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夜,垂柳依依,暮烟聚散。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大概到了三更时分,终于有了些倦意,便听窗子轻微一响,我挖了挖鼻孔,以为是晚风欲急也没在意,谁知惊悚的事情就这样不期而至,我感到脖子连同气管骤然被一根灵蛇一样的长绳勒住,整个人被吊着飞了起来,又重重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我浑身都很痛苦地呈“大”字趴着,勉强仰起头,借着月光,看见白天的碧衣姑娘像夜叉般扯着鞭子,居高临下,即便是我现在都要憋死了,她依然用眼睛瞪着我。
    我不明白她为何会对我产生如此深入骨髓的仇恨,按说我与她绝对无冤无仇,那么我们之间的唯一纽带就是楚林凤那个半男不女的变态,联想一下此人比较异于常人的小爱好,以及白天金姑娘出场就口口声声让楚林凤归还她哥,我心里约莫有了点谱,咬了咬牙将亵衣从胸前扯开,用裹胸证明我与楚林凤绝对是清白的绝对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金姑娘虽行走江湖,见了我的行为仍然一惊,连手里握着的鞭子都惊得掉在地上,我趁机解开脖子上的结,退到角落里揉着脖子观察她,这姑娘叫人起床的方式还真够特别的。
    她呆愣在原地,半晌才转头蹙眉盯着我:“你竟然是女的?”
    “我真的不是男的!”我迅速地做出两天来对自己性别的第二遍解释以及肯定。
    “女的怎么会和楚林凤在一起?”金姑娘有些难以置信。
    我见她没了想杀我的意思,胆子也稍稍大了起来:“此事又是说来话长,简单点就是楚林凤他看中了一个男人,却被这个人耍了,现在正在和这个人怄气,而我就是其中最无辜最倒霉的牺牲品。”
    金姑娘收起鞭子,居然对我道歉:“如此这般,是我误会了你,那你也一定不知道我哥在哪。”
    我看她神色有些哀伤,想来她火急火燎地四处寻找,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她哥说,再想想我现今又何尝不是心急火燎地想要飞回苏州见我大哥?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猛然对这位姑娘产生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姑娘也不要太心急,说不定令兄也在四处找你,你不妨也多用别的渠道打听打听,万一打听到了自然是皆大欢喜。”
    金姑娘摇了摇头:“你不懂,我再怎么打听也不会有结果,或许我真的在自欺欺人,是他自己不愿意见我。”她咬着唇走到窗边,欲穿窗而出,忽然转身扔给我一个药瓶:“我叫金鸾,今日错怪你很对不住,脖子上的伤用这个很管用。”
    然后,金鸾姑娘就消失了。
    第二日,我蔫头耷脑跟着楚林凤启程去临安,他见我没精神,居然很男人地放慢了脚程,这让我对他的好感稍稍增加了一些,最起码没有开始那么讨厌了。
    黑凤凰的老巢是凤凰山庄,在临安一片莫莫休休的竹林里。
    虽是盛夏酷暑,但此处依旧泠泠如荫,羊肠小径食飱人家,行走其中居然分外清凉惬意,我笑着对楚林凤说:“你倒挺会享受,这地方还真适合养老。”
    楚林凤惊讶地回头看着我:“你怎知我心中打算在此养老?”
    “因为……我只是随便一说,并不知道凑巧你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这样一问我倒是来了点兴致:“楚大侠,看你年纪轻轻也不算太老,啊当然也就比我大了十几二十岁,怎么竟想着养老了?”
    楚林凤听了我的话停下脚步,捏起一片竹叶:“古人云十年如一日,从秦兴到汉亡也不过弹指一瞬,恰才桃李春未尽,便已桑榆至晚,天上人间,在哪活不都是会老会死,我单把每天当做最后一天来过,然后去天上找我想找的人,有什么不妥吗?”
    “妥妥妥非常妥!”我看我方才问到了他的话匣子上,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他说不定会站在原地开始给我讲他的感情史励志史奋斗史以及最重要也最吸引人当然也最伤感的生死相离史,我哥曾告诉我,江湖人的私事最好少打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我话题一转:“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大侠方才用的俗语‘十年如一日’仿佛并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吧?”
    “我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楚林凤白了我一眼,留下背影匆匆而去。
    我撇了撇嘴,这人可真小气。
    凤凰山庄并不像它的主人一样又变态又小气,也不像外界传言一样遍地都是娈宠相公,它就如一座清新别致的野外庄园,四下里花草掩映鸟和虫鸣,随处可见的翠竹丛丛簇簇,走近了还有一地清香。
    走了这几日,山庄里大小事务都等着楚林凤处理,我独自在西边一座厢房里闲坐,看着窗外一丛栀子花,在浓郁的花香中,我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想念的同时我还在思考一项非常重要的事,虽然此时我并不太想吃饭,但凤凰山庄外表看着够奢华,怎么到了饭点也不给送饭呐?
    想着想着,门就开了,我心里暗暗点头,还是有送饭的,但我并没有太多心情吃,仍然望着窗外继续伤春悲秋地叹气:“先把饭放那吧,我过一会再吃。”话说完了,我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着我也算客人,送饭的进来如何不晓得敲门!
    我闪电般转过头,来人正似笑非笑地,坐在厢房中间的圆桌旁品茶:“就这么想吃饭?”
    “原来是你!”我感到浑身都僵在窗边,张嘴说出了我几天来一直想对他说的话:“你这个出尔反尔口蜜腹剑阴险狡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骗子!”
    慕容与很耐心地听我说完,很有涵养,依旧满目微笑:“原来我在你心里竟然这么不堪,不过你肯骂我,却让我很开心,俗语说恨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难道才相识短短几日,你就喜欢上我了?”
    我终于发现,慕容与是少有的几个说话让我占不到便宜的人,跟他说话我时时刻刻都有种刚被雷劈过的感觉,这么直白露骨不要脸不害臊的话他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当真是天下间一朵奇葩,倘若我立刻反驳他就会显得有些心虚,所以我只能无语凝咽,吃了这个哑巴亏。
    慕容与见我不理他,可能自己也觉得再这么没脸没皮下去有点没意思,于是转了话锋:“本来想今天接你走的,但看你这几天倒是吃好睡好,又有美人作伴,简直有些乐不思蜀了吧?”
    “算你终于有点自知之明,楚林凤比你帅上十倍还拐弯,我才不想跟你走!”我又抑制不住地损他。
    “既然这样……”慕容与站起来,又拿出那把万恶的折扇,扇了两下才说:“看来今天你也不会心甘情愿跟我走,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故意摆出一副翩翩公子的造型,头戴玉冠手摇折扇,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你,自以为很帅的样子。
    我别过头继续望向窗外:“慢走不送!”顺便偷偷抹了把鼻子看有没有流鼻血,他这个样子还真有一点甚至非常特别的帅,天呐,我究竟在想什么!
    等我沉淀好心情才又转头看他走了没有,谁知嘴唇上立刻被人贴了一下,冰冰凉凉,软软的,慕容与飞快蹦到门口,对我说:“你喜不喜欢我姑且待定,但我却挺喜欢你的,后会有期。”他向我一拱手就走了,留下我在原地四处搜索有没有偷瞄者,然后傻愣愣地脸红心跳,他刚才是在对我表白吗?嘿嘿嘿嘿。
    等到天色全黑下来时,我的心情也平静得差不多了,是到了外出觅食再不吃饭就睡不着觉的地步了。今晚夜色如常,我摸着黑在山庄里乱逛,祈祷能早点找到厨房大吃一顿,却在璀璨的星光中,听到宛转悠扬的一曲琴声。
    我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不如先去看看弹琴之人再找饭也不迟,寻着声音来到一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木槿,还有大簇大簇的杜鹃花,一人坐在小院中间的草席上弹琴,眉目间清远淡然雅致平和,乍一看,就像这院中花草一样与世无争。我躲在篱笆墙外,连吃饭的事都忘了。
    等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丝尾音还在空气中萦绕时,那人忽然张口:“兄台已躲在院外多时,不知肯否赏脸一见。”
    我正觉躲得津津有味,原来早被人家发现了,就索性大大方方直起腰,行君子之礼:“在下初来乍到,无意间路过此处听闻公子在弹奏,被琴声吸引,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他温温润润一笑:“弹琴人弹的曲,有人肯听,已是在下莫大的荣幸。我与姑娘虽不相识,姑娘却知我音,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好厉害的一个人,我自小喜欢扮成男子出街游荡,能认出我性别的少之又少,此人竟一眼就看得破,我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公子……公子这么说实在让我无地自容,虽你我性别不同,又是第一次相见,我却觉得与你很久以前就认识,公子如果不嫌弃,可愿与我交个朋友?”
    “自然求之不得,在下金钰和。”
    我也自报上家门:“我姓董,双名三秀。”
    “三秀,出自《楚辞》,姑娘有个好名字。”
    “想不到公子竟还熟读过经史。”
    金钰和很谦逊:“只是读过罢了,今日能结识姑娘,金某三生有幸,日后若有机会再见,定要与姑娘品茶作对吟诗会友,也不枉相识一场。”
    我看了看天色,果然已经不早了,遂也拱手告辞:“既然这样,金公子与我便一言为定,日后我定要与公子把盏言欢一番,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金钰和点头:“董姑娘慢走。”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才想起来,我到底忘记去找厨房忘记了吃饭,楚林凤抓我来却不管饭,其人太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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