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鹂扭过头来,正看到一个穿了粗布长衫的青年气冲冲地往外走,有人劝道:“敏升你消消气,薛大郎也是好意请大家聚一聚,你这样多扫兴!”也有人压根不鸟这人的愤懑:“让他走,人家有骨气啊,吃饱了喝足了想骂照样骂,多有骨气!”又有人叫道:“雅间里坐着的都是廪童,人家平时日上课都要坐前头呢,坐个雅间怎了么?有种你也考到前头去!?”
    被叫做敏升的那人看不出具体年纪,说二十四五也可以,说三十上下也挺像的,长得只能算得上是端正,瘦长脸,额头上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穿了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他一开始只是有些愤愤不平,听到众人竟大多不肯为他说话,气的叫道:“你们这是吃了人嘴短了么?这难道是在学堂?学得好了坐前头听得更清楚,可吃饭又是为了什么?好好的招待人吃个饭,分成三六九等也就算了,还顺便招待外人,什么同学聚一聚,无非是拿我们当幌子讨好那些少爷们罢了,你们还吃得挺开心!”
    薛凡听了这话,白胖胖的脸上一丝怒气一闪而过,但还是很快收敛了起来,颇有些委屈地冲厅内的人做了个罗圈揖:“大家,对不住,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就想着眼见考试了,我想着大家聚一聚,一方面鼓鼓劲儿,一方面也是只怕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这次考完了,可能有些同学会金榜题名,可又有不知道多少同学要回家去了,比如我,要是这次还是考不上,可能就要回去接接手家里的生意了,毕竟我爹老来得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我总要为他分忧。其他的同学,许多便是还想读书,也要为生计打算,只能回去一边赚钱一边上学了,兴许就是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的机会了,这时候不聚,只怕日后许多人,见面都难——咱们的同学里,有一些并不在城里居住,回了乡下,哪怕只有一二十里地,可是若不是专门拜访,有哪里能容易见得到?这饭馆虽然不小,可我包下的只是一楼,若不用雅间的话,大家就有些坐不开了,这雅间总得有人做吧?我想了想便干脆让几位学业好的同窗到雅间坐去,也省的争执,想不到到让张兄误会了!”
    薛凡侃侃而谈,说的入情入理,一旁的童生们有的脸带嘲讽,但也有的频频点头,可那张敏升却压根不鸟他:“学业好?于泽吴耀祖成绩好,那另一个雅间里的张吉志他们又算怎么回事儿?还有你现在正送的这几个人又是谁?我们都不认识呢!你说是跟同学聚聚,这些又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物?”
    薛凡的脸沉了下来:“这几位朋友到宁楼来吃饭,可是地方被我们占满了,人家只得换地方吃饭,我觉得不好意思,敬杯酒再走有甚不对的?”
    张敏升冷笑道:“随便个穷光蛋过来吃饭没地方了,你也请人家喝杯酒?这几个穿绸裹缎的看着就不是一般人家,你请我们吃个饭,也忘不了攀附权贵!把正经同学扔在一边,却给别人敬酒去!”
    黄鹂一行人简直尴尬!这叫什么事儿?只是过来吃个饭而已,没地方吃饭已经很苦逼了,人家掐架还把自己当靶子,这都什么事儿啊!可是这时候又不好抬脚就走,只得站在一旁看情况。
    薛凡简直给气笑了:“你这话说的简直岂有此理了,我自己掏钱请人喝杯酒,还要经过你张敏升允许才行?攀附权贵?呵呵,这话说的,你张敏升还念叨着日后考上秀才定要娶个好人家的美貌姑娘做续弦呢?你找了个老婆想找家里有钱又美貌的,我见到有本事的人想要结交又有什么问题?说了半天你是嫌弃我没给你敬酒啊,呵呵,别给脸不要脸了!你也不对着镜子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得上我敬这一杯么!”
    薛凡家里做生意,平时为人做事也勉强算得上老练,可是毕竟年轻,最后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了:要知道,他一开始确实准备在大厅挨桌敬酒,可是敬酒才敬了一桌,看到魏彦他们过来,便忙不迭地过来招呼魏彦了,此言一出,张敏升被气得涨红了脸,其他人也有不高兴的了,“过来吃个饭,还他妈的要被人损上一顿,我是配不上让你薛凡敬酒,可也这份气也不是白受的!”,紧接着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薛凡顺着声音一看,却是有人掀了桌子。
    童生们大考在即,本就心情本就紧张,这年月读书的都有点傲气,虽然没说出口,但许多人对薛凡这种区别对待心里头都是有意见的,谁不想考秀才?你这样子说是招待大家聚聚,却明显把人分了等级,最糟糕的是这简直像是一种诅咒:能考中秀才的,都在雅间里头坐着呢!
    黄鹂等人去的那个雅间里头有邵藻坐镇,再加上成绩好的学生们自控力也强,没人多喝酒,可外头这些童生许多心情紧张,更有家境不算好的,平日里哪里见的到这些酒菜?一刻钟的功夫已经胡吃海塞了一大通了!酒量不好的这会儿已经开始醉了,比如张敏升,他虽然平日就爱泛酸,可要是不喝酒,有哪里来的勇气这样子直接得罪人?其他人也没好多少,许多心情压抑,更有人还没等考试就已经绝望了——一个县一年能考中秀才的就那么一二十个,官学里一百多个童生,除了前十名比较有把握,前三四十名还有点希望,后头的根本就是送菜的!一个月一贯钱的学费,加上笔墨纸砚吃喝住宿,一年在官学里便要花下去三十贯往上,便是小康之家,又能供上几年?可对底层小民来说,科举是唯一通天路,考中秀才,这条路就能走下去;考不中秀才,这条路就断了,就只能土里刨食,或者做点小买卖,或者学点小手艺,除非有别的大本事,否则只能继续想父祖一样在底层打滚!
    这这种情况下,改变命运的考试马上就要到来,成绩在后头,家里头也无力供下去或者不愿意继续让他们读书的学生怎么能不绝望?这时候想要发泄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掀桌子的学生便是其中之一,然而糟糕的是他并不是唯一绝望而想要发泄的人,随着他掀了桌子,紧接着又有其他学生也趁乱掀了桌子,这个却是个胆小的,并没有直接大喊,而是悄悄地猛地一掀起桌子,紧接着便有人骂道:“包英你个混账王八蛋,砸了老子的脚了!”然后便有人喊了一声:“打起来了,胡老三打人了!”
    只这么一瞬,大厅里就乱作了一团,一群童生们掀桌子的砸椅子的,更有平时就不相互看不顺眼的,可能是因为摔东西的时候剐蹭了,有可能是本就想打一架,一下子全都闹将起来!大厅里一时间杯盘横飞,呼喝尖叫连连!黄鹤一看这个情况,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赶紧拽了黄鹂往门外走,:“这地方太乱了,赶紧走!”
    窦英则跟到黄鹂被后挡住她:“快走快走,当心砸到你!”话音刚落,一只酒壶飞过来,砸在窦英的脚跟子上,窦英顿时炸了,扭过头暴跳如雷:“哪个王八蛋砸老子!”接着冲将进去,一脚揣飞了个干瘦的童生:“你他妈打你们的,往门口砸东西是什么意思!”
    黄鹂本来是要走的,一看这情况哪里能扔下窦英不管?赶紧闪在门后,冲窦英叫道:“窦英,走啦!赶紧回家!”
    苏怡赶紧冲进去想要拉窦英,谁知道一盘子菜才正好甩过来扣在他头上,菜汤淅沥沥流了苏怡一脸,身上的衣裳溅的满是污迹,苏怡的眼睛立刻红了:“球大个东西,崩个咋咧!”却是气的连晋北土话都冒出来了!轮着拳头就冲到大厅里去,逮着谁砸谁!
    黄鹤跟黄鹂简直疯了,窦英也就罢了,怎么苏怡也是这脾气啊!黄家人哪里知道,别看苏怡脸长着一张小白脸,可身为苏半城的孙子,哪里受过气吃过亏?他是晋阳的纨绔头子好么!吃什么就不吃亏!跟别说他还是个爱美的洁癖,被人把菜扣在头上,简直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
    黄鹂急得要死,死死抓住黄鹤不让他往里冲,赶紧冲大门外喊:“愣子哥!”苏家窦家从来都是拍着护卫跟着的,这些人比他们进去管用!她喊了说半截,门外已经窜进来四条大汉,却正是苏家的两个护卫跟窦家的二愣子小三!几个人冲到打架的地方,拎小鸡似的把跟窦英苏怡扭打成一团的几个人扔到一边,然后二愣子跟小三十分麻利地分别拖了手蹬脚刨的苏怡跟窦英出来,而大厅里同时传出了一声暴喝:“都住手!都不想考试了么?立刻住手,现在不住手的,我挨个记下名字报上去,也就不用参加考试了!”
    黄鹂循声看去,却见邵藻站在了大厅中央大喊,而屋子里实在太吵,一些人停了下来,可还有些人继续打砸,邵藻气的脸色通红,冷不停抬高了声音:“我说住手!都聋了么!”
    厅里终于大致安静了下来,遍地狼藉,众童子一个个全都狼狈不堪,好在童子打架没甚威力,最厉害的也就是鼻青脸肿,倒没人受太重的伤。只是众人都静下来了,却还有一个人在跟人扭打,这时候那俩人便十分显眼了,邵藻看了一眼,怒气冲天地叫道:“向合同!你疯了么?你好歹也是一个案首,这时候跟人打架!不想考秀才了?”
    其中的一个人松了手,而另一个人慢了一拍才松开,然后扭头看向邵藻,却是个二十一二,他此刻鼻青脸肿,带着带着哭腔叫道:“考秀才!考上秀才又怎么样?离举人还远着呢!我有一家老小要养活,难道还能继续在官学里混下去?”
    吴耀祖这时候也赶到邵藻身边,强压了火气道:“向合同,难道你还混不上个廪生?在外头接一点写写画画的活儿,只要不耽误了上学,谁还能跟你一个案首过不去?廪生的柴米加上官学的补贴再加上私活,撑到明年乡试不成问题,便是到时候你没考好,又实在上不成学了,难道你在家不能学不能考了?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先考上秀才再说其他的!你现在这么闹腾,图什么!?”
    向合同红了眼睛叫道:“图什么?吴耀祖,你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寒门学子的苦!你们生来就锦衣玉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们呢?沃恩上个学,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吴耀祖,你知道么,这一桌饭要二十两银子,够我全家吃喝一年还富富有余了!我一个小小的县试案首,考举人?起码还得再下几年的苦功,可我家里现在这样子,哪里还容得我专心读书?我自认为不比你们差什么,虽然称不上神童,可脑天分却也不差,这些年更是勤勤恳恳一日不敢放松!昔日于泽是出名的神童,他功课比我的扎实,可是最后县试我还是考到了他的前头!三年了,每一天我都是最早起最晚睡,我以为主要我好好读书就行了,可到头来,到头来!!”他说着说着,实在说不下去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旁有人低声道:“向合同的母亲快不行了……他娘要是有个万一,他肯定没法参加明年的府试了!便是能撑过去,他也没法专心读书。他家过去全靠他他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养家糊口,他自己上学倒是不怎么花钱,可是现在……他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要照顾呢!明年不考,日后只怕也没机会了!”
    吴耀祖轻声道:“合同,你怎么不早说?早说一声,我们都能帮一把的!”向合同两眼无神:“你能帮我一时,能帮我一世么?老天不公,我便是今日受了你的帮,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再出岔子呢!”
    邵藻皱眉道:“你以为,老天只对你不公平?”
    向合同抬眼看看邵藻:“老天总归对你是好的!”
    邵藻笑了起来,这是黄鹂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些苦涩:“你说老天对我好?我家是从浙江迁来的,在本地没什么亲戚,三岁时父母双亡,祖母靠着一点佃租养我,供我读书,可是我十二岁的时候,祖母为了给我治病,把家里的地全都卖了!等我病好了,家中已经没有佃租这收入,祖母便把房子租出去,祖母就用房租把我送到私塾里住着,她盖了个草棚子,每日给人缝缝补补勉强度日!好在我学业上还算争气,总算没有让她老人家失望,这几年我靠着润笔也转了赚了几个钱,总算不用再把房子租出去了,让老人家能够回到自家住着,只是她老人家年时日高,同样也须得我尽心照料!情况并不比你好多少!”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是母亲还是陪你陪到了二十岁,你还有弟弟,有妹妹,他们是负累,可何尝不是牵绊?我呢,对我来说我祖母从来不是负累,有她在,我就还有家!老天不公又如何,又如何?我只管做好我该做的!我总要对得起祖母对我的期待,对得起我这些年读过的书立下的志!”
    “说得好!”魏彦在门口听得心情十分激荡,紧走几步,冲邵藻深施一礼:“邵兄的经历,实在太让在下佩服——”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对着魏彦连连拱手:“自强不息这个词,用在邵兄身上再合适不过!”
    邵藻看了看魏彦,笑了笑:“有感而发罢了!”
    一旁的吴耀祖冲向合同道:“合同,你真的不必为银钱发愁,我们都能帮得上忙的!!”
    向合同眼圈仍是通红,眼中没有了方才的绝望,却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我不需要别人帮我,邵兄能自己撑下来,我也能!我不需靠你同情!”
    吴耀祖莫名其妙:“我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合同?你怎么又生气了?”
    向合同冷笑一声:“得罪称不上,只是我懒得与你们为伍!一样的读书,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好好读书就好,我懒得与你们这些不知世间艰难的人打交道!”
    吴耀祖道:“就因为这个?”
    向合同哼了一声:“这还不够?”
    一旁的魏彦笑了起来:“说来说起,其实,你虽然嘴上说要跟邵兄学,可是心里头还是不平,觉得我们这些人,是受了老天厚待的,你觉得我们不过是运气好,觉得老天太不公平,是么?”
    向合同哼了一声。
    魏彦点点头:“不错,这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不公,人生来便有高低贵贱,有人生来就注定锦衣玉食,有人生来就注定吃糠咽菜……”
    “可你为什么要考秀才?不就是为了改变这不同?我若说来日你考中进士,可以锦衣玉食可以声色犬马,只一条,这都只是你自己的,你的儿女不可以跟你一起吃饭,需要跟外头的穷孩子一样吃糠咽菜;你的儿女不可以穿绸裹缎,需要穿粗布衣裳;你不可以教他们读书,只能让外头的落地秀才来教……你答应么?”
    向合同没想到魏彦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好歹也是个县试的案首,脑子转的也足够快,已经隐隐明白了魏彦的意思,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答话才好,魏彦叹了口气:“读书,除了为了自己,为了光耀门楣门楣以外,不也是为了封妻荫子么……你只看到我们锦衣玉食,却不想想我们的爹,我们的祖父,为此付出的呢?他们的努力难道会比你如今的努力少多少?向兄!你觉得你现在这是清高么?可你心中想做的,其实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父祖一样的人么?你想要做这样的人,又瞧不起这样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我言尽于此,向兄慢慢思量吧!”魏彦说到这里,直起身,冲邵藻拱拱手:“我还要跟朋友吃饭去,要先走了……邵兄,这烂摊子?”
    邵藻笑了笑:“你自管走便是,这地方有我们解决!薛凡,你还有钱么?”
    薛凡一溜烟地跑过来:“没问题,我掏钱赔这些摔坏的东西,还有,请跌打大夫!”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松了下来,有人开始哎呦哎呦的说疼,有人开始尴尬地道歉,这时候大家脑袋冷静了一点,都知道不能闹大,闹大了今年考试就泡汤了!
    店老板苦着脸被薛凡拖到一边算账,黄鹂则挥挥手:“走吧,魏五郎!”她心情十分的兴奋,虽然生日聚会被搅和了一番,但是无论是邵藻还是魏彦,都让她颇有些不虚此行的感觉。
    邵藻跟魏彦一起走到门口,两个人拱手告辞,魏彦冲黄鹂笑笑,两人一起往外走,黄鹂忍不住回过头去,想要再看邵藻一眼,却不妨正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带着风声朝着魏彦后脑的方向飞来,黄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用手一挡,啪的一下,黄鹂终于意识到这是个铜酒壶,那酒壶砸的黄鹂胳膊生疼,划过他的胳膊便歪弹在黄鹂的额头上。
    砰的一声,黄鹂只觉得眼冒金星,然后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脚下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可能是鱼,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被学生们丢在地上的东西,滑溜溜的她脚下一滑,往后倒去,偏又撞到桌子,她整个身体朝前倒下,然后一头撞在了旁边的柱子角上。
    黄鹂只觉得温热的液体沿着她的额头滑了下来,糊住了眼睛,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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