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滚滚,赤日炎炎。
    一行赶路的旅人在艳阳下鱼贯而行。说看来像是商旅的打扮,但怎么个个表情端肃谨慎,架势严阵以待?那被拱在中间保护的八抬蓝顶轿,突兀至极;更别提前后高大骏马上那些个汉子,藏在衣下的腰间佩刀,随著动作若隐若现,杀气腾腾。
    这商旅,还当真是诡异得紧。
    山麓上,则另有十数条人影暗暗蠢动,为首坐在黑马上的人一袭藏红色披风随著旋舞的沙上飘扬著,婆娑的声响透进耳膜中,像是对仗前的战鼓。
    那头子蒙著面,仅露出一双眼睛。略微淡色的眸子,冷冷地望着山下一队人。
    “喜宝。”
    白皙修长的手指?s地掀开了轿帘,温润润的声音从里头唤著。
    一名丫头模样的小个子,本跟在轿旁四面八方地观察著,听到那叫唤,立刻紧张兮兮地胞上前。
    “主子,什么事?”小个子曝晒了半日,满头大汗,抡起衣袖就是一阵猛擦,还不忘靠得近些,好用轿顶来遮个阳。
    轿里的人瞧了小个子一眼,随即眼眸微弯。
    “没。”回了声,而后道:“喜宝,你是不是受暑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嗓音依旧润雅,仿佛在这烈日下的一道凉沁清流。
    啊,主子的轿好透风啊喜宝享受著那一小点点荫凉,合目叹息。
    “你站著也能睡?”温柔的话声犹如催眠曲。
    “是——是!”喜宝却反而惊醒,连忙回应。“我没睡,没睡!”哈著腰。
    “嗯喜宝,胭脂水粉可是能擦掉的,你晓不晓得?”微抿唇,还是好心提醒道。
    “啥?”喜宝愣了下,跟著拾起手一睇,果然衣袖上都是红红白白的玩意儿,想当然,自己的脸大概也成了一片花图。“主子,您又寻喜宝开心吗?”从怀里掏出汗巾,扁著嘴用力地抹抹抹,有点别扭。
    就说了不要扮丫头嘛,瞧他身上穿的这些,飘来飘去的说什么恰似仙姿,他倒觉得如幽魂附体:还有脑袋上梳的那两个髻,重得他一路上都歪著脖子;最讨厌的是双颊涂的红粉,弄了半天,还是跟猴儿屁股有的比较。
    嗟,做姑娘还真辛苦。
    “是你自个儿说要假装商旅的,主子旁没个丫头,那不够逼真。”轿里的人道,带著一些笑意。
    “出来行商带个女娃才不方便吧?”小声咕哝著。一定是又想整人骗人的啦,不然哪会那么好采用他小小喜宝的意见?
    “嗯?”低柔的疑问。
    “没什么,没什么。”快快转移注意力,喜宝堆起笑容。“主子,日头好大啊,这道上根本鸟不生蛋嘛!尚书大人摆明故意玩您!”真是恶劣,主子一个娇弱弱的文人,还得翻山越岭地帮人跑腿,他替主子不值啊!
    平常处理大事就已经够劳心劳力了,好不容易要到了个空闲可离开朝离开那地方喘口气休息休息,没想到还是被人差使,得绕过这荒凉山漠,去肃州送什么压根不重要的口信。
    对方明明就跟他们是不对盘的,主子要是不答应,私底下的暗潮汹涌就有可能找机会搬上台面来个你死我活;但主子允了,他又觉得主子太过冤枉。
    再怎么说,主子也是很厉害很厉害的虽然别人并不会这么认为。
    “做个顺水人情,没什么不好。”轿中人轻笑两声。“横竖他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也就委曲求全了。”悠悠哉哉,实在听不出语者哪里“委屈”了。
    偷眼觑了觑轿里,喜宝心里又泛起嘀咕。没一会儿却仰高了下巴。
    “不过主子,您甭担心,瞧咱们府里能叫来的护卫都跟著来了呢,就算这路途中真的有些什么,也保您安安全全地在轿子里纳凉。”神气得很。
    这可是主子第一次全权授与他帮忙哩。他已经打点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让主子能坐得舒服,又不会有人随便叨扰。
    “喔”微侧首,面容带有薄笑。“不过喜宝,你会不会觉得这么一大群人护著,更引人注目?”好像每个人身上都写著“这里有古怪,赶快来打劫”
    还有,他们府里根本没什么护卫,这些个汉子,明明就是昨儿个戏班子里的跑腿和打杂。
    “啥?”喜宝才傻住,不远处就传来冲天的马嘶声,那尖锐的程度,直要骇人头皮。“咦咦?什么什么?”吓得回过头张望,只闻声却不见人。
    “啊。喜宝,你可要保我安安全全地纳凉啊。”笑语一句,轿帘接著放下,完全无视身旁的动乱。
    “主子!”还在说笑啊?
    “是山贼!”有人突吼。“啥?”不会吧!当真好的不灵,坏的灵?喜宝愁眉苦脸地朝轿子看去。
    “保——保护大人!”什么商旅的伪装也不管了,只是被抓来充数的假护卫们放声喊道。
    虽然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已经收了钱就要有道德,只得摆出好看却没什么用的阵仗,纷纷抽刀出鞘,严防贼人来袭。
    “对、对!你们跑了就没银子拿了!可别让他们过来啊!”喜宝忙躲在其中一人身后。
    只听震动地面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来人不仅颇有规模,其态势更是奔腾汹涌,撼摇步立。
    “在上面!”有人警觉大喊。仰首一看,就见十数匹壮马竟从半陡的山坡驰骋而下,直直冲向他们!
    “我的天!”喜宝赶忙抱头蹲下。
    浓密黄沙伴随对方的侵略而大举席卷,乾燥的土尘一时间铺天盖地,刺痛了众人的眼,就在这视线不清且防备松懈的瞬间,大批贼人已经扑杀至面前。
    吆喝及叫骂响起,呛鼻沙幕中,根本不及反应就遭袭,更有好些人在慌乱中敌我不分地胡打一通。
    “你你你你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目无法纪,难道不怕——”话还没说完便被踹下了马。
    “是你天王老子!来教训你这爱讲道理的儿子!”这如洪钟的回应让数名山贼一同放肆大笑。
    哀叫声不绝于耳,又是有人跌落在地,偶尔还听到有人大喊:“你们怎么这么大力?”之类怪异唐突又不合状况的话语。
    混仗中,像给排开了条路子,在窒碍困难的能视度下,却隐约可见藏红色的厉风迅速地朝著蓝顶轿奔去,丝毫没有犹豫。
    “啊。”轿中缓缓地透出话音。“莫怪打得不怎么认真,真是冲著我来的。”这么多人都只是掩护,那红色披风,才是王。
    “主主子!人家杀来啦!”天哪地哪,他喜宝今年才满十三岁,是个童男,虽然有点小奸,但是也是给主子逼的,还想活久点享受享受啊!小小的个子紧挨在轿边,蒙著脸簌簌作抖。
    “誓誓死保护大人!”他他他们会不会演得太逼真了?围住轿子的几人面对著那冲驰而来的强大气势,开始不能克制地抖著音节,语调虚软无力,但身体却很有劲儿地想往后跑。
    “誓死?我真讨厌这句话”轿中传出幽幽低叹。
    死有什么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种愚忠,是他最厌恶的。
    “啥?”喜宝只听到主子开口,却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都给退下。”淡声命令著,轿帘上的流苏轻轻晃动著。
    “邢不,大大大大人?”假护卫不明所以,也不知该有何反应。
    “退下。”再简单不过的两字,薄然的语调,却使得几个僵硬又思考空白的人像是被下了咒般,乖乖退至轿旁。
    黑色的骏马冲至轿前,在千钧一发之际拉起了头,险些踏烂那蓝顶。马上的蒙面人拉扯缰绳,驭著看来似乎脾气很不好的巨大坐骑,居高临下,扫视著一旁其余人后,将目光放在翻起的帘门上。
    气流中的暴乱尘沙开始沉淀而落,一著白衫的修长身影从轿中站出,仿佛沾不上周遭那厚重的黄土,温文尔雅的特质犹若无法磨灭的强烈刻印,在第一眼就轻易烙上观者心底。
    白衫男子的身形十分飘逸,举止优雅;墨黑色的长发稍扬,纤细柔和,仿佛周遭急骤的气动都因他的出现而放缓屏息。轻慢抬起首,那极其俊美的面容更是几乎能让人看闪了神。
    他的五官细致绝伦,却无多余的脂粉味;一双明目澄澈无瑕,流转间顾盼生姿:白净的肤色加以那显著的脱俗气质,更有凡人天仙之感。
    他将美眸对上那藏红色披风的人,然后,和善地微笑。
    后头有几名山贼看得一楞一楞的,大刀险些劈回自个儿身上,怎么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如此绝色的丽人!
    “咦咦?”不远处的一个白发壮汉就拉回自己的飞魂,惊讶地大嚷道:“糟糕!咱们搞错人了!明明是要抓阁老的,怎么会是这种毛都还没长好的小伙子?”弄错啦,弄错啦!看那长相,别说是“老”了,他怀疑,这家伙有没带把儿都还是个问题呢!
    一旁躲著的喜宝抖了下,先是瞥了那白色背影一眼,然后又哀哀凄凄地把眼珠子给转去瞪著天。
    胯下的马儿不耐地喷著气,那藏红色披风的头子垂低淡色的眸瞳,没有理会同伴的叫嚷,只是和白衫男子对视著。
    倏地,那头子迅速地伸手入怀再抽出“唰”地一声,一道狠冽黑风在刹那疾扫过白衫男子身侧,甚至没让人来得及张口呼喊,就直袭他后头的八抬轿,喀啦声响震耳欲聋,雅致蓝轿顶立刻断成两半!
    众人被这一霎时的压迫感给慑在原地,回神定睛细看,一条黑长鞭被握在那头子手上,只瞧藏红色的披风轻扬,长鞭便像是自己有著生命似“咻”地回绕上了主人的膀子,犹如豢养做来当武器的毒蛇般,诡异凶猛。
    “啊!”假护卫们早就惊得坐倒在地,使不出力气逃了。
    白衫男子动也没动;喜宝则没能如他主子那般镇定,吓了好大一跳,几乎是四肢跪地,用爬的远离那散落掉下的碎屑。
    那头子握紧了手中长鞭,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目光,只一迳沉默地盯著男子美丽镇静的轮廓不放。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只听男子那清雅的嗓音,不愠不火地道:
    “别伤害他们,如果你们要找的人是名为邢观月的,那么,就是在下没错了。”
    话才落,那头子眸底闪过精光,肩膀一动,左手黑鞭再出,准确地卷上了白衫男子的腰,驾驹用力一带,才眨眼就把人给掳上了马!
    “天哪!”眼睁睁地目击如此粗鲁情景,其余人皆下意识地齐声惊呼。可惜这惊慌的叫唤没能让冲射而出的骏马停步。假护卫们怔愣愣地还来不及站起来跑呢,就被人挡住去路。
    “还看什么?你们的对手是咱们!”几名山贼笑着拿出一捆捆绳。
    啥?!这这这这些山贼是玩真的?不会吧!
    一群还以为是在演戏的家伙目瞪口呆,根本没料到情势往如此发展,那什么邢公子这样给人抓了走,那他们怎办?怎办?
    真的要跟这些凶恶的山贼打架吗?!
    “不不要啊!”之前没说会这样的!不是都作戏吗?不是吗?“哇啊啊!”只能惨叫。
    “别打我、别打我痛!不要踩我的手唉唉、唉呀!”喜宝一个人匍匐爬出战场,退到安全地带后,灰头土脸地站起。
    拍拍胸脯,大口大口地喘气,再收收惊,踮著脚遥望着那就要看不见的红点,他的眉头打成死结。扁著嘴,好可怜地喃念道:
    “您可得平安回来啊主子。”
    他喜宝一定会多烧几炷香诚心祈福的,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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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
    这种经历还真是新鲜啊。
    邢观月被长鞭绑著,像是布袋一般给丢在马背上动弹不得,虽然这人驾马的技术好像不错,但是这姿势实在是不怎么舒服。
    “这位大哥。”不晓得这人究竟是什么面貌,只好找了个最平常的称呼,在可怕的颠簸中试图唤道。“可否请你停一停”微弱的话声被吞没在速风之中。
    藏红色的波浪在他头上飞舞著,微侧首,稍稍睇到了那披风底下的身段,轻敛眸,他道:
    “若是再不停,在下可能就要吐”
    “吐”字才出,他就感觉往后退的景物忽地整个拉住,身子骤轻,一阵天地颠倒,正想着自己大概会跌个七荤八素时,腰间的缠鞭一紧,肩处给拍了下,就让他端端正正地双足贴地站定。
    邢观月顿了顿才适应过来。他轻轻微笑:
    “多谢。”
    那头子似是皱著眉,哼了声,正待提鞭将他押上马,又听他道:
    “邢某不会武功,没办法和阁下打斗或逃跑,所以,可以请阁下把鞭子收回去吗?”即使是在如此糟糕的情形下,美丽的脸庞还是看不出有半分狼狈感。
    头子迟疑了会儿,并无依言,只是戒备地瞪著他。
    邢观月倒也没有强求,仅安静不再言语,不过却惹来头子更强烈的注视。
    “可以走了吗?”蒙面布下的声音带点特别的粗糙。盯著邢观月略白的面色,头子心里甚为不悦。男人还这么文弱,简直没用至极!
    “大概还不行。”邢观月淡淡地蹙眉,仿佛身体多么难受。见对方露出鄙视的眼神,他一点也没在意,反而温温吞吞地笑道:“阁下使鞭的技巧当真出神入化,就算是邢某世面见得不广,但也知如此武功厉害的姑娘,应该也是很少见的吧?”
    那头子明显地怔住,似是有些错愕,随即手一扬,扯掉那蒙面布和厚实的大披风,冷道:
    “你知道我是谁?”棕色的眸子往下直视他,如刺刀犀利锋锐。
    邢观月亦凝视著她,在背光的烈阳照射下,微微地眯起温雅的眼。
    骑在马背上的,是名年轻女子。她有著一副瘦削而结实的身子,一张不出色但却极为自我的面孔,以及,一头火红色的长发——
    “瞧什么!”发现他一迳地看着自己,女子有些著恼。“怎么?女人当山贼很奇怪的么?”他若敢答是,她肯定抽他一鞭狠狠教训。
    “不”邢观月没有说完,目光也未移开。
    感觉那视线一直缠绕著自己的红发,她更不高兴了。生平最讨厌人家提的,就是她的发怎会生成这般怪异颜色!
    正当女子准备让他再挂回马上时,他乾净的语音才缓缓地继续流泄:
    “在下只是觉得姑娘的头发好像火焰。”
    犹如会自灼,更会灼伤碰触的人。
    闻言,她高抬的手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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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邢卿家途中遇上山贼?”
    御书房内,透出话声。
    “回禀皇上,微臣已加派人马搜寻附近方圆五十里的深山,望尽快将邢大人救出。”一人恭敬地拱手答道。
    “这样啊”座上人的担心神情并无维持很久,取而代之的,却是疑惑。让那禀告的将官退下,等门合上后,朝左侧招了招手:“严爱卿,刚才那什么邢卿家说的是谁啊?”
    一壮年男子垂著头,半弯腰答道:
    “启禀皇上,邢大人为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右侍郎,是皇上的阁臣。皇上数天前才允了他去民间探访。”
    “啊原来如此。”没什么印象,政绩肯定欠佳。罢,这种大学士翰林院多得是可供替换,不差这一个没什么表现的。“别讲这个了,严爱卿,你刚刚说要献给朕的青铜丹炉”
    那姓严的壮年男子专注地听著圣上的交代,敛低的目光闪过一丝快意,唇边更有著霜寒的邪笑。
    明史列传
    之中记载——
    邢观月,字乃善,兰溪人。
    眉目清秀,自幼聪敏绝伦,十三为诸生。嘉靖十九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年少奇才,皆有赏识,得拔擢。嘉靖二十四年,拜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右侍郎。
    然观月入阁,却隐没,独善其身之姿。
    嘉靖二十九年,下乡遇贼遭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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