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朝臣们恭候圣上大驾。
    李邵站在前列,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台之上。
    御座依旧摆在那里,精美华贵,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能把上头雕刻的每一笔线条都看清楚了。
    他记得那些纹样。
    他原先就坐在御座边上,在近处看过父皇的那把龙椅。
    而现在,本该由他坐着的那把小御座不见了。
    饶是已经从曹公公口中知晓了这一切,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时,李邵心里依然还是波涛汹涌。
    在李邵的身后,朝臣们神色各异。
    林玙的视线从他的背影上划过,看不见李邵的神色,但对他的心境,多少能猜出个七八成来。
    从站在底下到坐上小御座,这几步路很轻松,上坡总是轻松的。
    而反过来,从小御座上下来、又站到了队列里,哪怕是站在最前头,也是陡峭的下坡路。
    以李邵的脾性,不难猜他的所思所想。
    当然也不止林玙,今日大朝会上这么多朝臣,都在观察大殿下、揣度大殿下,有人好奇,有人忐忑,也有人蠢蠢欲动。
    意料之中的事。
    李邵被那么或是打量、或是深究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
    即便他没有回头,他也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如有实质。
    时烫,时冰。
    弄得他恨不能抬手挠一挠脖子。
    幸好这个时候,御驾到了。
    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仪仗进了大殿,脚步稳稳向前,经过李邵身边时圣上并未缓下步伐,直到步上台阶、在龙椅上落座后,他一眼扫视众臣,目光最终落在了李邵身上。
    掌心按着扶手,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余光瞥了眼身侧。
    原先摆放小御座的位置空荡荡的,他一时竟也有些不习惯。
    开印的第一场大朝会,自是从最要紧的事情开始。
    李邵年前已经接了回废太子的诏书了,今日曹公公宣旨是面向朝臣的,可李邵这个废太子就在大殿上,哪里能不跪下听宣?
    一时间,金銮殿里沉闷极了,只余下曹公公的声音在梁柱之间缭绕。
    李邵不免有些恍惚。
    他猛地就想到了在东宫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听曹公公宣旨的。
    彼时情绪在此刻又一点点被勾了起来,激荡在心田,冲刷得他连呼吸都紧了许多。
    十指紧按着地砖,明明光洁的砖面磨得指腹发麻发红,李邵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起来。
    直到曹公公宣完、圣上叫起,李邵都还跪在中央,一动不动。
    曹公公看在眼里,不由紧张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轻咳一声。
    李邵浑然未觉,直到离他站得近的晋王偏过些身子,压着声音低呼了几声「殿下」,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见他醒神,晋王便又站直了,没再管他。
    李邵从地上爬起来,退回队列中,闷声不响。
    这个小「麻烦」被一带而过。
    顾恒看在眼中,多少有些可惜。
    旁人不清楚,他还是听说了些的,大殿下搬离东宫之前曾发了场大脾气,里头物什摔了砸了一堆,可见情绪之激动。
    刚看殿下跪在殿中走神,顾恒还以为他又要酝酿一出大热闹。
    大朝会上没有什么物什能砸的,但有那么多的人,如果殿下真大闹一场……
    那可就精彩了!
    可惜、真是可惜!
    各衙门要说的事情都不少,顾恒便收敛了心神,没有再去思索李邵的
    沉默。
    李邵也在听,只是耳朵里已经不舒服得厉害,反反复复的,曹公公念的圣旨上的词句盖过了其他声音,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
    以至于他根本听不清各位大臣们禀了些什么,又论了些什么。
    光是绷着脸,不让自己被耳朵里的声音影响到失态,已经耗费了李邵大部分的心力。
    不知不觉间,他满头大汗。
    好在,这之后,那声音没有再继续堵着耳朵了。
    李邵终于听明白了其他人在讲什么。
    朝臣们说清楚了政务,矛头又转向了他这个废太子,经过一个年节的休养生息,再次卷土重来。
    不说用词多么激烈愤慨,起码也没让李邵听见一个好词好句。
    李邵抿着唇,胸口悄悄几个起伏,做着深呼吸。
    还不如先前那么听不清晰!
    李邵阴沉着脸,双手紧紧攥拳,努力克制着脾气。
    有几次他听得火气上涌,想要扭头去驳斥几句,察觉到了父皇沉沉的视线,他一个警醒又忍了下去。
    如此反复,忍完了全程,直至曹公公宣了退朝,恭送圣驾离开后,李邵才缓了一口气。
    下朝了,圣上不在,挑剔的、点火的也就没有了煽风的欲望,也就不再故意招惹李邵,自顾自散去。
    李邵没有走,他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晋王与平亲王说了几句,正要与贤王一道离开,见李邵跟个雕像似的,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殿下,」晋王身量更高些,垂着眼看李邵,「明日早朝时可不能再这么走神了。」
    「二伯父,」李邵看了他一眼,「刚才谢伯父提醒。」
    「不是什么值得谢的事,」晋王答完,又低声道,「你也端正些,别真的伤了你父皇的心。」
    李邵不轻不重应了声。
    晋王没有再说什么,与贤王先行告辞。
    李邵依旧没有动,直到朝臣们都走完了,整座大殿里只剩下几个小内侍在轻手轻脚地整理忙碌,他还是站在中间,静静看着大御座。
    汪狗子迟迟等不到李邵,只在外头探头探脑,见李邵那架势,怕他一个冲动起来就往上走。
    以前有小御座,走上去了也没什么。
    如今就剩一把龙椅了,殿下上去一屁股坐下……
    哪怕不坐,东摸西摸的,这个当口上也够惹事的了。
    这么想着,汪狗子赶紧跑进来,到李邵身边,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殿下,时辰不早了。」
    李邵啧了声。
    思路回来了些,脚下依旧未动。
    做事的小内侍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对上李邵的视线,匆匆而行。
    良久,李邵开了口:「狗子,你冷不冷?」
    汪狗子被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心里忐忑不已,想了想,答了个极其中庸的「还行」。
    李邵道:「我觉得冷。」
    不止现在,早朝时他就觉得冷了。
    不管殿里站了多少人,都没带来什么温度,只一股股的寒意一个劲儿地往骨子里渗,如毒蛇吐着信子似的、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衣裳穿少了吗?
    不是。
    李邵清楚地知道,他觉得冷,是因为他孤立无援。
    整个金銮殿,那么多的文武大臣,他李邵是被围剿的那人,有人看戏,有人握枪,有人敲着战鼓,有人摇旗呐喊,每个人各司其职,只有他,是被围在其中的那个人。
    连他的父皇都没有再向着他,任由那些人咄咄逼人。
    这让李邵不由想起了那只熊瞎子。
    他就是那只熊瞎子!
    他们戏弄他,耗他的体力,直到他支撑不住时,就会冲上来将他大卸八块!
    这怎么能让李邵不觉得冷得彻骨呢?
    这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比腊月冰霜都扎人心肺!
    自然地,李邵想到了徐简。
    徐简没有上朝,徐简上朝时也经常看乐子,可即便如此,有徐简跟着的时候,他李邵就可以不是那只熊瞎子。
    被熊瞎子追着跑一整天一整夜,有徐简在,还能一铲子把熊瞎子的胳膊卸了。
    是了。
    算起来,还是徐简更靠得住些。
    昨晚上观灯,宁安也明确表达了一下他们夫妻两人的意思。
    矛盾固然是有,李邵依旧烦徐简那时时想要拿捏他的手段脾气,但归根结底,他和徐简的利益更为一致。
    烦躁归烦躁,却不得不说,慈宁宫那儿,宁安说话最好使,而御书房里,李邵也看出来了,比起他,父皇更信徐简。
    既如此,他又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彻底地利用一下他们两人?
    与徐简加固战线,一来那是父皇一直以来希望看到的,二来,徐简那什么话都敢在金銮殿上说的性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落入孤立无援的局面。
    等他重新取得父皇的信任,等他重新坐到小御座之上……
    他和徐简谁拿捏谁,还不好说!
    这么想着,李邵舔了舔唇:「狗子,给我拿个手炉来。」
    汪狗子想到殿下先前说冷,这会儿便不敢耽搁,又怕他留在殿内不理智,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殿内通风,您站在这儿更冷。
    不如您往角落挪一挪,避避风,小的这就回去取手炉,您等一会儿。」
    李邵没反对。
    汪狗子松了口气,见李邵去了角落,他飞一般跑出去,来回一趟跑了个气喘吁吁,才把热腾腾的手炉交到了李邵手里。
    李邵接过来,先前紧攥着的拳头才算松开。
    掌心里留下了一排指甲印,掐成了深紫色,李邵浑然未觉,只感觉到热气把他几乎要冻僵了一样的筋骨给化解开了些。
    等更缓和些,李邵才道:「走吧。」
    他带着汪狗子去见三孤。
    父皇已经交代过他了,短时间内不用再继续六部观政。
    观政这事儿,倒也没定下来只有皇太子才能进行,历朝历代也有许多皇子观政的记录。
    可李邵刚刚才被废,若只有名头变了、其他一切照旧,就彰显不出变化来。
    要是还有其他皇子也在观政,倒也说得过去,可偏偏他的那几个弟弟,离能观政还差得远了。
    因此,李邵的观政之途也被停了。
    不得不说,李邵很不舒坦。
    以前还有很多觉得观政没意思,尤其是被徐简安排着一本一本看文书时、简直闷得浑身骨头都痒,可今时今日被剥夺了,李邵反而觉得稀罕起来。
    捞不着的,总归就是最好的。
    汪狗子把李邵的情绪都看在心里,建言道:「殿下莫要着急,一开始难免受制,等这阵子过去了,渐渐也会缓和起来。到时候您再提出往六部观政,想来圣上会答应的。」
    李邵嘴上没说话,心里倒是有了一番计较。
    他去提,父皇未必轻易改口,可若是徐简去提,以徐简在御书房里那一套一套说服父皇的能耐,大抵是能成。
    既然徐简擅长此道,既然父皇就听徐简那套,那他就指挥着徐简人尽其才。
    说到底,是徐简一心寻麻烦、玩脱了
    ,害他被父皇责罚、被废了太子之位,徐简就必须帮他重新被册立起来!
    李邵打好了算盘,只等徐简复朝。
    左等右等,等了都快一个月,等到早朝上、想寻他麻烦的朝臣都歇了,徐简依旧在养伤。
    养得李邵烦不胜烦。
    汪狗子揣度着李邵的心思,道:「殿下,您不妨去一趟国公府。」
    李邵闻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年前圣上让您去探望,结果不欢而散,小的想,您若能主动表达下您对国公爷伤势的关心,想来圣上会十分高兴……」
    若是一个多月前,汪狗子定然不敢提这种主意。
    殿下见了辅国公,别说表达关心了,能别被安顿到坑里点着火,汪狗子都得念两声「阿弥陀佛」。
    可近些时日,他亲眼看到李邵「修身养性」。
    甭管郡主与辅国公挖什么坑,只要那些说辞还跟上元时一样,能稳住殿下、让殿下徐徐图之,只要殿下还是这么不急不躁、不轻易上当,也算是在圣上面前讨了个好。
    不用主子多交代,汪狗子也看出来了。
    殿下想要复起,辅国公是一条捷径。
    哪怕摸不透辅国公的真正意图,但圣上就是信任辅国公……
    辅国公明面上依旧与殿下利益一致,能利用时就得利用他,若辅国公突然露出爪牙、真的对殿下不利,那也能狠狠抓住尾巴!
    与主子唱反调的敌人,抓住他的错处、弱点,才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李邵听进去了。
    他并不关心徐简的腿能不能恢复得活蹦乱跳,但他关心徐简什么时候能上朝。
    至于父皇以前说的什么赔礼……
    现在是徐简和宁安给他低头。
    既然要通力合作,那两人总不会再莫名其妙甩脸色给他看了吧?
    正好,他也想听听徐简怎么交代交代「玩脱了」的事!
    「那就去!」李邵挑了挑眉,颇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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