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们把那群人引过来的时候,何曾想到过无辜?”
    沈万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他那惯常的和气的笑意,就好像他刚才不是说出了什么撕破了脸的话,而仅仅是问了一句“吃了吗?”这样的家常。
    魏潇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和善的商队主人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没错,深不可测。
    昨晚他遇袭时,的确先被那些死士的箭矢吓了一跳,但是当他带着侍卫往峡谷外撤退时,却发现外面有一只商队。这只商队非常整齐,一圈载着货物和护卫的马车在外面围成一圈,却没有点亮火把照明或者说贸然冲过来打探情况。
    他当时就知道,这只商队有一个非常老道的人坐镇。命令侍卫往商队的方向撤退,他确实是有祸水东引的想法,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一个商队不过是蝼蚁。
    没有什么,比他的性命更重要了。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死士在他靠近商队以后居然停下了攻击,甚至在商队出击的时候离开了。
    这个人……不一般。
    他没有能力对付他,只能隐忍。所幸他已经忍了很多年了。从母后去世那一日起,不,更早一点,从他懂事起,他就知道,陈国的王宫是容不下他们母子的,他要活下去,只能忍。
    要忍的东西太多了,后妃们生了一个有一个儿子,早将他视作眼中钉,但是他唯二可以依靠的父母,并不在意他。哪怕他是陈王的嫡长子,陈王也从来不肯认真看他一眼。他曾经以为这是因为母后是楚国的公主,后来他终于明白,这只是因为,他对于陈王来说,是一个不该出生的人。
    没有人期待他。
    母后对他也是淡漠的,她是楚国的公主,锦衣玉食长到十八岁,被自己的父亲指给了邻国的国君,而所有人都知道陈王不安分。她恨自己的父亲、丈夫,不惜自甘堕落,以为可以报复他们。她总是描着细细的柳叶眉,眼波流转里都是春山一样的轻愁,能让所有见过她的男人失魂落魄。
    这大概也是陈王厌恶她的原因之一。
    总之,她和那个叫沈露白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魏潇想起沈露白。她好像总是在笑,又温柔又干净。也难怪她的父亲会这样紧张,他想。如果他将来有一个这样的女儿,他也愿意为她赶走所有污浊,只让她一直这样平安喜乐。
    这样的人,和他不是一路的,他离她远点也好。他生来就不应该招惹别人,他注定应该孤独一世,然后登上那个位置,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所有和他有牵挂的人,好像运气都不太好,比如……那些侍卫。
    魏潇站在一个土包前。
    他的所有侍卫,都在这里面。除了那个叛徒,一共是十一个人,十一张年轻而鲜活的脸,现在都埋在这片泥土下面。
    有一个侍卫比他小两岁,刚刚过完十七岁生辰。他那时还在陈国与楚国的边界,随手赏给他一匹骏马做礼物。那个叫小武的侍卫特意到他面前来谢恩,说“士为知己者死”。然后他果然为他死了,挡下了很多箭矢之后。
    明明那匹骏马,不过是他随手赏出去的东西。
    他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这些这些母亲留给自己的侍卫了,而现在,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就像一开始那样。
    沈露白远远地站着,她突然觉得这个少年很可怜。虽然她对他根本不了解。她只知道这个少年对她说的那一些所谓的身世:母亲去世、投靠外祖、中途遇匪,她不知道这个自称魏潇的少年家住何处、性情如何,但是她总是不期然间想起那一双眼睛。
    那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她走过去,抬起手拍拍魏潇的肩膀:“都过去啦。”
    “嗯。”魏潇没有回头,他的脊背明明撑得笔直,却让沈露白想起被拉成满月的弓弦。蓄着满满的力的弓弦,要么发出一击,致敌人于死地;要么,就承受不住力量崩断。她忍不住出声:“我们要走啦,你记一记位置吧,以后也还可以再来看的。”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带回去的。”魏潇说。
    远处一轮红日升起,清晨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沐浴在晨曦里,那双眼睛发出像星辰一样耀眼的光。
    陈伯欲言又止。
    沈万福笑了一声:“陈伯,你有什么就问吧。”
    陈伯踌躇着说:“方才我在外面,见到月娘小姐和那小子在说话……”
    沈万福饮了一口茶,他知道陈伯在担心什么,他又何尝不是呢。虽说往事已矣,但这个少年人的出现,却让他觉得……现在这种平静地生活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昨夜的那些杀手,都是培养多年的死士。这个少年,是什么样的身份,才会惹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而且他……长得很像一位故人。
    “陈伯不必为月娘担心,”他看向马车外面,好像能看见晨曦下少年与少女静静并肩而立的场景,“月娘到底是我和芸娘的女儿。”
    芸娘性格坚韧果决,月娘随她,只是心性单纯,并不善于揣测人心,又不是蠢。对于沈万福来说,他宁愿看到月娘是这样的性格。他见过太多精于心计的女子,她们深谙人心,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她们下场都未必算好。
    把人心一两一两算得分明的人,能得到几分真心?
    “收拾完了我们就走吧。早点去淮西郡,早点回去。”沈万福说,他有点想芸娘了。
    陈伯也笑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想夫人了。”
    “是想了。”沈万福有些感慨,“我曾经以为,我和芸娘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平淡一些,相依为命也好,可是和她相处越久,我反而越离不开她。”
    他想起女儿的婚事:“我倒是希望月娘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芸娘想着,给月娘找一个和气一些的人家,一辈子什么波澜也不要有,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夫人那是怕了。”陈伯说,“当年夫人在永州等老爷的消息,却等到了一个身亡的传信……若不是有了月娘小姐,夫人之刚烈,只怕等不到团聚。”
    沈万福也好像想起了从前的事,那时他一身锦衣,骑着白马从小姐轿前走过,暖风微醺,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他们的女儿都已经十八岁,亭亭玉立了。而且……好像还有点女大不中留了。
    “魏潇,你去过淮西郡吗?”沈露白带着干果点心,偷偷跑上了魏潇所在的马车。她信誓旦旦地对沈万福说自己是担心魏潇一个人心情郁结,想不开,身体也恢复不好。
    魏潇这个少年就像一个谜语,她好奇。
    被关照的魏潇倒是很淡定,他顶着沈万福和陈伯两个人不爽的目光,接受了来自沈露白的好意。即使送走这两个人之后,还有李大夫坐在旁边,双目有神地监视着他们——
    “没有。”他接过沈露白递过来的点心,咬了一口,“谢谢……我母亲外嫁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了,我也只知道外祖父家在这边,但是一直没有来过。”
    “哦。”沈露白有些失望地说,“那……你去过哪些地方呢?”
    魏潇轻轻擦了擦嘴,沈露白从他的动作里面看出他的教养:作为父母的掌上明珠,沈父沈母是从来狠不下心肠教她规矩的,因此,沈露白的礼仪直到现在也只是能看的标准。但是她可以看出,魏潇家里一定管得很严,很讲究规矩,比所谓官宦世家的宋家还讲究。
    他说他母亲去世,父亲续娶,所以才来投靠外祖。沈露白想起他说的身世,心都软了一些。
    “我倒是去过不少地方。”魏潇说。他想起陈国的国都,那里四季分明,明明昨天还穿着厚厚的裘衣夹袄,转眼就暖和地可以换上春服,他每年春猎秋狩都参加,那些人骑着马去追赶被人豢养着的所谓野兽;还有他从陈国一路过来时,见到的路上的场景,那些绵延的山脉,空山之中寂静得像幻影一样的月亮,还有血红的、垂在两山之间无论如何不肯落下去的落日。
    那些都是能叫沈露白这样的女孩子动心不已的事。她不必去打探魏潇这个人家中有几个姐妹兄弟,家在何处,外祖是谁,她只要听一听这些就够了。他们不必交心,因为这一路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段有惊无险的谈资。
    只要不发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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