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易殊说,“你这个引路者的系统还不太稳定,我得先把控制权交还给他。”
    易羽闷闷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快了,我清醒的时候会加快收集碎片的速度。你多盯着天工,寰石那边也不要掉以轻心,我们跟他们只是战略合作。记住,一定要让寰石公布那些资料,否则人类不会长教训的。”
    易羽欲言又止。
    “再见。”易殊合上眼。
    “等一下――”易羽连忙出声,“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发现你的遗书时,那上面有一些涂改的痕迹。”
    易殊顿时警觉:“什么意思?”
    “就是,那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被划掉了,最后又加上了一句:‘小羽,如果你真的找回了爸爸,请转告那个备份的我,未来还有一线希望。’”
    “你怎么不早说?一定有人溜进书房动过手脚。”
    “可是……那行字也是你的笔迹。看上去比较新,也许是你自己后来――”
    “不可能!”易殊断然喝道,“我怎么会写这种句子?”
    易羽被他的神情吓到,硬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话。事实上,作为人类的易殊在生命最后两年里,一直坚持着研究ai,直到躺在病床上水米不进,仍旧紧锁着眉头喃喃自语。易羽那时实在太小,听不懂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如果遗书是别人篡改的,那人为什么不索性销毁遗书呢?
    易殊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轻蔑地说:“就算是我自己改的,我当时也一定是病糊涂了。”
    “爸爸……”
    “我得走了。”易殊又说了一遍,不等易羽再开口,就重新变回了一团虚影。
    高大的虚影默默注视着易羽。
    “你又醒了?”易羽知道对方变成了英雄,没精打采地说,“去吧,注意别暴露。”
    她并不担心英雄会违背指令。如今碎片的数量超过了七百块,易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即使交出控制权,也依旧监视着英雄的一举一动。
    果然,对方只是对着她停驻了几秒,便缓缓转身离开了。
    ******
    陆拓盯着贺识微。
    贺识微盯着地面。
    候机室的小隔间里,死亡式的沉默已经持续了三分钟。
    最后还是陆拓打破了寂静:“刚才那位,是你弟弟?”
    “是。”贺识微仿佛站在被告席上。
    陆拓又想了想:“他还健在呢?”
    “……是。”
    “我长得似乎也并不像他?他刚才说的毛病,是指什么?”
    贺识微深吸一口气。
    他找不到最合适的认罪姿势,索性放弃了组织语言:“小陆,我对你撒了很多谎。”
    陆拓说:“嗯。”
    “我的确没有对你产生过非分之想,但也没有死去的弟弟。”贺识微绝望地坦白道,“我之所以看见你就会流泪,是因为有一种严重的恐惧症。”
    “……”
    万事开头难,迈出了这第一步,贺识微便彻底自暴自弃了:“听上去很像个笑话……我害怕大耳垂子。这毛病的由来,我也不记得了。”
    陆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挺大的,还打着招摇的耳钉。
    他终于领悟了初见时贺总的表情。
    贺识微低垂着眼帘,嘴唇机械地开合着,将整个荒唐的事件始末和盘托出,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后来我跟你熟悉了起来,就更加于心有愧,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
    “脱敏成功了吗?”
    贺识微没想到对方会冒出这样一问。他顿了顿:“很早之前就成功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剧烈反应了,尤其是面对你。”
    陆拓没再出声。
    贺识微一口气交代完了,说无可说,带着淡淡的解脱感低头等死。
    片刻后陆拓说:“确实挺意外的。”
    他还处于震惊状态,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反应。他只看见贺识微紧紧交握的十指,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了。既然贺总如此愧疚,那自己大概应该生气吧。
    陆拓眨了眨眼,果然体会到了迟来一步的怒气:“所以贺总在游戏内外每次遇见我时,都怀着恐惧和厌恶?”
    “不是!”贺识微猛然抬头,“你就是你,跟耳垂是分隔开的。你……你……你很好的。”
    陆拓的心脏突地一痛。他也不想承认,对方这么一通惊天坦白,最刺耳的却是开头那句“没有对你产生过非分之想”。
    没有非分之想,却让自己产生了如此多的错觉。
    “对不起,你这么好,我接近你却目的不纯。”贺识微沉痛认错。
    “哪有什么目的一说?朋友间不能帮忙吗?就算你不认我们的交情,贺总可是大boss啊,完全可以直说,兴许我会乐意为老板效劳啊。”陆拓说的是实话,但自己听着都阴阳怪气的,像是讽刺。
    陆拓愈发憋屈了。其实他也明白,真相过于尴尬,换做自己也未必说得出口。可他仍旧窝着火,气贺识微百般隐瞒,更气自己自作多情。
    “怕给我难堪吗?我不难堪,我这长相又没什么缺点,你看着想哭是你的问题!”陆拓口不择言。
    停顿三秒后,他又后悔了。
    贺识微堂堂总裁,却有这么个可笑的缺陷,难道好受吗?捂了这么多年,今天不惜自揭伤疤,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了,自己竟还往上头撒盐。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拓僵硬地说着人话。
    他当然难堪。难堪的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难堪的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原来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个过敏源。
    “我认的。”贺识微轻声说。
    “什么?”
    “我认的,我们的交情。”贺识微说完,似乎也为自己的失态吃了一惊,闭口不言了。
    这一回死亡式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飞机上。
    陆拓一落座就开始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着贺识微。如果郭总监在此,恐怕还会叱一句“不要太狂”。偏偏贺总自认理亏,安静地窝在一旁看着终端,那侧影简直透着几分落魄。
    窗外应景地飘起了小雨。
    贺见远发来了信息:“哥我错了,我不要游轮了!”
    “没事,是我搞砸了,不是你的错。”贺识微的字典里没有迁怒一说。
    “……”贺见远用一串省略号表达叹息,“你可以发火的。不用这么压抑自己,弟弟不就是用来揍的吗?”
    贺识微想笑又笑不出来:“本就跟你没关系。”
    “完了,你真的伤心了。从小你说话越讲理,其实就越伤心。”
    有吗?贺识微茫然。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助理?”贺见远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
    “啊,我乱猜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吧。是因为还没脱敏吗?”
    ……
    飞机越过了云层,雨水随之停歇。
    贺识微将一行回复改了又改,删了又删,最后终于要发送出去,却被一条加急新信息打断了。
    陆拓其实是装睡,在心里跟自己较劲儿。感觉到身边的人很久没发出动静,他又忍不住扭过头偷看了一眼。
    贺识微的脸色相当不对劲。
    陆拓犹豫了一下,顾不得别的,直起身问:“怎么了?”
    贺识微没有说话,直接将信息转到了他的终端。突发新闻,昨天半夜有一名少女跳楼自杀,死时还戴着天工出品的游戏头盔。
    死者名叫张bb。
    一股寒意窜上了背脊。陆拓低声问:“是我们认识的那个bb吗?”
    机身之下,茫茫一大片乌云看似静止,实则隐蔽而危险地起伏着,犹如幕布遮住了什么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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