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芷瑶的一切如常,在第二天清晨时候,就仿佛成为了一个惨烈的笑话。
    最初发现异常的,是一群活力过于旺盛的顽童。
    他们乘着清晨时候,大人们强撑倦意,照料伤患、修补坞堡,以至于街巷内的看守松懈的时候,大着胆子跑到位于大阵边缘的一座废弃的临湖码头上,竟是想要在凤湖上打水漂。
    自数天前,被冥宗复活的尸凰死于瑶剑之下,尸骸重新沉入凤湖,这片曾以湖光妩媚而闻名的湖泊,就陷入了死寂,湖水似镜子一般平整,仿佛一座规模宏伟的水晶棺。
    然后,如同巧合一般,在第一个孩子大声吵闹着,将一片精心敲打过的扁平石片丢入湖中的刹那,镜面破碎,湖水沸腾。
    无数只水泡自湖底泛上,于湖面接连破裂,水波彼此推挤,令清晨的湖面上仿佛被洒下碎金,映出一片炫目光华。
    年纪最小的孩子,手里捏着被他视为秘密武器的小石片,痴痴地看着湖面上灿烂的光,看着光芒中一朵朵圣洁的莲花绽放。而每一朵莲花上,都站着一位洁白的仙子。他们穿着光耀夺目的仙衣,各自脸上都呈现祥和平静的微笑。
    而在这些莲上仙中,孩子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见面了,同坞的大人们说,他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原来,他们一直不曾走远,就在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来见自己呢?因为自己没有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吗?
    带着浓浓的委屈,他身不由己,蹒跚向前行去。
    此时,耳畔似有风声呼啸,风中,自己的同伴们在招呼着什么,却一时听不真切。
    而湖面上,爹娘终于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他们并没有生气,反而亲切地笑着招手示意自己快快前去,一家团聚。
    于是他左右摇摆着身躯,仿佛在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双脚也越发用力蹬踏,向前奔跑。此时耳畔的风声更疾,尖锐如同人类凄厉的喊叫。
    他呻吟着,抬起手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静,凄厉的风声消失了……而爹娘的笑声,则近在耳畔。
    在爹娘的注视下,他的脚步变得更为轻快,仿佛先前缠绕在身上的束缚已经消失不再,他快步奔跑起来,破败的码头在这一刻向前无限的延展,仿佛一条通向莲花丛的光明坦途,在这条路上,他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仿佛灵巧的飞鸟……
    然而,就在他腾跃起飞的时候,一阵疾风迎面吹来,将他吹得向后倒退,不住倒退……那片仙光缭绕的莲花池,在他的视野中急剧缩小,远离。
    他痛苦地哀嚎着,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这阵迎面的妖风,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的笑容渐行渐远,最终收缩为模糊不清的一道光点。
    再之后,他的世界就陷入了绝对的漆黑。
    与此同时,临近码头的烟坞人,也逐渐察觉了湖面上的异变,他们惊讶于这异变来的无声无息,更惊讶地看到: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孩童,脚下踩着一道神行灵符,在坞堡街巷中狂奔疾走。
    以他的年岁和修行根底,尚不足以驾驭这种强大的保命灵符,奔行不久已是气血沸腾,双目耳鼻中都有黑血不断流出,腿脚上更是皮开肉绽,不断有烧焦的皮肉沿途脱落,直至露出白骨……
    而他肩上,则扛着一株模样古怪,用烂布半遮半掩的开花小树……
    ——
    “仙人,求求你们救救阿典吧!”
    烟坞大阵正中的凤台坞堡中,孩童凄厉的哭声在大堂内激荡。
    而哭声中,六大家族的一众主事之人,无不面色铁青,乃至惨白。
    哭泣的孩童名唤白立福,是六大家中白家的一脉旁支子弟,他父母早已死在凤湖染血时的第一波冲击下,连带整个家都被湖水吞噬,葬身湖底。如今只余下家族传承数代,赖以保命的金丹神行符。
    而这白立福不过才刚刚引气,就强行动用神行符,符中灵力几乎冲断了他的奇经八脉,烧尽了他的双腿血肉。当坞堡中的大人将他及时救下的时候,他几乎磨光了自己的两只脚……
    但白立福此时却半点也顾不得自己伤势,而是哭泣道:“都怪我,非要带着豆子和阿典他们去码头打水漂,都怪我,阿典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仙人,你们神通广大,求你们救救阿典吧!”
    在颤抖着的哭声中,大堂内,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阿典身上。然后各自毛骨悚然。
    白立福伤势虽重,但在一众元婴、化神乃至合体老祖面前,也不值一提,更何况此地有真仙坐镇,活死人肉白骨,无非是神念一转。
    但是阿典……却已是神仙难救。
    事实上,大部分人已经完全看不出那形貌怪异的物事,竟是活人所变……乍看上去,那就是一棵枝条稀疏的枯槁小树。当中向上的一根短粗树枝,末端绽放着一朵形似莲花的怪花,花瓣上的纹理隐隐似人的五官。而两根细小的树枝则从树干两侧向上延展,与那怪花的侧翼相连,仿佛是在用双手堵自己的耳朵。
    自天庭坠落,凤湖染血,因荒毒污染而至人体畸变的案例,大堂内的人早已是屡见不鲜。因此人们也清楚地知道,化荒根本无药可救——少数抵抗力极其顽强之人,勉强可用壮士断腕的方法,将畸变的末端连根拔除。然而,一旦畸变部位蔓延到躯干,抑或是从一开始就从头身要害处开始畸变,那么哪怕畸变只是脸上多一根手指,身上张开了一颗眼球,此人也基本是无药可救了。
    至于到了阿典这个程度,甚至已不是能不能救命的问题,而是这怪树之中,不知已开始酝酿多么剧烈的荒毒,它俨然就是一颗威力无穷的炸弹!若非此地有真仙坐镇,这大堂里的一众人等早就作鸟兽散了!
    所以,此时在白立福的哭泣声中,人们心中唯有一片凄然冰冷。
    “仙人,仙人,求求你!求求你了!”
    然后,在这哭泣声中,人们也渐渐的,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聚焦向大堂正中,稳稳占据了堂主宝座的那人身上。
    如果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还有什么人能够颠覆常理,逆转生死,那么……自是非她莫属!
    然而,众望所归的鹿芷瑶,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阶前的孩童,目光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情,甚至隐隐含着讥讽。
    “师姐……”终是一旁的秦牧舟耐不住性子,低声开了口。
    而鹿芷瑶则当即给出了答复。
    “没救了,下一个。”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锐利无匹的剑气就划开了空间……也将那棵狰狞的怪树斩成左右两截,截面处如幽深的夜色,又似黑火沸腾,顷刻间就将怪树烧尽,不留分毫!
    孩童的哭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无数人的呼吸也在这一刻为之停顿。
    鹿芷瑶却是一声冷笑,目光扫过众人:“小孩子天真不懂事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六大家族的主事人难道也不懂事?!荒魔的新一轮湖上攻势已经来了!此次荒毒又有进化,其蔓延之势甚至能直接洞穿了烟坞大阵的外层护盾!你们此时不去各司其职,指挥族人入阵定荒,却尽数聚在这里看我给小孩子送终,莫不是嫌这一出惨剧看不过瘾,还想再看几次!?”
    听到鹿芷瑶疾言厉斥,众人才如梦方醒,连忙散去,依照这几日的规矩,组织坞堡内的人去强化大阵,抵御湖上来的侵袭。而鹿芷瑶也离开了堂主宝座,去往大阵边缘,亲自修补大阵破绽。
    秦牧舟悄然跟在身后,待四下无人了,才以密语问道:“师姐,刚刚……”
    鹿芷瑶头也不回地答道:“啊,没错,刚刚那孩子的确还有救,白立福那小子再晚来半刻,才是真的彻底没救。”
    “那你……”
    “那我就要将小鹿儿好不容易恢复的些许元气就此挥霍掉!?挥霍给一群特么连人话都听不懂,非要顶着禁令去码头打水漂的孩子!?”
    秦牧舟下意识争辩道:“孩子们……又不懂事。”
    鹿芷瑶说道:“所以我们这些大人才要教孩子们懂事,如今这烟坞内幸存者尚有五十多万,其中孩童数以万计……而我要给这几万个孩子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要他妈的作死!”
    说完,鹿芷瑶倏地转身,瞪向秦牧舟。
    “伱跟白澄还没有孩子呢,犯不着这么父爱泛滥!秦牧舟,你若是真想救出白澄,那么从现在开始,就给我把所有的优柔寡断都割舍掉!别再像个脑残了!”
    秦牧舟闻言,浑身一颤,堂堂真仙竟仿佛心神失守。
    鹿芷瑶毫不客气地以目光驾驭剑意,直刺向前,令秦牧舟一声痛苦的闷哼,跪倒在地……但与此同时,他心头的郁结之意也豁然洞开。
    “师姐,白澄的事情,你,早就知道?”
    “废话,猜也猜到了,你平时性子何等快意果决,我说要与漫天真仙为敌,你也甘愿跟着我逆天,这几日却忽然婆妈地像是脑子进了水……而你唯一的软肋就是白澄,真相自然是一猜便知。”
    秦牧舟叹息道:“我怎么也想不到,白家人居然会对她下手。”
    鹿芷瑶毫不客气地一拳打下,将秦牧舟整个人都砸进了地里,余波甚至震撼大阵,引起无数烟坞修行人的惊呼。
    鹿芷瑶摆摆手,示意远处靠拢来的人尽快散去,而后才看向秦牧舟,怒道:“你用膝盖也该想得到白家人会对她下手!白家数千年传承,几代飞升,像她那般天生就能触碰众生因缘之线的也绝无仅有!如今天庭遗老们企图再立仙律,而新律三柱石之一就是白家的众生因缘,如此一旦仙律筑成,受其影响的人就只有自主的意识,而再无自主的立场!白澄能让挚爱之人瞬间反目,那群荒魔就能让最忠诚的战士瞬间倒戈!你若不想今后被自己人从背后害死,就早该把这些问题想得清楚一点!”
    秦牧舟咬牙道:“可是,白澄与我虽然资历极浅,终归也是登仙之人,他们……”
    “白家又不缺仙人!如今挡在咱们眼前的白武侯,资历比白澄高了十个辈分不止,但也不过是白家的五老之一!你凭什么觉得白澄就能免得掉怀璧其罪,尤其她最挚爱的双修道侣现在还赫然站在了天庭的对立面!”
    一番怒斥后,鹿芷瑶摇了摇头,暂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秦牧舟,我知道此时此刻,我说的话,你未必都能听进去。但我终归有一些话要告诫你:如今这天劫乱世之中,唯有狠辣之人能得善终。你越是不讲规矩,对方才越有可能与你讲规矩。你越是无所顾忌,对方才越会有所顾忌。你想要救白澄,就必须做好失去她的觉悟。之后,哪怕对方把白澄的手指头一根根切下来送到你面前,你也要视若无睹,笑着将那些手指吞入肚里,这样终局之后,你才能有可能与她团聚……失去白澄的几根手指头,总好过失去白澄这个人。利弊得失,你务必要算清楚了。”
    而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湖面上就轰然炸开,数之不尽的畸形孽物、逝者尸骸,如同火山喷发一般,顷刻间直冲云霄!染红又染黑了整片天空,再化作瓢泼的血肉之雨轰然坠下。
    平静的湖面上仿佛卷起飓风,呼啸的大潮在顷刻间就似黑压压的山脉一般向大阵护盾扑来。
    鹿芷瑶立刻放下了秦牧舟,一步踏前,牢牢占死了大阵最突前的阵眼,与此同时,身后那连绵的坞堡内,六大家族数千年积存下的灵石正作为燃料疯狂燃烧!
    于是,这烟坞大阵便化作了永恒不倒的礁石,任凭血浪拍击而岿然不动。蔚蓝色的护盾光芒透过暴雨,映在了立于半空的白武侯的脸上。
    白武侯面无表情地俯瞰烟坞,目光却是直接越过了位于最前线的鹿芷瑶,来到了秦牧舟身上。
    那冰冷的目光,让秦牧舟的心脏倏地被攥紧……直到鹿芷瑶反手一道剑气当头劈来,将他劈得向后跌出数百米,方才脱离了白武侯的视野。
    而对此,白武侯终于露出一丝微笑,笑容中无声地传达着一个信息。
    鹿芷瑶,这一次,真的没有规矩了。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倏地凝固。
    因为就在他眼前,笼罩烟坞的蓝色半椭圆的护罩,忽然似活了一般,划作一尊顶天立地的蓝色巨人,那巨人身形巍峨,动作却快如闪电,几乎在成型的瞬间,便将比坞堡更为巨大的半透明拳头,拍到了他脸上!
    轰!
    一声滚雷似的炸响,凤湖上再次激起冲天水浪,白武侯被一拳砸落,直入湖底!
    而大阵最前方,鹿芷瑶缓缓收起与护盾共鸣的拳头,目光遥遥看向湖底,面带微笑。
    没有规矩,掌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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