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州学里,林老爷子,现今的州学博士唤了学里一个先生,与他私下里低声交待了几句。
    那先生本是他聘进来的,与林家颇是亲厚,听了老爷子的话一怔:“大人,您这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林老爷子笑笑:“劳你先去帮着打听打听。”
    那先生迟疑片刻,还是劝道:“大人不再想想?九月授衣假,学里大多学子那是实实在在放了一个月的假,只大兴庄五个,不,六个,连着王云峥,一个月假回来那是实实在在黑了一圈。”
    言下之意,那是真种田的人家啊。
    林老爷子捋捋胡须笑了起来:“老夫清楚,都有考量的,你且先帮我问一问去,只莫说是我使你打听的就成。”
    他这般说了,那先生哪还会再说什么呀,而且细想想,别说,大兴庄五人加一个王云峥,课业上的进步也着实是快,有些东西瞧着甚至不是学里先生教的。
    他反应过来,林老爷子怕是也发现了这点吧。
    那现在种田又怕什么?总有出头的一日。
    遂笑着应下,转头回了学里,下了课就唤了沈烈到一边说话。
    ……
    沈烈晚间归家,两个孩子正醒着,他洗净了手逗了逗孩子,就与桑萝说起一桩事来。
    “魏兄的亲事应是要有眉目了。”
    这话引得桑萝看了过去,魏清和的婚事可是魏令贞好大一桩心事,无他,魏清和今年二十四岁了,再过个年关就二十五,怎能不着急?
    偏偏几年战乱,适龄女子是真不那么好找,且头一年各家都开地,就是有适龄的姑娘也先留在家里帮忙了,很现实,要生存。而魏家这头,魏清和自己也不很上心,满心只钻在学业里,说是先立业再成家也无妨。
    别说魏令贞急,周家和卢家也忙着给周三郎和卢三郎相看,偏这两个之前一头扎在山里,后边大兴庄里也是忙得团团转,最近得了闲,两家也是四处打听有没有适龄的小娘子。
    因而一听沈烈说起魏清和的婚事,桑萝还挺好奇:“哪一家的?魏清和与你说起的吗?”
    沈烈摇头,道:“学里的先生今日隐讳与我打听魏兄和他家里的情况,以及魏家对他婚事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你们先生相中魏清和做女婿了?”
    沈烈摆手:“不知,不过这位先生应该没有那么大的女儿,许是替别人打听的,那边属意的话没准过一阵儿你就能听着信了。”
    至十月末,桑萝还真知道了,许文茵悄悄跟沈宁嘀咕出来的,敢说出来,那是因为媒人已经往林家走过两回了。
    竟是林家。
    魏家的这个动静,就好似是给大兴庄开了个场,十一月初,桑萝终于出了月子,周家和卢家也传了喜讯。
    周三郎和卢三郎的亲事都有了着落,周家说的那一个,桑萝还特别熟悉,正是东哥儿的妹妹,她铺子里的女伙计馨娘。
    而卢三郎嘛,说的是他二嫂冯柳娘的一个族妹。
    大兴庄是喜气洋洋,都被这世道耽搁了年岁,日子也就都挑得近,或是年末,或是第二年年初。
    这是庄子里的喜事,桑萝看得喜气洋洋时,范妃娘领着钟嬷嬷和两个女婢来了,一是算着桑萝出了月了,来看桑萝的,二是来看孩子,这第三桩嘛,帮她夫君带个话,公务。
    各州县年末是要有贡物入京的,歙州城要送进京的贡物嘛,曾刺史选中大兴庄的几样特产了。
    桑萝眼圆睁:!!!
    “贡品?送进宫的?”
    桑萝整个人都坐直了几分。
    贡品啊!这东西只要往宫里一送,明年她家所有产品的包装都能再升级一回了!
    范妃娘扑哧笑出声来,一边逗着摇床里正抓着她手指玩的阿窈,一边笑桑萝:“你是对你自己铺子里的东西没一点认知啊?要不是东西不经久存,我往太原送的年礼都想安排上,而且这才哪到哪,今年贡品的重头戏是什么你猜猜?”
    见范妃娘满脸兴味看着她,桑萝纳闷:“和我有关?”
    范妃娘就笑了起来,点头:“有,你还得出一回名。”
    桑萝:“……”
    她今年有什么壮举吗?
    她看着范妃娘,又垂眸细想,犁,已经出名一回了,造纸术,这个不可能往外公布,那是什么?
    念头才转到这里,桑萝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什么,瞠目结舌看范妃娘:“你不会是说……”
    范妃娘忍俊不禁,桑萝就知道她猜中了,她一把捂眼,哭笑不得。
    “这个名可以不出的,真的。”
    第258章 入京
    这风头不出是不可能的了,站在曾子骞的立场上,战乱方歇、百废待兴,眼下的大齐养民安民为第一要务。
    一样的喂法,能让生猪在半年内多长个八九十斤的肉,这样利民的好事,有曲辕犁让桑萝闻名各州在前,曾三郎巴不得把桑萝的名字在大齐再立起来一次。
    这不只是他歙州的招牌,更是大齐的气象,本身有其政治意义在其中的。
    桑萝虽未想得那么多,却也明白其中的好处,在古代无家世可倚仗,名声其实也是非常好的护身符。
    想通这一关节,倒也配合,想到歙州百姓除了她家试验的那一头,最早劁的猪仔好似是八月生的,如今远没到出栏的时候,怕是衙门那边也不知口感上还有区别,便把这事说了。
    范妃娘听了眼睛一亮:“还有这么一说?”
    桑萝点头:“你忘了,六月里我自家杀过一头劁过的猪。”
    范妃娘大喜,一直以来贵族不吃猪肉,多以羊肉为食,不喜的就是猪肉的那一股子骚味,劁过的猪竟是能把这股子骚味给去了。
    “这个好,那这贡物就更有意思了,我回去得与三郎把这事说一说。”又说桑萝:“你倒是藏得住话。”
    “当时也不知道,不是吃过才知晓的吗?后边也没有特意跑一趟,寻思下一批猪出栏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没想着这还能成贡物。”
    说完问范妃娘她这边需要准备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她特意准备的,范妃娘此来也不过是给她送来一张清单,让她在十一月初九一早将东西送往州署衙门,银钱自有衙门给付。
    桑萝一听十一月初九,连头带尾也只三天时间了,一时还怕东西凑不齐,等接过清单后扫了一眼,便松一口气,州署衙门挑中的蜂蜜、腐乳、肉松、肉脯和粉丝,每一样都算不得多,各六十份。
    其中仓库里大多都有新鲜备货,蜂蜜也是耐放的,唯有肉脯和肉松,让桑萝有些为难,倒不是现做新鲜的时间不够,而是原材料不行。
    要往宫里送,原料自然要好些,可桑萝当初从衙门处买的猪不算大,繁衍下的下一代劁过的小猪仔还不满三个月,不忍杀不说,就是宰杀了,这肉质上来说也要差不少的。
    此前只是自家铺子里卖,大齐百姓其实没吃过没劁过的猪肉是什么味道的,加上加工调味的手段,吃上去差别不算大,但要往皇宫里送,她自是踟蹰。
    范妃娘听她为这事烦难,笑了起来:“不用愁了,我庄子里有,一会儿就让人给你送来,你这边找来屠户候着就行。”
    桑萝一愣:“劁过的?”
    范妃娘笑着点头,道:“我当初带过来的牲畜家禽一批是从太原买到的,有大有小,初时没经验,一些小的路上病死了一部分,后边往陈留又补给一批,所以最初太原带过来的那一批猪要大得多,只是当时把家禽牲畜卖与百姓,自然是按大小轻重来计价的,那时大多数人买只两月龄的小猪且还拿不出钱,哪里舍得买大的?那些大的我就自己安置在庄子里让人养着了,听闻劁猪之事时不久庄子里就有小猪,所以我那儿还真有合适的。”
    话便这样说定,范妃娘也不耽搁,逗了逗两个孩子,给两个娃儿一人套了一对小银镯子也就告辞要回去了。
    桑萝没成想还能收两对银镯,待要说什么,被范妃娘阻了,道:“是见面礼,没几两重,也就是戴个吉祥好看,你可别推推让让,我不习惯这些。”
    桑萝也不习惯,索性笑着相谢,只送人到门口,范妃娘便让她留步了,道:“孩子在屋里呢,回吧。”
    沈宁和许文茵几个进城去了,四个小姑娘是有自己的小生意的,她生了孩子这两个月沈宁几乎就被捆在了家里,今儿难得出去,桑萝也不寻人去找,四下看了看,正看到沈铁,唤了他过来,让往隔壁村跑一趟请郑大郎兄弟过来帮忙杀一头猪。
    ……
    武定四年冬,大齐皇帝入主京都的第一年冬天,十一月的长安城颇为热闹。
    自十一月中起,长安城里陆续有各州县的车队入城,大乾也有朝贡制度,京都百姓对此是极熟悉的,从前是每岁十月就有土贡入京了,大齐许是今年才一统,又免三年税赋,好些州县甚至是今年才打下的,倒是还要晚些。
    每日里都有车队或从城外,或从码头,过东市一路往最近皇城的几个坊市而去,那里有前朝就设立的诸州进奏院,正是诸州长官入京述职、奏事或供奉贡物入京时的住处。长安百姓出入东市就能瞧着不少热闹。
    大齐虽是新立,但各州县送土贡入朝还是颇为讲究的,别的不说,只装箱就颇精美,反正说是土贡,看起来绝对不土,虽数量和阵仗上比之从前的大乾好了许多,但供奉帝王的东西,谁敢轻忽?总之东西必不会差,装箱也绝对讲究。
    对此见惯不怪的长安百姓们,十一月二十三日,偏就瞧见了一个异类。
    可不是异类吗?
    六辆马车,看为首之人身上的官服和押车之人身上的差服,一眼可知这也是州县送贡物入京的,可这送的是什么?
    六辆车上,六个木笼,笼子里是四大两小六头远道而来却养得还算精神的——猪!
    猪!
    见过贡奇珍异兽的,没见过给皇帝贡猪的。
    这一队人一入京城就引得街上百姓纷纷驻足,掩嘴笑的,交头接耳的,不知多热闹。
    “领头的看官服颜色是六品下的品级?州长史?这是哪个州的?”
    “那猪倒养得不错,但猪肉不都咱们这些人吃吗?贵人会吃猪肉?”
    有那闲汉,便笑着与同伴道:“走,跟去看看。”
    便有不少人跟在车队边上,一路的瞧热闹,偏这一行人也不知是来得迟还是怎的,也不去进奏院歇脚,直接就往皇城方向去了。
    贡物入宫之前是先交太府寺检验接收保管的,一进皇城,这热闹普通百姓就瞧不着了,不过六头活猪进了皇城,这一路过去经过的各司衙门可不少,猪在笼里时不时吭吭几声,里头的官员没惊动,各有司衙门守门的那眼睛全跟着飘。
    活猪进皇城,可不是新鲜吗?
    都猜是干什么来的,然后有离太府寺近的,就看着那车队停在了太府寺门口。
    贡物?
    全都傻了眼。
    下边州县今年是挺穷的,可也没有拉几头猪来上贡的吧?还是活猪!
    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
    太府寺,近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太府寺丞听说又有州县送贡物来了,迎了出来,车队已经入了院,他一看到那贡物也傻了眼。
    心里冒出一句和前番看到车队的守门吏一句一模一样的心声——这哪一州的,这么缺心眼?
    他很快知道了,因为领队来的歙州长史已经笑着与他一拱手,自报家门了。
    歙州。
    歙州啊,别说,接待歙州长史的这位太府寺丞对歙州还真有印象,先是有农妇献犁,一句愿盛世长安,建业城改叫长安城了;后又有歙州刺史夫人范氏千里送粮种家禽和牲畜为陛下表彰,封了个三品淑人。
    就为这个,长安城里各家官眷那一阵子可是没少折腾,长安城外的乡间百姓因此没少受益就是了。
    这位太府寺丞看着那笼子里的六头肥猪,跟车的除了官差,显见得还有两个养猪的好手……
    他再看歙州长史,心下实在是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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