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文在我们穿越戈布宁大冰川途中记的日记里纳闷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即使在当时我也可以告诉他,与其说是羞于哭泣,还不如说是害怕哭泣。现在,我穿过西洛斯峡谷,穿过埃斯文死亡之夜,走进寒冷的国度,远离恐惧。在那儿,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
    我被押回萨斯洛斯,囚禁起来,因为我与一个被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甚至在接到从艾尔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们就对我特别优待。我呆在卡尔海德的牢房,实际上是萨斯洛斯“当选领主塔楼”的一间摆有家具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机听,一日五餐。屋里自然不舒适,硬板床,薄铺盖,光秃秃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气——同卡尔海德的任何房间没有两样。不过,他们派来一位医生替我治病,医生动作轻柔,声音温和,使我感到惬意,这在奥格雷纳可享受不到。医生进来后,我想门就一直没锁上,当时是敞开的,我希望门关上,因为穿堂风扎痛了我的骨头。然而,我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起床去关门。
    医生是个严肃而又慈祥的年轻人,他和颜悦色而又断然告诉我:“你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有五六个月了,元气已经耗尽。躺下来,休息吧。躺下吧,就像冬天峡谷里冰冻的江河,静静地躺着吧,休养吧。”
    然而,我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卡车里,与同车的人偎依一块,大伙儿赤身裸体,浑身发臭,瑟瑟战栗,挤成一团,相互取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独自躺在铁栏杆车门边,全身冰冷,嘴里满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独自一人撒手归西,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我常常从愤怒中醒来,但我弱不禁风,一气就浑身颤抖,一颤抖就流出虚弱的眼泪。
    我准是病得严重,至今还记得当时高烧的一些反应,医生在我身边守护了一天一夜,或许更久。我回忆不起那些日日夜夜,只记得对他说过,并且听到了自己如诉如泣的声音:“本来他是可以停下的,他看见了哨兵。他却径直朝枪口撞去。”
    年轻医生沉默一阵才说:“你不是说他是自杀的吗?”
    “也许——”
    “我不相信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会自杀。”
    我对人们谈及自杀时,压根儿没有想到自杀是多么卑鄙。对我们而言,自杀是一种选择,对他们而言,自杀却是放弃选择,它本身就是背叛行为。倘若卡尔海德人读我们的圣经,准会认为,犹大的罪恶并不在于他出卖了耶稣,而在于他自暴自弃,放弃被宽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自杀了。
    “那么,你不叫他卖国贼埃斯文吧?”
    “从来没有。有许多人根本不理睬加诸于他的罪名,艾先生。”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给我任何安慰,我依然痛苦地叫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他开枪?为什么他死了呢?”
    他无言以对,因为根本就无法回答。
    我并没有受到正式审讯。他们询问我是怎么逃离普利芬农场,来到卡尔海德的,还问到我发射给他们电台的密码信号的目的地和内容。信号直接发到艾尔亨朗,国王那里。飞船的事显然是秘而不宣,但我逃离奥格雷纳监狱,在冬天穿越大冰川以及在萨斯洛斯逗留的有关消息却任由人们自由讨论。电台对埃斯文的参与以及他的死只字未提,然而,人们都知道了。在卡尔海德,保密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谨慎,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问题的省略,却不是对回答的省略。新闻公报只提到特使艾先生,但人人都知道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把我从奥格雷纳人的手中解救出来,并且护送我穿过大冰川,来到卡尔海德。此外,他还揭穿了奥格雷纳总督们的谎言:去年秋天我在米西洛瑞猝死于荷尔蒙高烧埃斯文预见我归来所产生的效应相当准确,只是低估了这些效应。由于外星人病倒了,躺在萨斯洛斯一间屋里,卧床不起,不能行动,也不管事了,在短短10天内就有两个政府垮台了。
    说奥格雷纳政府垮台了,自然是指33人权力机构中一派总督取代了另一派总督。用卡尔海德人的话说,有些人的影子2变短了,有些人的影子变长了。把我送进普利芬农场的萨尔夫集团,被揭露撒谎,陷入尴尬境地,但他们仍然负隅顽抗,直到阿加文国王公开宣布宇宙飞船即将到达卡尔海德,他才垮台。就在国王发表声明那天,自由贸易派接管了33人委员会最高权力机构。看来,我对他们多少还是有用的。
    在卡尔海德,政府倒台很可能是指首相遭到贬谪,与此同时内阁大换血,尽管经常也意味着暗杀,被迫辞职,甚至叛乱。蒂帕并没有赖着不走。我在国际名声角逐场上具有相当大的现实价值,再加之我证明(通过暗示)埃斯文是无辜的,从而使我在名声的天平上的重量明显超过蒂帕。因此我后来才知道,甚至在艾尔亨朗政府得知我向飞船发报之前,他就辞职了。他是根据瑟西切尔的告密而行动的,只等到得知埃斯文死亡的消息,就下台了。他失败了,同时也复了仇。
    阿加文国王充分了解情况后,立即给我拍来急电,召我火速前往艾尔亨朗,并且汇来一大笔路费。萨斯洛斯市也表现出同样的慷慨大方,派那位年轻医生护送我,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我们旅途坐的是机动雪橇。旅途情况我只记得只鳞片爪,一路平安,从容悠缓,长时间等待压雪机清扫道路,在客栈里度过漫长的夜晚。路途本来只需要二三天,却似乎是一次漫长的旅途,究意走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终于穿过艾尔亨朗北大门,进入深凹的街道,满街白雪茫茫,房屋影影绰绰。
    这时候我觉得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晰。在此之前,我一直身心交瘁。此时,虽然旅途疲劳,我却发现自己身上仍有一股活力,这十有九成是习惯的力量,因为我终于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一座我生活过,工作过一年多的城市。我熟悉这儿的街道、塔楼,熟悉王宫里的庭院曲径楼阁,熟悉自己在这儿的工作。我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我的朋友正撒手归西,我必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我必须为他拱顶奠基。
    在王宫大门,有人传令让我进宫,下榻在一座宾馆。那是“圆塔楼”标志着一种崇高的礼遇:与其说这是国王的恩宠,还不如说是他承认了一种本来就崇高的地位。来自友好国家的大使通常都住在“圆塔楼”这是一个友好的信号。然而,到“圆塔楼”
    ,我们得经过“角落红楼”我从狭窄的拱门看进去,看见了池塘边那棵光秃秃的树,挂满冰花,灰蒙蒙的,那座房子早已人去楼空。
    来到“圆塔楼”门前,我受到一位身穿白色长袍和紫红色衬衣,佩戴一根银项链的人的迎接,他就是荷西荷尔德隐居村的预言家法克斯。一看见他那张和善、俊美的脸,这是好多天来我见到的第一张熟悉的脸,顿时舒了一口大气。法克斯以罕见的卡尔海德招呼方式握着我的双手,欢迎我——他的朋友,他的热情如一股暖流荡遍我全身。
    法克斯是在初秋从他所在的地区南瑞尔被召进宫的,从汉达拉隐居村挑选王宫大臣并非罕见,但预言家接受公职却不常见。我相信要不是深切关注蒂帕政府把国家引向何方,法克斯准会拒绝出山。出于忧国忧民,他才取下预言家的金项链,戴上了内阁大臣的银项链,走马上任,而且不久就崭露头角。自从元月以来,他就一直是内阁决策委员会成员,该委员会是抵消首相权势的平衡器,而且还是国王亲自提名法克斯登上该高位的。他似乎正在飞黄腾达,通向不到一年前埃斯文跌下的权力宝座。在卡尔海德,政治生涯往往是昙花一现,十分险恶。
    圆塔楼是一座小巧堂皇的房子,但寒气逼人。在那里,我来不及见别的人或发表正式声明或正式露面,就同法克斯长谈起来。他用清澈的目光凝望着我道:“有一艘船即将到来,即将登陆,这艘船比你三年前乘坐降落在荷尔登岛的那艘大些。有这回事吗?”
    “有。也就是说,我发出了信号,要求飞船准备到来。”
    “什么时候来?”
    可是,我连当时是哪一月几号都记不清了,这才意识到近来我的身体状况究竟多么糟糕。我不得不倒数回埃斯文死亡前那一天,我发现,飞船如果处于离冬季星最近的位置,那么它就已经在行星轨道,等待我的信号了。顿时,我又吃了一惊。
    “我必须同飞船联络,他们需要指示。国王想要他们在哪儿登陆?应该是一个无人居住的,相当大的地方,我必须到一家发射台去——”
    一切都安排得又快又顺利,以前我同艾尔亨朗政府打交道所经受无穷无尽的折腾与绝望此时如同冰块融化在潮水汹涌的江河里。命运之轮翻转过来了第二天我将去拜见国王。
    埃斯文花了半年时间安排国王首次接见我。这是国王第二次召见,为此竟耗去埃斯文一生的时间。
    这次我太疲乏了,反倒紧张不起来。我走下狭长的红色走廊,走廊顶上挂满了灰尘仆仆的旗帜。走到设有三座大壁炉的高台面前站住,三堆熊熊的炉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响声,火光闪耀。国王弓着身子坐在中央壁炉旁桌边的一只雕花凳子上。
    “坐下吧,艾先生。”
    我在国王对面壁炉旁坐下,借着火光看见他的脸。他显得憔悴、苍老,像一位失去婴儿的母亲,又像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喂,艾先生,你的船就要登陆了吧。”
    “它将应陛下的要求,在阿斯顿登陆。他们应该在今晚‘第三小时’初让船登陆。”
    “如果他们错过了地方怎么办?会把一切都烧掉吗?”
    “他们会在射电波束的导航下登陆的。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不会错过地方的。”
    “船上有多少人——11人吗?是吗?”
    “是的。人不多,不必担心,陛下。”
    国王手势还没有打完,手就抽搐起来。
    “我不再害怕你了,艾先生。”
    “我真荣幸。”
    “你替我效劳很出色。”
    “我可不是您的仆人。”
    “这我知道。”他淡漠地说。他凝视着火花,咬着下嘴唇。
    “我的发报机估计落到了米西洛瑞的萨尔夫手里。不过,飞船登陆后,船上还有一台,到那时,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我将作为艾克曼联盟的全权代表,被授权与卡尔海德谈判,签署联盟协定。所有这一切都能通过发报机得到海恩星以及斯特拜特各国的认可。”
    “很好。”
    我闭口了,因为他显得心不在焉。他脱掉马靴用脚趾往火里添了一根木柴,炉火立刻劈哩啪啦地溅起几点红色的火星。“他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他以尖厉的声音质问,第一次抬起头来正视着我。
    “谁?”我说,并与他正眼相视。
    “埃斯文。”
    “他无论如何要保证您不至于蒙在鼓里。当您开始宠信对我不友好的一派时,他就让我避而远之。当我归来的本身会劝服您接受艾克曼联盟的使命并且为此而立下丰功伟绩时,他又把我带回给您。”
    “关于这艘大船,他为什么对我守口如瓶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到达奥格雷纳之前,对谁也没有提及过。”
    “所以你们一心想透露给那儿,你们两人。他企图让奥格雷纳人接受你的使命,他一直在同他们的自由贸易派勾结。难道你说这不是叛国吗?”
    “不是。他认识到,无论哪个国家首先与艾克曼结盟,另一个国家都会很快效仿的,而且希斯、佩鲁特和列岛等地区,在您统一它们之前,也会各自加盟的。他衷心热爱自己的祖国,陛下,但他却没有为祖国服务,也没有为陛下服务。他和我都为共同的主人服务。”
    “艾克曼联盟吗?”国王说,他大为惊骇。
    “不是,是全人类。”
    我说这番话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否是真话。部分是真实的,真实的一部分。
    如果我说埃斯文的行动纯粹出于个人的忠诚,出于对一个人即我自己的责任感和友谊,也同样不假。但那也不是全部真相。
    国王没有回答,他那张阴沉、松弛、皱纹密布的脸又转向炉火。
    “为什么你先通知这艘船,然后再通知我你又返回卡尔海德呢?”
    “迫使您下定决心,陛下。否则的话,发给你的电报,也可能落入蒂帕勋爵手中,他有可能把我交给奥格雷纳人,再不然把我就地处决,正如他派人枪杀我的朋友一样。”
    国王默默无言。
    “我自己的生死并不那么重要,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对格辛和艾克曼联盟都负有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需要完成。为了保证成功,我便首先向飞船发信号。这是埃斯文的主意,果然是正确的。”
    “倒是没有错,不管怎么说,他们会在这儿登陆的,我们捷足先登了另外,他们都像爸爸,嗯?都是性变态,随时处于发情期吗?真奇怪,居然争抢接待的荣幸告诉首相戈尔星勋爵,他们想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切记不可冒犯他们,怠慢他们。把他们安顿到王宫里你认为合适的地方,我想向他们表以敬意。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艾先生,先使奥格雷纳总督们成为撒谎人,然后又让他们当傻瓜。”
    “然后不久将当盟友,陛下。”
    “我知道!”他尖声说“但卡尔海德在先——卡尔海德在先!”
    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他说:“穿越大冰川,你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可不容易。”
    “在那么荒凉的长途跋涉中,埃斯文可是一个了不起的雪橇手,坚强如钢,而且,从不发脾气。真可惜,他死了。”
    我无言以答。
    “明天下午第二小时我要亲自迎接你的同胞。还有别的要求吗?”
    “陛下,我恳请您撤消对埃斯文的放逐令,以恢复他的名誉,行吗?”
    “现在还不行,艾先生,别着急。还有要求吗?”
    “没有。”
    “那就退出吧。”
    甚至连我也出卖了埃斯文。我许诺过,不结束他的流放,不恢复他的名誉,我决不会让飞船登陆。然而,我又不能死抱住这个条件不放,反倒让他为之牺牲的事业付之东流。看来,他在九泉之下也洗刷不了被流放的耻辱了。
    那天其余时间,我同戈尔星勋爵等人一道安排接待和安顿飞船一行事宜。
    到了第二小时,我们乘机动雪橇奔赴阿斯登芬,那地方位于艾尔亨朗东北面30英里左右处。
    登陆点选在那片辽阔荒原的边缘附近,是一片泥炭沼泽地,既不适于耕作,也不适于居住。时值早春五月中旬,平坦的荒原一片冰天雪地,积雪有十多英尺深。无线电信标整天都在工作,接收到了飞船发来的确认信号。
    暮色苍茫,我们举头仰望天空,只见一颗星星从天而降。飞船在下落,机组人员从荧光屏上一定看见了明暗界线清晰地沿着边界,穿过大陆,从戈森湾到克里森湾,看见了卡尔加维群峰耸峙,沐浴在夕阳余辉里。
    飞船咆哮着雄赳赳地降落,摇晃稳定装置落进减速火箭产生的一大片水和泥浆里,喷出白色的蒸气,怒吼着腾空而起。沼泽地下面是永久性冻土,坚硬如花岗石,飞船平稳着陆,坐在急剧冰冻的湖上冷却,犹如一条硕大无比而又细腻的鱼,安稳地坐在尾巴上,在冬季星的暮色里呈现出深灰色。
    飞船登陆有声有色,蔚为壮观。
    荷西荷尔德的法克斯感叹道:“能看到这场面,也不算枉活一辈子了。”
    埃斯文眺望大冰川,面对死亡时也发出同样的感慨,如果他还活着,今晚也会同样感慨系之。
    为了排遣心中深深的悔恨,我迈步登上雪堆,向飞船走去。
    飞船已经给船体内壳冷却剂冰冻了。我走近时,高高的舷窗滑开,伸出舷梯,成一条优美的曲线落在冰地上。
    首先走下飞船的是朗赫幽,她自然一点也没有变,和我上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对我来说已有三年之久了,对她却仅有短短几周。她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法克斯,又瞧了瞧跟在我后面欢迎的人群,然后在舷梯脚下停住,用卡尔海德语庄严宣布:“我带着友谊而来。”
    在她的眼里,我们全都是外星人。我让法克斯首先招呼她。
    法克斯示意我先上去,于是她走过来,用我们同胞的方式握住我的右手,端详着我的脸。
    “哦,金利,”她说“原来是你!”久别重逢,听见女人的声音,反倒觉得生疏。
    根据我预先的指示,其他人也走出了飞船,此时此刻如果卡尔海德欢迎人员再持怀疑态度,那么他们定会自受羞辱,面子扫地的。
    飞船上人下来了,彬彬有礼地接触卡尔海德人。然而,尽管我认识他们,但在我的眼中,这些男男女女都显得怪模怪样的。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怪异:男的太低沉,女的太尖气。他们好像马戏团中的雌雄大怪兽,大猿猴,长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全都处于发情期,克母恋期他们握着我的手,抚摸我,搂抱我。
    我竭力保持镇静,在乘雪橇返回艾尔亨朗途中,告诉赫幽和朱利叶进入崭新环境需要注意的事项。然而,一到王宫,我就只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
    萨斯洛斯那位医生进来了。一听到他那温和的声音,看到他那张年轻而又严肃的脸,一张非男非女的人脸,我就感到欣慰、亲切、踏实他吩咐我上床,让我服了一些温和的安定剂,然后说:“我看见了你那些同胞特使。天外来人,真是妙不可言。而且我在有生之年亲眼目睹到!”
    医生充满了欣喜,洋溢着勇气,这是卡尔海德精神,也是人类精神中最令人羡慕的,虽然我不能与他分享,但若拒绝却是为人所不齿的恶行。于是我说:“对他们来说,也是妙不可言,因为他们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见到了一种崭新的人类。”我的语气平淡,但却道出了绝对的真实。
    到了春天,即7月下旬,冰雪融化,潮水涌流,又能旅行了。我从我那在艾尔亨朗的小小的大使馆休假,往东旅行。
    现在,我的人已经散布在这颗行星各地。由于我们被授权使用空中汽车,赫幽和另外三人乘一辆飞到西斯和列岛等海洋半球的国家,而以前我完全忽略了这些国家。别的人呆在奥格雷纳,有两人不愿呆在佩鲁特,因为那儿的融雪期要到7月份才开始,而且一周后又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据他们说)。朱利叶和喀斯塔两人在艾尔亨朗工作顺利,能够处理可能出现的事情。没有什么紧急事。毕竟,飞船从与冬季星新结盟的星球中最近的一颗出发,也要飞行17年行星时间,才能到达冬季星。
    冬季星是一颗边缘星球,越过冬季星就是南猎户星座,那儿没有发现有人居住的星球。
    从冬季星返回艾克曼联盟的主要星球,即我们人类的摇篮,路途遥远,到汉恩—戴夫南特星需要50年,到地球需要人一生的时间,不必着急。
    我穿越卡尔加维山脉,这次是走一条沿着南海海岸蜿蜒曲折的公路从较低矮的关隘翻越过去的。我重游了我曾经呆过的第一座村庄,三年前渔民把我从荷尔登岛带到那儿的。这次,渔民们又同上次一样接待我,不惊不诧。我在位于英奇江口的港口大城市撒切尔逗留了一周,然后在初夏步行进入克姆地区。
    我先东行,然后南行,走过山高路陡的旷野,只见怪石嶙峋,高山大江,白云深处有人家。我终于来到冰湖,从湖岸往南远眺群山,看见一处熟悉的亮光:微光闪烁,那是天空的白色光晕,是山那边高耸的冰川的光芒,大冰川就在那里。
    埃斯特是个古老的地方,它的中央建筑与附属房舍都依山而建,清一色的灰色岩石,石料取自陡峭的山侧。那儿朔风呼啸,一片荒凉。
    我敲门,门开了。我说:“我是埃斯特瑟尔瑞姆的朋友,想在这儿借宿。”
    开门的人是一个身体单薄、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年纪在19岁到20岁之间。他默默地认同我的话,又默默地让我进到中央建筑。他领我到浴室、休息室和大厨房,照料我洗完澡,换上衣服,吃饱饭,然后把我一人留在一间卧室里。透过卧室很深的窗缝,往下面瞧去,可望见灰色的湖和灰色的梭树林,湖与树林都位于埃斯特和斯托克之间,一个荒凉的山庄,一座荒凉的房子。深陷的壁炉里炉火熊熊,呼呼地咆哮,看上上心灵感受到十分温暖,然而却暖和不了身体,因为石地石墙,还有呼啸的山风和大冰川吸去了火焰的大部分热量。不过,今非昔比,不像我在冬季星的头两年,现在我不觉得冷了,我已经习惯了严寒地带。
    一个小时左右后,少年(他的神态、动作优雅,敏捷有如少女,但却没能像少女能保持他那阴郁的沉默)进来告诉我,埃斯特领主敬请我光临。于是,我跟着男孩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那儿正在捉迷藏,孩子们箭一般地从我们身边周围来回穿梭。小孩子兴奋得尖叫,大孩子像影子从一道门窜到另一道门,用手捂住嘴,以免笑出声来。一个五六岁光景的胖小子一头撞到我的胯下,钻出来,抓住我的陪伴的手求助。“索尔夫!”
    他尖声叫道,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索尔夫,我要藏在啤酒厂里!——”说着他就跑开了,如同一颗圆卵石从弹弓弹飞,年轻的索尔夫若无其事地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把我带进埃斯特领主的府邸。
    埃斯万斯哈尔斯瑟尔瑞姆伊尔埃斯文是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因患风湿关节炎下肢瘫痪了。他笔直地坐在炉火边的轮椅上,一张宽阔的脸饱经岁月的风霜,显得麻木迟钝,沟纹密布,如同激流中的一块岩石: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可怕。
    “你就是特使金瑞艾吗?”
    “我是。”
    他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瑟尔瑞姆就是这位老领主的儿子、亲生骨肉,瑟尔瑞姆是小儿子,阿瑞克是大儿子,先前我用心灵语言同瑟尔瑞姆谈话时,他听见的就是阿瑞克哥哥的声音。现在,兄弟俩都命归黄泉了。从端详我的那张苍老、憔悴而平静、坚强的脸上,我看不到我朋友的影子,我只看到了铁的事实:我朋友死了。
    我是怀着寻找安慰的希望来到埃斯特的,原来却是傻瓜的使命。没有安慰可寻觅,我到朋友的故乡来朝拜,为什么非要有所收获,填补空虚,抚慰心灵的创伤呢?一切都不可能改变了,然而,我到埃斯特来另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倒实现了。
    “您的儿子死亡之前几个月里,我和他朝夕相处。他死的时候,我也守在他的身边。我带来了他记的日记。关于那些日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告诉您的话——”
    老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依然是平静。然而,那位年轻人猛然走出阴影,步入窗户与炉火之间的光亮里,那是一片幽暗、摇曳的光亮。他厉声说道:“在艾尔亨朗,他们仍然叫他叛国贼埃斯文。”
    老领主瞧了一眼男孩,又瞧了一眼我。
    “这是索尔夫哈尔斯,”他说“埃斯特的继承人,我的儿子的儿子。”
    那地方并不禁止乱伦,这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对于我这位地球人来说,太荒诞了,再加之我莫名其妙地看见朋友的灵魂闪现在这位阴郁、刚烈的乡下男孩身上,因而我惊得瞠目结舌。我回过神来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国王会撤消放逐令的,瑟尔瑞姆不是卖国贼。至于傻瓜们怎样称呼他,那有什么关系?”
    老领主慢悠悠地点头说:“有关系。”
    “你们一道穿越了戈布宁大冰川吗?”索尔夫询问道“你和他吗?”
    “是的。”
    “我倒想听一听那个故事,我的特使大人。”
    埃斯万斯老人不露声色地说,但瑟尔瑞姆的儿子男孩却结结巴巴地说:“你能讲一讲他是怎样死的吗?——你能告诉我们其它星球、其他人类、其他生命的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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