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喜子被开除,鞍襄联合轧钢厂出奇地平静,就如同一口井,外面刮再大的风,也不会荡起一丝涟漪。这种压抑,表面上看,是捋顺调养,其实是暗波汹涌。
    所幸,在鞍阳半连轧钢厂八大金刚的梳理下,鞍襄联合轧钢厂逐步走上正轨,呈现出正规大企业才有的面貌。各个车间,井然有序。工艺流程,精细合理。
    邵勇总算过了一段舒心的日子。早八晚五,按时上下班。春杏和孩子自然欢喜。晓丹听说邵勇跟鞍山半连轧合作,也搭了趟便车,带着厂里的骨干,来联合轧钢厂观摩学习。能帮晓丹一把,邵勇是不遗余力。这让邵勇和晓丹,名正言顺地站在人前。
    鸡冠花肉嘟嘟的,美人蕉像个俊妮子,串串红像着了火。秋天的空气,似乎也飘着果实的甜味儿。旱地虽减了收成,可水田撵上了往年。政府对受灾地块给予了减免。生活虽不宽绰,但日子还算过得去。
    开学前,苗秀青和母亲,带着介绍信来厂里。邵勇兑现承诺,给苗秀青拿了五百元,用作学习生活开支。这五百元,相当于秀青家一年的收入。秀青妈瘦小,却能言善道,对邵勇千恩万谢。
    后来,邵勇资助过一百多名大学生,苗秀青有幸成为第一个。从高中三年,到大学四年,邵勇始终站在苗秀青的身后。他们之间的缘分,非同寻常。这是两人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
    一青一黄,一度春秋过。人人都有不同的收获,可总有多,有少,有喜,有忧。入冬前,柯云金一家搬进了新房,一家人喜欢得像过年,招惹来左邻右舍,前房后院,不少羡慕的眼光。
    柯云金成了新闻人物,柯云金的新房,也成了南大洋村的参观示范点。正像邵普说的,柯云金抢了全村的风头,第一个住进了里外硬的砖瓦房。
    南大洋的破落户,竟然落上了梧桐树,一夜之间,野鸡变凤凰。风凉话,自然更多,而且越传越远,越传越邪乎,越传越难听。可无论是邵勇,还是柯云金,早有思想准备。这点压力,他们还顶得住。
    眼前一亮的村民,如同受了刺激,在家盘算了一番后,纷纷到厂里申请盖新房。邵勇召集班子开了一个会,规定每年资助钢材名额为十户。这样既不影响企业经营,又能帮助村民圆梦。
    方案报到南大洋村,邵普和文明召集村两委班子统一了思想,又召开党员和村民代表大会,正式把这事向外发布。经过几番会议,盖房申请钢筋的审批权,由钢厂转移到村两委班子,走“四议一审两公开”程序,向全村张榜公示,接受全体党员和村民监督。
    邵勇并没有因这件事跟村两委班子角力,只是提出钢厂职工要占30%的名额,至少不少于1 个名额。这项要求,也走了“四议一审两公开”,上上下下,都没有异议,达成难得的和谐。
    北方的冬天,繁华落尽,带给人曲终人散的感伤。邵勇乐观开朗,轻易不会为什么事烦恼,可这一年真是不平凡,发生了太多的事。邵勇独自走进雪野,顺着作业路,下了南大洋。
    昨天的风雪下得豪气,特别对邵勇的脾气。雪好像是一年的总结。过去的翻篇了,雪后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南大洋结着尺把厚的冰,冰上覆着一扎深的雪。邵勇想起了陆晓青,陆晓青在小树林里,迎着风雪跳的那支舞蹈,邵勇以后再也没见过。哪怕是专业的演出,邵勇也觉得没有陆晓青跳得带劲儿。陆晓青就像风雪里的一团火,把邵勇的心点燃了。
    第一次遇到陆晓青,也是在南大洋边。算一算,距现在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变化有多大啊!还是十年前,听翟倩兮说,陆晓青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生活,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人们为什么把青少年,比作黄金岁月,豆蔻年华?那绝对是有道理的。年华如玉,充满幻想。对异性的好奇,对爱情的懵懂,对未来的憧憬……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来得及!
    他和倩兮一块长大。也曾带着倩兮在湖边挖野菜,捉蚂蚱、蜻蜓,采湖畔的野花。给倩兮捉小鱼,养在罐头瓶里。倩兮讨厌癞蛤蟆,见着就吓得往自己身后躲,佝偻着,像一只可爱的小猫……
    穿过宽阔的湖面,邵勇爬上湖堤。他和春杏曾来过这儿,那时自己被免了职,不再担任民兵连长。春杏不放心,从家坐火车到刘柳镇,徒步走二十几里来看他。漂亮的春杏,出现在南大洋,乡亲们都以为,那是个城里来的姑娘。他邵勇交了桃花运。
    想想今天的春杏,邵勇苦笑着,摇了摇头。婚姻是女人的分水岭,可以把少女变成圣母,也可以把女人变成老虎。春杏是个例外,介于圣母和老虎之间,确实更让人头疼。
    湖堤下面是邵勇家的地。那年辞去红星厂厂长,挂印归田,渔耕疗伤,种了一大片油菜花。金黄金黄的油菜花,简直就像一幅油画。想起他和金晓丹在油菜花间骑行,叽叽嘎嘎地笑声在耳畔回荡。邵勇情不自禁地笑了。
    邵勇突然发现,在灰色的岁月里,自己也曾有过浪漫的青春,也曾有过如诗如画的爱情,也曾有过难以抉择的苦闷与困惑。感谢青春,感谢生活,感谢走过生命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是你们让我的生命诚实而饱满。
    带着风寒,一个小时后,邵勇回到了办公室。他气色红润,星眸闪亮,整个人如同一块满格的电池,充满了正能量。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慢慢地呷,像江浙人,捏着茴香豆,喝着老酒,倒进躺椅,让平淡无奇的日月,变得舒坦,幽静,绵长!
    邵勇从笔筒里,挑了一支笔,翻开本子,埋头写起工作日志。刚写下一行字,门被猛地撞开。邵勇弹起身子,见巴庆波气呼呼地闯进来。
    邵勇浓眉一挑,瞪着巴庆波。巴庆波身子一哆嗦,本想把手里的几页纸,拍在邵勇的桌子上,借以发泄不满,可在邵勇的注视下,头脑冷静下来,顺势递给邵勇,“你这个方案,我不能执行!”
    邵勇接过那几页纸,了了了,眉头一皱,“为什么?”
    “这个标准太高啦!我不服气!”
    巴庆波气哼哼道。他是村班子成员,兼职厂里的会计。南大洋钢厂更名为鞍襄联合轧钢厂后,给王雅芳当助理,学习工业会计,业务能力提升不少。
    刚才,他拿到全厂干部职工年终奖金表,顿时火大。上了头的巴庆波,天不怕,地不怕,天地之间,他最大。
    “这个方案,我们讨论过。没记错的话,会议上,你是举手了的。怎么,放屁的工夫,你又反悔啦?你还是不是个爷们?”
    邵勇也没惯着,毫不留情地敲打。丝毫未顾忌巴庆波村干部身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邵勇最是深恶痛绝。
    阳奉阴违,是做人的原则问题。集体决策的事,拒不执行,更是触碰了邵勇的逆鳞。可巴庆波有巴庆波的骄傲,在冲动之下,他还哪管火星撞地球。
    “会上,我是同意了,可我同意的是这个吗?”
    巴庆波抬手连击,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注意影响!坐下好好说话!”
    邵勇皱着眉头,盯着巴庆波,厉声斥责。
    巴庆波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哪还顾忌颜面,立即反唇相讥:
    “会上,你只说给干部职工发年终奖,并没有具体说给多少啊?谁知道差这么多!”
    “干部和职工,根据贡献大小,拉开一定的差距,有什么不妥?”
    邵勇忽地站起身子,人高马大,能把巴庆波装下。巴庆波在气势上,顿时落了下风,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容自己后悔?
    既然已经拔了龙须,那还后悔个屁呀?巴庆波咬咬牙,决心一条道跑到黑,“我不说干部与职工的差距,我是说干部和干部的差距?”
    “我和你们有差距吗?”
    邵勇逼视着巴庆波。他不能理解巴庆波。他原本想只要有钱拿,大家高兴还来不及,谁还能挑肥拣瘦?可现在巴庆波跳出来,一蹦多高,挑战自己的权威。这是他所不能容许的。
    巴庆波始终没有摆正位置,他在厂里工作,却以村干部自居。把自己当作例外,偏执得自以为是。可一般人是怎么看的呢?你巴庆波既然当厂里的会计,那就是一个普通员工,顶多算个中层。谁给他地自信,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话?
    可悲哀在于,巴庆波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在邵勇面前不改强势,“你和我们确实没有差距!可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巴庆波理直气壮,丝毫没有顾及邵勇的脸面。强烈的小农意识,膨胀着他的利己主义思想。不占便宜,就是吃亏。这种狭隘的观念,不允许他在利益面前退让。
    “噢!你是在说半连轧的八仙啊!与他们的贡献比,我认为,一千块的年终奖,非但不多,还很不够!你想想,他们来之前,厂子是啥样?他们来之后,厂子是啥样?没有他们,哪会有我们的今天?”
    邵勇猛然醒悟,对面鼓,当面锣,跟巴庆波使劲敲。
    “可他们,在原单位开一份工资,在我们厂里又开着一份工资。他们一个人,挣两份工钱,相较于他们的贡献,难道还亏欠他们了吗?”
    巴庆波没有退缩,与邵勇针锋相对。
    “他们从城市来到农村,吃的这份苦,值这个钱!他们诚心诚意,帮助我们,值这个钱!他们让我们脱胎换骨,有了竞争力,值这个钱!他们带给我们的,远比我们回报他们的多。我的会计同志!”
    邵勇有意点明巴庆波的身份,帮助他认识自己,放平心态,摆正位置。
    “可他们是来搞城乡共建的,我们是各有所图。不客气地讲,我们也是在帮他们!”
    巴庆波说出这句话,等于自掀底牌,就如同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不是邵勇步步紧逼,他不会如此直白。不顾颜面,与邵勇撕破脸,是需要勇气的。也许会得罪邵勇,可他认为自己这么做,没有错。他争的不单是一千块钱,更是南大洋的脸面。
    “核心技术懂吗?没有核心技术,什么都不是!我们过去种庄稼,现在扣大棚,为什么收益低,没钱赚?就是吃了没有独门技术的亏!人家种什么,我们种什么,最后碰运气。运气好,多收两个;运气不好,填阳沟。这个理儿,跟开工厂不是一样吗?!”
    “国家提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在我们厂里,决不能在嘴上喊喊就完了。我们要落实到行动中,体现在待遇上。你是干部,不能等同于一般职工,不要满脑子高粱花子,净是小农思想。要跳出眼前,多看长远!”
    邵勇讲到兴头上,滔滔不绝,可巴庆波极不耐烦,他断然拦下邵勇的话,“我好心提醒你,厂子是村里的,不是你个人的,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也不相信,要是你自己的厂子,你会这么大方?我怀疑你拿公家的钱,送自己的人情!”
    巴庆波没再给邵勇解释,气哼哼转身拂袖而去。
    看着窗外,雪中巴庆波的背影,邵勇恼恨地抓起桌上的杯子,将杯中的茶水泼了出去。
    邵勇与巴庆波的争吵,迅速在厂内传开,在干部工人中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干部职工情感割裂,形成两大阵营。半连轧的援厂干部,被孤立起来。说话没人听,办事受刁难,处处被针对。
    趁着年底,家有工作不忙。邵勇把家有叫过来,让他留心事态发展。家有留了心眼,私下展开调查,查出事件背后,是巴庆波在推波助澜。
    晚上,邵勇踏着路上的积雪,独自到了六哥邵普家。邵普的孩子,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就剩嫂子翠花。邵普不冷不热,嫂子翠花倒还是那么热情,有说有笑,给邵勇沏了杯茶。
    翠花嫂子退出前,嘱咐当家的,“有话好好说,哥俩个别闹出不是来,给外人听去笑话!”
    “放心吧,嫂子!我和六哥没有剩人的话,更没有隔夜的仇!”
    邵勇明白嫂子翠花,温厚地笑着,安抚嫂子的情绪,别让她揪心。
    “你和庆波的事,俺知道了。他比你强,起码还把俺当回事儿!”
    邵普吸着烟,没有看邵勇,表现出极度的失望。
    “这件事没有跟你请示,是我们在企业管理上的分歧,不是我不尊重六哥。”
    邵勇想谈谈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可邵普打断了他,“尊重,不是用嘴,而是用态度,用行动。”
    “我没有跟你玩嘴,我倒认为某人在玩心术,耍心眼。”邵勇面容温和,没有像邵普,把不满都写在脸上。
    “你是说他别有用心喽?”
    邵普不无讥讽地丢出一句。
    “当初,与半连轧合作,你是同意了的。合作,要有诚意吗?不能不尊重人家。像你说的,不能用嘴,要见真章!”
    邵勇耐心地跟六哥解释。
    “给工资,发奖金,就是诚意,就是尊重啦?!”
    邵普不爱听。
    “起码有所表示!”邵勇语气肯定,“没有半连轧,就没有南大洋轧钢厂!这么说并不为过!”
    “按今天的市场竞争激烈程度,虽然我们有电价优势,但想在高庄子、兴隆台之外,把厂子坚持下来,可说是困难重重。你看老蔫的厂,不死不活的,如果没有我们厂的兴隆,裹着人气,他们未必能挺到现在?”
    邵普才拿正眼瞧邵勇,语气冷淡,“莫非是俺思谋的浅啦,冤枉你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我要提醒六哥,听话听音,看事看穿。他明明就是眼前利益!”邵勇意有所指,却没有把话挑明。
    “还是你嫂子看得准,别看她是女人家。在你来之前,没少给你讲好话。”
    六哥语气转缓,邵勇在心里长出一口气。当然,他十分感激嫂子,没有嫂子的信任与成全,事情指不定发展到何种地步,弄不好,哥俩个从此就掰了。
    “我们现在的竞争力,是半连轧输送的,不能装看不见。只有干了工业,才会懂,有些东西,不是钱能换来的,可是你没有,就赚不到钱。能用钱换的东西,都不贵重。”
    邵勇继续跟六哥邵普探讨企业管理上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长期搁置,回避问题,只能让问题,变得更加棘手,甚至,在一定条件下,矛盾会进一步激化,成为阻碍事业发展的绊脚石。
    “你来,不会是就为跟我说这些吧?”
    邵普明显感觉邵勇心情沉重,但不知是因为企业管理,还是因为和自己的关系?
    “我是担心,因为企业管理上的不同意见,损害了我们哥俩个的感情。村班子如果没有放水养鱼的心胸,最后鱼真的会因为没有水,被渴死的!”
    邵勇痛心疾首。
    “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俺再糊涂,也不会干这事。可企业自主权,也应该划个线,不能打着自主权的幌子,独断专行。俺这个书记,要为全村一千多口人负责。要不,唾沫星子,都能把俺们哥俩淹死。”
    “你记住了!俺们是一盘架。俺驾辕,你拉套。车跑起来,大家跟着喊两声好。看着俺们表面上挺风光,其实,俺们就是卖力的牲口。赶车的,是坐在车上的老百姓。”
    话糙,理不糙。邵勇明白邵普的难处,幽幽一叹,“你说的,我懂!可我们不能让拿鞭子的瞎指挥。”
    “老十三,你捏个纲,俺拿班子会上讨论讨论。还是老办法,走程序”
    邵勇明白,邵普口中的程序,是“四议一审两公开。”如果能达成共识,也就实现了为企业松绑的目的。
    “对了,老十三,厂子上解村里的那部分,这两天能过来不?你得抓点紧。你抓紧,我抓紧,大家才松快吗?”
    邵普一语双关,把邵勇逗乐了。
    借着六哥邵普心情转好,邵勇趁势跟邵普说:“明天,我就让王雅芳送过来。还有一件事,巴庆波和刘云霞,同时管村里和厂子的账,我看不合适。”
    邵勇看向邵普。邵普沉吟片刻,开口,“你说得有道理。这个恶人由我来做。就说,村里对他们挣两份工资,意见很大。庆波跟你这么一闹,就断了留在厂子的路。云霞倒没什么,庆波出来,她自然不好赖着不回。打厂子一开,俺都快成光杆司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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