乃徐守文自曝。
    谢拾不曾同她说过几句话,亦能看出这是个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女子。若是二姐见了,必然要与她做个朋友。
    而三个月大的师侄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只知睡觉吐泡泡,连个大名都不曾取。
    徐守文大概总“担心”儿子享受的待遇比自己好,一边逗弄儿子,一边忍不住与谢拾畅想着将来如何给儿子“上强度”,连何时启蒙、课程如何安排都计划好了。
    “”
    谢拾替师侄默哀一秒,便愉快地投入讨
    论中,甚至凭借丰富的经验提出不少建议,连小朋友若是厌学该如何应对都有预案。
    “啊,咿呀”
    床上的小婴儿挥舞着他白嫩的小手,露出无齿笑容,浑然不知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两个无良的长辈却在一旁窃笑出声。
    晚饭过后,谢拾与夫子一家道别。再过数日便是会试,此后他便要在会馆专心备考,想来会试之后才有闲暇再度登门。
    “师兄,科场再会”临别前,谢拾对徐守文道,“这回师兄可别被我落在后头了。师兄弟双双进士及第,岂非佳话”
    徐守文一口应下“借你吉言阿拾向来福泽双全,我便蹭一蹭你的运气罢。”
    谢拾笑笑表示随意蹭。
    他又对着徐夫子郑重一鞠躬“夫子,学生去了。”他的话不仅是道别,更像是打响奔赴会试的发令枪,充满了一往无前。
    徐夫子微微颔首。
    “去罢,勿负所学。”
    八月初八,会试开考前日。
    残月洒下清辉,淌过京城的大街小巷。本该是宵禁的时刻,皇城脚下却处处喧阗。
    拥有上百年历史的大齐帝都仿佛在今日突然失去了皇城的庄严与肃穆,深夜的寂静被砸得七零八碎,惊飞的雁群化作一阵阵乌烟,翅膀撞开乌黑的云,呼啦啦飞走。一条条由马车组成的长龙从京城的四面八方汹涌而出,摇曳的灯笼似汇成繁星。
    天上人间,俱是星河。
    不多时,人间密布的繁星尽数向同一个方向汇拢而去,贡院门前的空地亮如白昼。
    此时已近子时。
    黑夜中传出富有节奏的轰鸣,仿佛炸响了喜庆的礼炮。
    喧嚣的人群逐渐寂静下来,宛如安静无声的鱼群涌向龙门。
    谢拾混在“鱼群”中向前“游动”,冥冥中似有某种力量照耀在每一条“鱼”身上。
    仲秋的寒风中,他全身上下却好似涌动着暖流,心脏随着热血淌过而有力地跳动。
    从四岁开始日夜不休淌下的汗水在此刻化作推动心脏用力跳动的强泵,令他的脚步无比稳健。祖父祖母、爹娘伯婶、师长好友许多张面孔在脑海中倏忽而逝,这一路上见过的一幕幕风景都在此刻浮现。
    而后这些都一一消散。
    眼前只有贡院敞开的大门。
    他伴着秋风迈向龙门。
    是龙是鱼,在此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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