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刚到远宁殿院子里,沮渠前云看见沮渠宁平,立刻喊道,“我回来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让她高兴,这么久以来因为沮渠政德而笼罩着她的忧郁终于消散开来。
    沮渠宁平本就在焦急地等着她,一见到她,赶紧跑上前:“你可算回来了,都急死我了!”
    “急什么?”沮渠前云睁大了眼,又笑笑,“姐姐,我真的好高兴,刚才齐禄是不是都和你说了?”
    一提到齐禄,沮渠宁平就更加皱了眉,拉着沮渠前云进了殿,沮渠前云不解,难道齐禄没有和姐姐说吗?不会啊,这是怎么了?“姐姐,你怎么啦?”
    “我问你,”沮渠宁平将她拉到后殿,终于放了开手,板着脸严肃地问,“你刚才有没有答应殿下别的什么?”
    “没有啊,”沮渠前云睁大眼,“我答应他什么啊?”
    沮渠宁平更加烦躁,走来走去,“唉,前云,我…我实在怕极了,我不敢相信,我真怕殿下他对你…”
    沮渠前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上前:“姐姐你不要误会啊,刚才殿下什么也没有要求我啊,他还说,让我这几天到处走走,等以后回去了,就没有机会了。他还说,他的两个妹妹就要回来,希望我们能和她们好好相处,然后就没有了啊。”
    “就这些?”沮渠宁平不敢相信。
    “对啊,不过,今天是昭哀皇后的忌日,昭哀皇后以前对殿下很好,所以殿下有些难过,我陪他坐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沮渠宁平稍稍松了口气,又埋怨地看了眼沮渠前云,“你啊,你怎么没有早告诉我,你当时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救了殿下啊,齐禄刚才说的时候,我都根本不知道。”
    “齐禄说了以前事吗?我和姐姐说过呀,我以前救过殿下和崔大人。”
    “齐禄说,殿下对你当初的救命之恩非常感激,所以你所求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想到这里,沮渠宁平又皱眉,“你不是说你会找崔大人的吗?怎么直接找到他那里了,你真是有胆子,万一他不同意,事情又会怎么样?”
    沮渠前云“哎呀”了一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姐姐,现在好不容易事情都妥了,回来想和你一起高兴高兴,谁知道一见到姐姐就招了一车的埋怨,当初我救人,也很辛苦好不好?”
    沮渠宁平终于笑了,要说高兴,谁能比她更高兴呢?还能回去,还能见到…本来她还为大凉担心,怕没了这个联姻关系会影响到两国,谁知道齐禄却说了“公主不必担心,殿下既然将前云公主的救命恩情看得这么重,将来大魏对待大凉的态度,自然也就不用公主您操心了”这么一句,就将她的疑虑打消了,拓跋焘是鲜卑勇士,性格豪爽,自然懂得知恩图报,她们姐妹也不是扭捏的人,何必再犹豫?
    沮渠前云想了想,“只是姐姐以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宁平公主已经过世了,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凉女儿,不过没关系,”她笑了笑,“我还是可以去找姐姐,而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就将来父王他们知道了,那时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再把你送回来?我都不信了。”
    沮渠宁平微笑,挽着她往外殿走去,“谁说不是呢,总之我管不了许多了,堂堂魏国储君都能做这样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呢?”
    沮渠前云惊讶于她的想通,立刻道:“当然当然,姐姐以前就是想太多了,咱们来了魏国一回,就算是给了父王还有这个公主身份一个交代,现在的局面都是我们自己争取的,关别人什么事?”
    “所以说,一定是政德哥哥在保佑着我们,才让一切这么顺利,对不对?”
    “嗯。”沮渠前云笑眯眯点头,她忽然间有些明白,拓跋焘为什么在政德哥哥的死讯传来后就帮她做好一切,逝者已矣,能看到姐姐的笑容,真的让她觉得好快乐。
    天安殿。
    拓跋嗣久病缠绵,瘦弱不堪,但还有些精神,轻声问道:“她什么时候过来?”
    拓跋焘跪在拓跋嗣床前,回答道:“儿臣让齐禄去请。父皇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她了。”
    拓跋嗣淡淡笑笑,拓跋焘刚刚告诉他,要让他见见自己喜爱的女子,这让他很惊讶,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比常人多了冷静,也就难以真正对一个女人动心,这次居然主动说出来,他对沮渠前云不由有了兴趣。
    “父皇能懂儿臣吗?”拓跋焘轻声道,“就像当年父皇对昭哀皇后一样,但儿臣没有父皇幸运,不能娶她。”
    “你要想娶,谁拦得了呢。”
    拓跋焘一笑:“但儿臣刚刚帮她做了一件事,如果这个时候提出来,她会以为儿臣实在借机和她交换,儿臣好不容易和她成为了朋友,总不能就这样毁了吧?”
    拓跋嗣扫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扭扭捏捏起来?”
    “不是扭捏,只不过儿臣不想强求,将来等她回了大凉,无论沮渠蒙逊要将她嫁到柔然、吐谷浑、夏、燕、秦还是宋,等儿臣踏平那个国家时,会将她重新带回儿臣身边的。”拓跋焘淡淡道,好像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拓跋嗣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朕岂不是要感谢她,让朕的太子,有踏平天下的宏图?”
    “父皇不用担心,”拓跋焘正色,轻声而坚定地说,“儿臣会成为父皇想要的样子,收服每一个该收服的国家,用心对待臣子和百姓,娶所有该娶的女人,可父皇不能不让儿臣真正喜欢一个人,也要相信儿臣不会为了男女私情而误家国大事。”
    “不是父皇不相信你,”拓跋素轻声道,“凉国虽小,沮渠蒙逊也不可惧,但毕竟是一个国家,将来有一天你要踏上这个国家的时候,会将她置于何地?。”
    “儿臣,会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更希望,那时候,儿臣已经不再喜欢她了。”拓跋焘低声道。
    拓跋嗣难得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自己骗自己了?”
    拓跋焘不语,而这时候,齐禄已经进来,报说沮渠前云来了。
    这是沮渠前云和这位魏国皇帝的初次相见,后来想想,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
    “大凉沮渠前云,见过皇帝陛下。”她行礼,是跪礼。
    “起来起来。”拓跋嗣让她起来。
    沮渠前云抬起脸来看他,他的威严已经被久病抹去,只剩下瘦削病体,还有唯一有神的双眼,那里有他的仁慈,有许多在这乱世当中别的帝王没有的清明。当初他不忍母亲赴死,宁愿不受太子之位,后来在先皇被杀后回宫,力挽狂澜,终于将朝局安定下来,事后只杀主谋,并没有大开杀戒,排除异己。就凭这两点,他已经是难得的正直的人,因为纵看天下,有哪一个国家皇室内不是兄弟亲人间互为残忍屠戮。
    “前云一直没能来看陛下,请陛下恕罪,陛下好些了吗?”
    拓跋嗣眼里闪过惊讶,瞥见拓跋焘暗暗上扬的嘴角,心里明白,这个前云公主,还是个孩子,有一颗关心别人的心。“朕挺好的,朕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那有你来的机会?好了,朕听说你姐姐身体也不好,她怎么样了?”
    沮渠前云忽然觉得欺骗他很不好,只好模糊地说:“姐姐,挺好的,谢谢陛下关心。”
    听见她很艰难地说谎,拓跋焘看了她一眼。
    “请公主来,也没有别的事,听太子说,当初多亏了公主相救,朕也要感谢公主,而且看来那时候,我魏国和凉国就很有渊源了。”
    沮渠前来赶紧摇头,这些天总是说起河套那段往事,让她实在觉得受之有愧。“陛下您不用客气,我实在…”她顿了,看了眼拓跋焘,“前云的意思是,当初能够遇上殿下,虽然是偶然,不过殿下是个非常好心的人,能救殿下,前云也觉得很荣幸。”这是她真心的话,自昨天拓跋焘和她说会将沮渠宁平送回大凉时,她就对他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还包括了一开始对他非常冷淡的惭愧。
    拓跋嗣笑了,“孩子,谢你是应该的,你放心,你姐姐在这里,不会受委屈的。”
    沮渠前云一愣,这下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父皇今天已经很累了,歇息一会吧?”拓跋焘已经开口。
    拓跋嗣精神早就一天不如一天,也就点头,“好吧,前云公主请先回去吧。”
    沮渠前云点头:“是,陛下,那,前云先走了。”她看了眼病榻上的拓跋嗣,有些不忍,但还是走了。
    等她离开天安殿,拓跋嗣才笑笑道:“没什么特别啊,只贵在干净的善心,还有不邀功的品格。”
    “有这两点还不够?父皇不要要求太高了。”
    宫里渐渐传出沮渠夫人病了的消息,医署的医博士在远宁殿和天安殿进进出出,民间也有名医被请入宫中为沮渠夫人诊治,而这时皇帝的病情也越来越重,整个宫城来来往往除了医博士和助教之外,就是奔忙的宫人内监。
    而在昭哀皇后忌日之后的第六天,宫里便迎来了另一件大事。赴盛乐旧都为皇帝祈福的献怀长公主、长公主之子长乐王嵇敬,还有年幼的始平公主拓跋仪、武威公主拓跋怜,都一起回京了。
    其实皇城里除了拓跋焘这位储君之外,还有乐平王拓跋丕、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和新兴王拓跋俊,沮渠宁平初来时都和他们见过面,但沮渠前云没有见过,而且除了宋繇他们回大凉前的那一次宴会,沮渠前云没有参加过其他的宴会,所以和这几位皇子见面的机会不多。
    长公主一向很有声望,所以拓跋焘率乐平王丕、乐安王范、永昌王健等宗室诸王亲自在西城墙神唐门迎接。后宫的诸位夫人都在天安殿轮为侍疾,所以并没有来,只有沮渠宁平跟随拓跋焘一起。想到拓跋焘说过想让她们姐妹和武威公主姐妹好好相处,所以沮渠前云便也一起去了神唐门。
    这虽然是沮渠前云第二次和拓跋焘的诸位弟弟见面,但上一次也是匆匆一见,她实在认不清楚谁是谁,只是按照年龄大小模糊地辨认。而武威公主才四五岁的样子,始平公主要大一点,也才七八岁,这么小的两姐妹,沮渠前云却觉得她们很有眼缘,一眼看见,就觉得很可爱。献怀长公主端庄却不严肃,见到拓跋焘好像很高兴,说了许多话后,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沮渠宁平。
    “这位就是远宁公主吧?”
    沮渠宁平轻轻施礼:“大凉沮渠宁平,长公主你好。”
    长公主笑了笑:“听说公主身体不好,秋风微凉,有劳公主前来迎接。”
    “不敢,谢谢长公主关心。”沮渠宁平一直装病,到今天已经快习惯了,说起话来都柔柔弱弱的。
    嵇敬和拓跋仪拓跋怜姐妹也上来见过礼,一大队人才缓缓步入皇城。
    此后宫里人来人往就更多,因为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时日无多了。
    天安殿。
    肃穆而悲戚。
    几位夫人,皇子公主包括拓跋焘和沮渠宁平都跪在拓跋嗣床前,沮渠前云远远跪在后面,外殿跪着的都是宗室皇亲,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拓跋嗣沉重的呼吸声。
    他本已没有什么好交代了,但眼前都是年幼子女,他眯着眼睛,仔细而艰难地依次看了一遍,又看向拓跋焘,缓缓开口说道:“朕知,你可托付江山,你的这么多兄弟姐妹,俱是骨肉,希望你能善待之。若是兄弟心齐,朝政大事,朕无所牵挂,以后伐叛安民,可以意气奋发于天下。”
    “儿臣在此向天地诸神起誓,绝不负父皇之心。”拓跋焘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父皇……”
    拓跋嗣虚弱地笑笑,又道:“你们几个,都上前来。”
    拓跋丕等皇子都上前,他们都还很小,但一个个强忍悲伤。“父皇…”
    “副君焘,乐平王丕、乐安王范、永昌王健,还有你们几个,你们都是我大魏拓跋氏的好儿郎,以后保卫家国,都在你们身上,要记住,不可滥杀…咳…”或许是有些激动,他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拓跋焘一惊,猛地上前:“父皇!”
    拓跋嗣咳了几声,才渐渐安定,艰难地喘了一会儿,才终于轻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朕…没有遗憾,也没有…其他交代,上天待朕…很好,有如此多子女可以托付…朕很高兴…”
    周围的人都泪如雨下,涌上了前嘶声喊道:“父皇!”“陛下!”
    公元423年,即魏史泰常八年十一月初六日,拓跋嗣去世,享年三十二岁,谥号明元皇帝。这位北魏历史上第二任皇帝,在位期间,勤政爱民,拓展疆土,励精图治,虽英年早逝,但上承开国君主拓跋珪武功建国,下启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在北魏历史中处于承上启下的枢纽地位。
    丧仪在天安殿举行。
    整个魏国皇城都是素白的,戚然惨淡。
    同年十一月初九日,副君拓跋焘在天文殿登基。
    先帝离世,新帝登基,大悲大喜的转换,并没有那么困难,当文武百官在天文殿跪拜新帝,高呼万岁时,拓跋焘这位十五岁继位的少年天子,又到底是何心境呢?
    沮渠宁平这次是真的病了,但依然随众人在天安殿守灵,沮渠前云在武威公主和始平公主身边,也不知道和她们一起流了多少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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