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睛天。
    一早起,庄子里人人忙碌,皇戚们驻在骠骑庄不远的行宫里,每日有锦衣长剑的官兵过来负责牵走毛滑体骠的良马。
    “不用怕。”码子胡安慰唐流:“不过是些金银雕花的吃饭把式,没什么别的本事,皇上打猎早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在一里外呢,与我们无关,咱们不用理会。”
    可他的话只说对一半,第二天下午,就有人来到庄内找唐流。
    她赶过去时,只见一队鲜衣怒马的宫女侍卫,众星捧月般围着个彩绣劲装的丽人,鸾祺公主斜斜一个笑,睨她:“唐姑娘,别来无恙呀?”
    又是她?唐流终于也笑,原来此番皇族打猎各个有所求,这位公主本性刁蛮任性,哪会这么容易放过她。
    “咦,你怎么这样打扮?”果然,她立刻发难:“你的头发呢?衣服为何改成这样,不男不女,像个怪物。”
    周围的人皆掩面大笑,指指点点,他们本就是来羞辱她的,唐流并不奇怪,面色如常。
    “你可是奇怪我为何而来?”笑了半天,鸾祺终于停下来,说:“唐姑娘,你好大的面子,这次打猎已有好几人问起你的名字,皇上也在奇怪你是何等人物,居然能让平将军失魂落魄至此。你可知道,这次平将军也来了,你想不想见他?”
    她根本是在逗她,皇族怎么会让她再见到平,或者说,他们就是让她见他,也非得在她最落泊和不得意时。
    “你还是恨我们?”见她淡然的表情,鸾祺冷笑:“唐姑娘,你痴心妄想也就算啦,别再不识好歹,少相屡次规劝全是为了你好,越级犯上的罪臣之女发配到马庄已经是轻罚,如果真惹怒了皇上,是可以砍头的。”
    唐流懒得理她,从来,她们说得就不是一路的道理。
    “哼,你不相信?”鸾祺笑:“唐姑娘,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做专来看你的吗?来人,把她给我带走。”
    立刻有人上来拉她,码子胡怒了,一手推开众人,挡在前面,粗声粗气道:“这几天庄里忙成这样,短不了人手,公主还是先放了她吧。”
    鸾祺哪里会理会他,一个眼色,又有人上来把他推开。
    码子胡急了,又要再使力。
    “慢。”长青从身后走过来,制止他:“公主的话不可违抗。”
    “咦,总算是有一个懂礼的。”鸾祺笑,抬起手,马鞭指向长青:“好好管管你们自己人,以后说话要小心。”
    “是。”长青立得笔挺,始终挡在码子胡面前,神情不卑不亢。
    唐流奇怪,看他一眼,但身后的人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人流走出去。
    “哈,自己人也不愿意帮你吧!唐流,你奇怪吗?我却是不奇怪的,下面人的嘴脸我见得多了,那个男人算是聪明人,懂得顺着上头说好话,而你和那个胖子却是笨的,只会拼命硬碰硬。”路上,鸾祺得意,她穿着鲜血色小牛皮靴子,踩在黄金嵌宝的马镫上,转过头来,看下面跟随着的唐流,笑一笑,唇上新染了玫瑰花胭脂。
    “别怕,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故意不说明那人是谁,让唐流自己心里疑惑不解,队伍走了些路程,终于,进了皇族打猎的行宫。
    此时,狩猎的队伍还在围场,行宫里空空的,只余下少许侍卫把守。
    鸾祺公主独享一围楼院,虽然是临时落脚的场所,也已披锦缀绣,布置得富贵华丽非常。
    她把马直驱到院中的楼阁前,却不下来,在上面左右顾盼:“你们都下去,看住门口不许外人进来。”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只余两名宫人后,她还是不下马,向门里娇声笑:“人呢,我的事办完了,怎么没有人出来打赏?”
    唐流看得摸不着头脑,顺着她目光而去,有一人轻袍缓带,正施施然从楼中走出来,阳光下他面容俊美中透出冷傲,耀目摄人。
    印象中,齐王澶永远是这样冰凉的表情,看人眼神凌厉,不怒不喜。
    “我已经把人给你请来啦,怎么,都不过来搀我一下?”鸾祺在马上撒娇:“你欠我个人情,准备将来怎么还礼?”
    齐王面无表情地看唐流一眼,淡淡地:“公主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他也不走近,只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哼。”鸾祺碰了个软钉子,倒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翻身下马,嘟嘴:“好大的架子,亏得我这么卖力,你有什么话就对她说吧,方便不方便?要不要我避开?”
    她本是撒娇,齐王却马上接口过来:“既然如此,还请公主进房休息。”他略略欠身,脚步移到一旁,让她过去。
    鸾祺变了脸色,却又发不出脾气,半天,只得跺了跺脚,自己走进房间去。
    院子里只剩下唐流、齐王与他带来的一个亲信,唐流不知所措,满腹疑问。
    “唐姑娘,你我之间显然存有些误会。”他说,依旧背负了手,连口气也是如常:“我并没有许多的时间,也不想详细解释,如果以前做了什么令姑娘难堪的事,今日,就许我在此向姑娘说一声对不起。”
    唐流低头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念及两人间的尴尬关系,只觉满口苦涩,又是羞怯又是伤心。
    “由于小王的无能,令姑娘吃了这些苦,实在是很抱歉,好在现在总算有机会能弥补过失,我这里叫人准备了一些银两同衣裳,还有马车,姑娘可以带着这些东西远走高飞,从此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他一挥手,亲信马上过来,手里捧着一只包袱。
    事出突然,唐流倒吃了一惊,看了看那只包裹,又看了看他。不置信:“你放我走?为什么?”
    “这是我亏欠姑娘的。”澶说:“令尊唐珉唐大人生前确有将姑娘拖付给小王,因此我始终有责任要照顾姑娘。”
    唐流被他说得心口堵咽,悲伤不可抑止,她低了头,细细考虑他的话,倒也寻不出什么不妥。
    “唐姑娘,请接受我的好意。”这时,他已将包裹放到她面前。
    显然,包裹里藏了许多物事,唐流用手一掂,沉甸甸的,摸上去不像是金子银块,全部是珠玉宝石一流。齐王果然大方,凡人有了这样一只包裹,下半生可富贵无忧。
    “王爷,皇上快要回宫了。”一旁有人提醒。
    “唐姑娘,容我送你一程。”齐王一伸手,有人取来一套奴仆的衣服,令她进楼换了,说:“只是要委屈一下姑娘,充做下人跟在后面,由我带你出去。”
    “喂,你们就这么走啦?”鸾祺公主追出来:“你别忘记欠我的这个人情哟……。”
    齐王不待她说完,自己足不沾地,领着唐流等人匆匆离去。
    行宫外,狩猎的大队果然已到大门,黑压压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进来,齐王只得暂且先避到路旁。
    “澶?”有人叫:“你不是不舒服,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少相骑着一匹白额骏马,轻跃过来,他兴致勃勃地指着身后的一辆马车,给齐王看上面一堆堆的动物尸体:“今天在猎场我颇有收获。”
    齐王微笑:“果然不错。”
    “你是否已经身体无恙?要不要晚上同我一起喝酒吃肉,我的厨子最会……。”他话说到一半,猛然眼角瞟到唐流,吃了一惊,眼中寒光一闪:“澶,你到底生的什么病?”
    唐流也是一惊,不敢抬头,齐王立即上前,伸手拉住少相的束马缰绳,低声道:“隆,有些事情容我稍后向你解释。”
    少相被阻得一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齐王,立时三分又平静下来,勉强一笑:“今天有些累了,说话也不周全,齐王见笑了。”
    他想了想,从马上跨下来,凑近澶,轻叹:“你准备把她弄出去?”
    澶点点头,两人并排站着,面前大队人马依旧如流而过,人群噪声中,唐流听到少相说:“澶,想不到,你是这样重情的一个人。”
    他重情吗?唐流细细回忆,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齐王就是个面冷心冷的人,不错,他现在的确在帮她,但这样的一种援助——唐姑娘,以前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请原谅。
    也许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但,唐流不觉舒服,始终,他给她于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有沟壑不可逾越。
    于是,她低了头,怎么好期望皇族权贵的道德观与布衣百姓相同,人们站在各自的立场说各自的话,其实并不是想要他人接受,一切,只不过是自说自话。
    人群快过尽时,少相突然扬声:“平将军,你要出去吗?”唐流只觉心中一抖,看一人迎面而来,他一身紫色劲袍箭袖,头顶束发金冠,颤巍巍拳头大的紫绒珠,大步急急,脸上依然正气多过傲气。
    齐王亦是一怔,不好埋怨少相多事,只得沉着气在旁相迎。
    平面色凝重,略略一点头,一招手示意侍卫换了匹马过来,才向齐王等抱拳:“恕在下有事先走一步。”
    那马才喂了草料,洗刷得干干净,刚系了缰绳,还未上马鞍,平等不及,一挥手便要上去,下人忙不迭地去找锦凳给他踏脚,突然,路旁一人飞奔过去,躬身跪在马下,以身作凳,垫在平的足下。
    众人都没有料到,平也是,一呆,但到底没有多想,一脚踏在那人背上,翻身纵上了马,又向齐王少相点点头,勒了缰绳绝尘而去。
    他走后,唐流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里与膝上的尘土,脸上平平淡淡,很安静地,又回到齐王身边。
    少相奇怪地看她:“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她说,向他勉强一笑,低下头,笑容又慢慢凝在脸上,也罢,难得在落泊里曾遇到这样一个人,蒙他真心诚意为她费心出力,也许豪门内外深似海,自此一别,千里万里,他们终是无缘在一起,但,今生今世,总算她也曾为他做过一件事。
    再抬起头来,齐王说:“唐姑娘,希望这类事情不再发生,刚才若是平将军认出你,惊动到旁人,情况会很不妙。”
    他看她,冷冷的,看不出怒或不怒。
    “这样吧,我也陪你们一同出去,万一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抵挡一下。”少相侧着脸向他,不知是否唐流眼花,竟然看到他快速地挑了挑眼。
    “也好。”齐王道:“不过一同走会引人注目,不如小王先行一步,在前面等少相。”
    他们拱手作别,齐王带着唐流出了行宫。
    不知怎么的,唐流总觉心神难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可又说不出个究竟,她想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他:“如果我真能远走高飞,骠骑庄的人怎么办?当初朝廷把我交给罗庄主,也算是个人犯,这样莫名其妙的失踪离开,罗庄主会不会受到牵连?朝廷会不会因此追究到他。”
    “这事有我来办。”齐王淡淡的:“我既然能把你弄出去,下面的事情自然也不用你操心。”他似乎不喜欢她多问,可唐流总是不放心,低下头自己又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难道齐王肯替罗庄主把这事揽在自己身上?”
    没有声音,她抬头,齐王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听见。
    唐流突然停下脚步。
    “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大声问他:“是不是朝廷要齐王把我带走的?或者齐王想偷偷把我弄出去,让罗庄主自己背这个黑锅?”
    “你这女人!”齐王被她逼得也停下,瞪她:“我们还没有走出太远,姑娘能不能小声些,女人聪明是一回事,多疑是另一回事,唐姑娘还是安静些比较好。”
    他这是在骂她多事,唐流不由怒,自相识以来,他从不关心她的想法,所有事情一早安排好,只要她忍气吞声地安静承受,可惜,一开始唐流就不是这样听话的人,现在自然也不例外。
    “抱歉,唐流本来就是个多事的人。”她冷笑,索性站在原地不动了:“如果齐王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恐怕我还真不能跟你继续走下去。”
    “你不想平安的过日子?”他奇怪:“我若有心害你,不用专等到现在,姑娘只要仔细想一下就能明白,我只是想带你出去,你怕什么?”
    “我怕你害了罗庄主,我走了不要紧,他怎么办?”
    “他的事你不用提心。罗某人大有来头,皇上并不想杀他,天大的罪担在他身上,别人死了十七八次了,他却毫发无伤,你替他担心?哼,唐姑娘,你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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