扰扰攘攘的市井街上,人来人往。今天是九月初一,是双梅城外最大的寺庙天来寺一年一度建醮祭神的大日子。城里所有的男女老幼,似乎全涌进这寺庙来了。骈肩杂沓,你推我,我挤你,彷佛不需两脚行动,自可随人群缓缓前进。
    在这大大热闹的好日子,自然不免有些有了这餐没下顿,衣衫破烂,甚至身上有些异味的乞丐来据地乞讨分钱。
    “好心善良的姑娘、嫂子,可怜可怜我吧!分我一点子糕饼铜钱,祝-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明年一胎生对胖儿子。”有个小子瘦不拉叽的,托着一只破碗,向过往香客求乞。嘴甜如蜜,善祷善颂,是乞讨的不二法门。
    一个蓝衫碎花衣裳的小姑娘经过,看小子说得可怜,掏了一个铜钱扔在他碗里,叮叮作响。那小子像得了皇帝赏赐般,脸上放光,躬身向那小姑娘行礼不已,迭声说:“姑娘是观世音下凡,瑶池仙女转世,天下第一伶俐巧手的仙姑,您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那小姑娘听他如唱梵呗,吟得好听,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手提的谢篮中一个橘子拿出来丢给他,笑说:“小猴子说得好,赏你吃的。”
    小子忙不迭双手接了,揣在怀中,如获至宝。
    小姑娘原是随人来进香的,这一耽搁,就和大伙儿失散了。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人头,哪认得出谁是自己的姊妹?她鲜少出门,少不得有些惊怯,慌急之下,两泪汪汪,竟然哭了。
    “夏圃姊、秋别姊。”她嗓小声细,声音一喊出就消失在嗡嗡人语里,根本传不出去;她更加心急,一条白蝶手帕被她拧得又是手汗,又是眼泪。
    正在惊惶害怕之际,忽然有个低沉温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别哭,我帮-喊。”
    冬望吓了一跳,有人在跟她说话吗?忙回头一看,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影。他走到最近一棵大杨树下,手足连撑,极快的爬上树干顶头,站在一根颇为粗壮的分枝上,对她喊:“喂!-叫什么名字?”
    冬望愣了一下,答:“我叫冬望。”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挺胸突肚,扶着枝桠,站得稳稳的,放声大喊:“夏圃姊、秋别姊,冬望在找-们啊!”他声宏气旺,大老远传了出去,引得不少人回过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一喊,把冬望给吓住了,想不到他有这么大嗓门。不禁升起了一丝感激和指望,说不定夏圃姊她们会循声找了来。
    那个乞丐见下头没一个有来寻人的意思,于是又放声大叫:“夏圃姊、秋别姊,-们在哪儿?冬望在这里啊!”看看是个走失找人的,众行人又恢复了匆遽的脚步,不再多看一眼。
    冬望从希望中再生失望,眼眶一红,又想掉泪了。
    “夏圃姊、秋别姊──”那见义勇助的乞丐还不死心的喊。
    人群中忽然排出一条空缝来,在前头开路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三、四岁,青衫打扮,之后是两个女郎。前头的黄衫女郎秀丽可人,眉毛弯弯入鬓,娇怯怯的颇惹人怜;后头那女郎着紫衫,一条宽脚裤裤脚绣了好几只粉蝶,行走时似乎蝶儿也在拍扑翅膀。
    “冬望!”紫衫女郎喊。
    冬望见到同伴,大喜若狂,忙扑上去搂住紫衫女郎,紧绷的心情一放松下来,又是哭又是笑,叫着:“秋别姊!”
    那叫秋别的女郎细长的两眉微微一蹙,威严自生,轻责冬望道:“人挤人的,不是告诉-要跟好吗?既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死求活求要我让-一起出来?万一被哪个花子拐了去卖了,这才有得-哭一缸眼泪呢!”
    冬望受她一番斥责,自知有错,低头无语。
    夏圃见冬望面有愧色,又是哭得鼻子通红,忙上来为她疏解说情:“快别这样!把眼泪擦擦,人这么多,多难为情。秋别姊,她也知错了,有事回去再说吧。”她说话一派温柔婉约,让人从心脾里一阵酥软。
    秋别还有话说,想想又吞下了。只道:“走吧,咱们为了找-,还没替老太太烧香呢。”说走就走,背过身子,窈窕的身影处事比男子还爽利。
    冬望拉住了她:“等等。”
    秋别顿住脚步,回头看看她有何话说。
    冬望望向站在树头上的乞丐少年,若不是他大力相助,她怎能和秋别、夏圃碰面?不知要怎么报答他才好,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那乞丐少年纵身跃下树来,朝她们走来,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白牙。他不仅身上破烂,连脸上都是东一块煤灰,西一块伤痕,辨不出他究竟是何面目,只看见一对晶亮莹澈的眼睛,像天来寺后头的芭蕉池水,倒是挺灵秀的,不像个蠢人。
    那少年人虽瘦,个头却挺高大,秋别在女子中身材算是高挑,那乞丐少年却比她高出快一个头,她要看他还得仰起头来。
    “秋别姊,是他帮我的。”冬望拉拉秋别衣袖,低声向她讨个意见。
    秋别决断向来比旁人利落,她掏出一锭银锞子,递给那乞丐少年。“这位小扮,多谢你的帮忙,这给你买套新衣裳吧。”
    那少年欢喜的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不是假的。只不过喊个几声,就有如此大酬,喜得他手舞足蹈,跳了起来。
    秋别看见他光着脚丫,一双脚板已脏得看不见原来的色泽,暗暗摇头。
    “走吧。”秋别率先走在前头,青衫男子忙护在她身前。
    冬望这次不敢再贪玩,忙跟了上去。偶一回头,见那乞丐少年还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这一头;他见冬望回头来,猛挥着右手,向她道别。
    好不容易挤进庙里,虽然已是秋天,秋别等人还是流了一身汗,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也乱了。
    陶庆平将供品四果摆在堆满献供的桌上一处空隙,让秋别三人站在桌边跪垫旁,自己拿了香去烛边点燃回来;秋别接过之后,三个女子并肩跪了下去。
    她们这次出来,是为周老夫人祈福,也替周老夫人祈愿。
    周家是双梅城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周老夫人嫁过来三年,丈夫就不幸过世,只留下两个幼子和偌大家产。周老夫人年轻丧夫,悲痛自然不在话下,但她生性坚毅,很快就收拾起丧夫之痛,一心一计打理起周家产业,立志照顾两名失怙的幼儿长大成人。众人看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打起周家的主意来,想从这儿捞到好处。
    周老夫人凭着她过人的忍性和毅力,硬是将这个家撑了下来,背着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就有苦也不肯在人前诉一声。多年下来,周家的家业比周老太爷在世时所继承的局面,不知要兴旺上好几倍,双梅城内提起周老夫人,没有不竖起一根大姆指说声“佩服”
    周老夫人一对儿子,却是有贤有不肖。也许是疏于管教,周家的小儿子自小就顽皮跳荡,不肯好好念书用功。周老夫人心想,作商人家,也不一定要读了十三经、廿五史在肚子里头,只要他略识文字,不致为人所骗,做生意一样有路走。家里的产业,也大可养得起他;但可惜的是,周绍能天生不走正途,专爱走马嫖饮,在外头欠了赌债粉头钱,叫人到家里账房收帐。气得周老夫人好几次拿家法要赶他出去,都是周绍祖跪下流泪恳求母亲,才保住弟弟,免他在外流落。
    周绍祖和他匪类胡为的弟弟,性格大不相同。周绍祖为人忠厚友爱,极像他的父亲,待下宽和,博施众济;他长得像母亲,温文潇洒,令人可敬可亲。对不知上进的弟弟,总是宽怀大度,包容他的胡作非为,盼他有一日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周绍祖娶的妻子,也十分贤淑,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桐,字不华。夫妻俩对这个孩子爱若珍宝,逾于性命。这孩子在满一岁“抓周”时,散了一地的算盘、毛笔、弓箭、书册什么都不要,独独爬到数尺之外,把一只掉在地上的破碗捡起来把玩,笑个不停;整个周家上下引为奇谈,啧啧称怪,却不知这是往后不幸的先兆。
    周不华三岁多时,有一天随父母出外去玩,竟在人群之中走失不见。周绍祖夫妇像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孩子竟像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夫妇俩大贴悬金榜文,要找回失踪的儿子,但始终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音。
    思子心切的周少夫人自责伤心之下,病倒在床,任周老夫人和周绍祖如何宽慰,她仍是心结难解;缠绵病榻半载之后,魂归离恨天。周绍祖先是失子,后又丧妻,他和周少夫人鹣鲽情深,双重打击之下,得了重症,不久也与世长辞了。最伤心的莫过于周老夫人,一连痛失了三个最亲的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情何以堪?
    从悲痛中振作起来的周老夫人,明显比以前要苍老许多。儿子、媳妇虽死,她还是得坚强的活下去。周老夫人仍然不放弃继续寻找孙儿的下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每年九月初一,天来寺建醮之日,周老夫人总不忘亲自到寺中献金求神,祈求让她早一日和孙儿重相会面。日子过得飞快,在无边的期盼与思念中,已经过了十四年。
    今天本来该是周老夫人来上香拜神,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又失了照护,晚上和管家账房合计近来的歉收到深夜,人虚加上疲惫,病势变得严重,不能出门。但她念念不忘天来寺的事,就派了身边最得力能干的大丫头秋别,替自己上香祈愿。
    周老夫人身边有四个丫头,春帆、夏圃、秋别、冬望,排行却不是依春夏秋冬四季为序。秋别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其下是夏圃、春帆和冬望。秋别卖进周家来那年,正是周不华走失之年;周老夫人看她伶俐可爱,又心伤爱孙失踪,于是将她收在身边,慰藉老怀。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秋别,寄寓周不华在秋深分别的意思。
    秋别进了周府,因周老夫人待她极好,她是个最忠谨不过的性子,就把周老夫人认作是自己至亲之人,对她恭顺孝敬,伺候得比谁都尽心。周老夫人见秋别机灵聪敏,堪可调教,于是将她视作自己孙女般,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算帐念书;秋别小小年纪也懂得上进,教她一分,她一定努力到十分。年纪渐长,就成了周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周老夫人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只要和她相商,一定迎刃而解。秋别极知分寸,决不因受周老夫人疼爱就恃宠而骄,欺凌他人。在周府,人人都知道秋别才是周家真正的掌权人。等闲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会吟诗绣花而已,还比不上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
    也正因周老夫人少不了她,至今秋别已过了适婚之龄犹未定亲。一方面周老夫人舍不得她,一方面也是秋别自己发誓,愿终身不嫁侍奉周老夫人百年。周老夫人自然口头上斥驳她几句,心里却感到慰怀;她深知秋别的性格,这几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秋别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愿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找到孙少爷,老太太身体康健,信女秋别愿以身相代。”秋别动着嘴唇,无声祝念,一脸的虔诚。
    念完之后,恭恭敬敬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夏圃和冬望也站了起来。
    “走吧。”秋别说。
    陶庆平将供品收进提盒,挂在左腕上,右臂开路,让秋别三人跟在身后出去。
    好不容易挤到庙外,四个人透了一口大气,香客摩肩擦臂,自每个人身上发出的汗酸味、粉味,熏得四人头昏眼花。冬望大汗淋漓,头上发晕,脚虚得站都站不稳,靠在秋别身上扶着头道:“好难过。”
    秋别也是胸口一阵恶心,但她忍得住,脚跟立得稳稳的。掏出袖筒里的白丝手绢,拭拭额上的汗道:“这会儿拜完了,好回去了。陶大哥,麻烦你去牵棚车来,我们在前头榕树下等。”
    陶庆平应一声去了。
    秋别三人慢慢向前方一棵高有一丈多的榕树移动,还未接近,就听到有人在喊喝的声音,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圈在看热闹。
    冬望最是好奇,这会儿头也不疼了,小碎步钻到前头要看个究竟。秋别叹了口气,这热闹有什么可看?拿冬望爱凑热闹的个性一点办法都没有。怕她落单,也跟了上去。
    “钱拿出来!”走近一看,是几个人在向个乞儿呼喝。
    那乞儿她们见过的,是那个帮冬望的小乞丐。
    那乞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插腰喊着:“什么钱?你别仗着人多,就想欺负我金元宝,我只不过撞了你一下,又没拿你什么钱,你别瞎歪派人!”
    “我歪派你!?”那人瞪着眼睛,脖子挣得好粗:“我的荷包被你一撞就不见了,不是你这贼爪子拿的是谁?你们这些做乞丐的,一逮到机会就翦人家财物,今天这么热闹,你还有不下手的吗?撞着我马大爷,算是你运气差,我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承认!”招呼一声,两旁的人上去一人一边抓住金元宝手臂,一个去搜他身。
    金元宝大叫:“你们做什么?”用力挣扎。无奈被人牢牢抓住,反抗不得。
    搜身的人在他身上翻来摸去,他那件衣裳实在破得可以,那人在他怀里搜出一只小蓝布袋,里头似有东西,以为找到贼赃,欢声叫道:“我找到了!”
    将内中之物倒出来一看,并不是姓马的人所丢掉的碎银和荷包,而是一锭银锞子。
    姓马的找不到赃银,看到银锞子,自以为找到了铁证,原本虚了的胆气登时大壮,拿着那锭银锞子,眼睛瞪得老大,气壮山河,声如雷鸣:“被本大爷找到证据了吧?你说你没偷钱,这银锞子哪儿来的?”
    金元宝扭来扭去,就是挣不开那伙人的束缚,气呼呼大叫:“那是人家给我的。”
    姓马的呵呵哈哈抱着肚子大笑,旁边的人见他笑,也跟着发笑起哄。笑声之中,明显表示根本不相信金元宝的话。金元宝被众人讪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说这银锞子是人家给你的?”姓马的一步上前,戏耍似的,右掌轻拍金元宝的脸颊几下,声调抬得老高:“谁那么大方,给你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啊?”突然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金元宝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来。姓马的高声喝道:“敢骗你老子我?明明就是偷的。不打你这下贱种子,你还嘴硬。”
    金元宝无辜被冤被打,心里好生气苦,大声抗辩:“我没偷,这银子真是人家给我的。”
    “你还强嘴?”姓马的仗着自己人多,冲上来揪住他衣领要饱以一顿老拳,让他知道厉害。
    忽闻背后一个清脆低圆的声音说道:“住手。”声音并不如何大,但自有一股教人无法不从的威严。
    姓马的拳头停在半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窈窕的女郎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举止舒徐,甚有大家风范,虽然衣饰不甚华贵,却令人不敢小觑。
    那女郎一派从容,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姓马的脸上一掠。姓马的突然气势一馁,不知为什么在这年方双十的妙龄女郎之前,竟是手足不知往哪儿摆。
    “姊姊!”金元宝见到秋别,双眼放光,如遇救星。
    秋别刚刚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她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事情还没弄清楚,不会轻易插手。待她看到姓马的诬攀栽赃,还动手打人,她看不下去,就站了出来。
    “这位大哥,这个小兄弟是哪儿得罪你了吗?”秋别微微一笑,话说得很客气,神情却是端凝深重。
    姓马的先是一怯,想到众人之前自己怎可示懦,把胸脯挺了挺,大声道:“他偷银子,这种小贼不好好教训他不成。”
    秋别看了他捏在手上的银锞子一眼,道:“他偷了你的银锞子吗?”
    姓马的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不知道这臭乞丐去哪儿偷来的,还狡辩说是人家给他的。呵呵,笑死人了,谁会那么大方赏他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冷哼一声。
    秋别待他说完,不疾不徐的接道:“银锞子是我给他的。”
    姓马的惊异得睁大眼。
    金元宝大叫:“我早说了是人家给的。”大有冤屈昭雪的痛快。
    姓马的想不到这银锞子真是有人给金元宝的,一时下不了台,粗声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小小一个丫头片子,给得起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我看-邪媚歪道,说不定和这小乞丐是一路的,出面来替他解围。”
    听他话说得粗俗,秋别在周家身分不同一般下人,就是第二、三辈的主子也得敬她三分,不敢轻慢,哪里受过这等市井伧夫的气?登时把眉一蹙,不怒自威:“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臭丫头,想替小情郎出头?这小乞丐又脏又臭,-看上他哪一点?瞧-美得像朵花儿似的,不如来跟马大爷,包-还快活些呢。”说着伸出手来,想摸秋别水嫩的脸蛋一把。
    秋别气白了脸,避了开去。
    金元宝见她因己受辱,不知哪儿来生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两旁之人的束缚,钻到姓马的和秋别的中间,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叫道:“不准你欺侮姊姊!”
    姓马的握紧拳头,狠狠地往金元宝肚子上打了一拳,金元宝吃痛不过,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姓马的又加了几脚,往金元宝背上、腿上踢去。
    “住手!不准打他!”秋别没见过这等蛮人,金元宝缩在地上挨了好几下狠打,她看不过眼,要护住他不使受人踢打,却也招得自己吃了好几记拳脚。
    “秋别姊!”夏圃和冬望在一旁看得心急,又不敢上来相救,浑没半点主意,只是乱叫。
    就在这时,陶庆平牵了棚车来了。一见这等混乱的情形,先不问什么,忙叫随从车夫上来架开了姓马的,扶起秋别。
    秋别身上生疼,头发全乱了,模样狼狈不堪。陶庆平看得心疼不已,问道:“踢到哪儿了?”
    秋别摇摇头,只是凝眉不语。
    陶庆平回头一瞪,咬牙道:“是哪个不怕死的居然敢动起兰花胡同周家人来着?给我站出来!”后头随从一字排开。
    周家?莫非是双梅城中首富周家?看这等排场,愈想愈有可能。姓马的吓得手足冰冷,周家财富连城,压都压得死人,自己竟得罪了周家人,不是不要命了?他不敢承认自己所为,趁着众人不注意,转头往另一边溜了。陶庆平发现时已来不及追赶,只得作罢。姓马的朋友见状,也摸着鼻子悄不作声跑了。四下旁观的人也散了去。
    夏圃和冬望忙上前来替秋别顺发整装,擦去她脸上的灰尘。受了这顿打,秋别并不懊丧,天底下竟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她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今天她才体认到,在周家自己多么受人礼遇;出了那扇闳深的朱门,外头的荆棘风雪,着实刺人肌鼻。
    “我没事。”秋别略整一整仪容。见金元宝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他走过来,又不敢太靠近,搔着一头乱发,讷讷道:“姊姊,真对不住,害-也被人打了。”方才秋别护着他,被那个姓马的打了,他连忙以身相护,他身上本就有伤,这一来更是鼻青脸肿。
    秋别看他倒是忠实,护他甚是不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怎么在这儿乞讨?”
    金元宝有问有答:“我叫金元宝,今年──今年十七、八岁吧?”冬望听他名字取得俗气,又不知自己岁数,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一笑,金元宝登时大为不好意思,搔了半天头,才继续说道:“我和我爹到这儿来乞钱,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爹因为抢地盘,和人发生冲突,被人打得不能动。我听说今天九月初一天来寺热闹,所以到这儿来看看能多分一点钱回去,抓几帖药给我爹吃。”
    想不到他还是个孝子。秋别又问:“你长得这么高大,怎没想到去工作?不是胜于看人脸色?收入又固定。”
    金元宝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右手抓抓大腿,道:“我──我没想过。”
    秋别有心要帮他一把,转头问陶庆平:“普少爷不是正在建新房吗?把他安插进去成不成?”
    陶庆平是管这桩工事的,回道:“正好缺人手搬木头敲钉运土什么的,安排他去做事不成问题。”
    秋别对金元宝道:“听见了吗?明天你来上工,这位陶大哥会领你去做事,有日钱可领,胜过你弯腰陪笑向人乞讨。你可愿意?”
    金元宝欢喜得差点跳了起来,连声说:“愿意,愿意。有钱可赚,我怎么不愿意?多谢姊姊,多谢姊姊。”
    “那好,你向人问,兰花胡同周家怎么走,到侧门找这位陶大哥。”
    夏圃扶着秋别上了棚车。冬望从车帘内见金元宝站在原地,傻不愣登的,忍不住掩嘴笑道:“秋别姊,这个小乞丐人长得高头大马,却傻得有趣。”
    秋别忽想起一事,叫冬望下车去。金元宝目视她们上车,忽见冬望向自己走来,心中突突的,不知她有什么事?
    到他跟前,冬望将手中提盒往前一送,道:“喏!拿去。秋别姊叫我给你的。”
    金元宝不知该不该接受,冬望已塞到他手上,扭腰走了。她正值事事都新鲜有趣的年纪,回头又是一笑。
    待棚车走得不见,金元宝犹翘首凝望,恋恋不舍。出了一会儿神,手中的提盒沉甸甸的,他这才打开来看,里面是水果糕饼;想着秋别倩影纤纤,五内如狂,真不知要怎么感激这位仙女般美丽、菩萨般心肠的姊姊才好。
    眼角余光,忽见一条白丝手帕掉在地上,是秋别护卫他时不小心从袖里掉出来的。他捡了起来,放在鼻前一嗅,还不敢太深吸气,怕亵渎了这条手帕。一股幽香淡雅怡人,他刚才和秋别靠得近了,辨得她身上就是这股好闻的味道。
    金元宝珍而重之的放在怀里收好,还拍了所怀之处几下,心甜意洽的迈开脚步,口里哼着乞儿常唱的莲花落,三步倒有两步是跳的,一路回栖身的破庙去了。
    金开躺在茅草铺就的破庙一角,静养歇息。其它的乞丐全出去乞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是四处为家的流浪汉,倒也不觉孤单寂寞。
    前些日子,他带着儿子金元宝和几个乞丐兄弟来到双梅城。这双梅城十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在城外树林里,他见到一个小娃儿正站着嚎哭不已,衣饰甚为华丽,看样子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是哪个粗心的父母,把孩子落在外头?
    金开问他话,他啥也说不明白,只是啼哭。金开见这孩子粉妆玉琢,长得甚是玉雪聪明,心里甚是喜爱。想他三十多岁的赤脚罗汉,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要娶个老婆那是难于登天,早也不存成家立业的指望了。莫非这是上天看他可怜,特地送下一个儿子来给他,为他捧斗送终?
    于是金开抱了这孩子,认作亲生,顶了自己的姓,取名叫元宝。他瞎字不识,取这名是盼这孩子为自己带来金银财宝。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偶然,又重临双梅城。金元宝走失时年尚幼小,不久之后全忘了以往之事,将金开当作是自己生父,侍奉他很是孝顺。
    偶尔金开一人独处时,不免胡思乱想,怕有人会认出金元宝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人,将他带离自己身边。若真是如此,自己只有看开,终究人家是骨肉至亲,自己独享了人家十多年天伦之乐,也该够了。
    想一阵,唏嘘一阵,忽闻门外金元宝大喊:“爹!爹!我回来了。”
    金开双臂抵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坐直;只见金元宝眉开眼笑的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脸上的伤比早上出去时还多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伙北方乞丐又打你?”金开气急败坏的追问。
    金开来到双梅城第二天,上街乞讨,路上遇到了一群乞丐,那群乞丐硬说双梅城都是他们的地盘,不准外路的来分。金开是个好胜争强的人,如何肯依?双方打了起来,金开这边人少,不是他们对手,身上、脸上挂了彩,幸好金元宝拼命救父,背着他冲出重围。金开见儿子旧伤未复,又添新伤,以为又遇上那伙人,急匆匆要问个明白。
    “不是,不是。”金元宝连连摇手,将食盒放下,笑道:“爹,您看我带什么回来给您吃?”掀开食盒,把水果糕饼一样样拿出来现宝。
    水果糕饼,都是好的。金开不免有点忧心忡忡。“我儿,你该不是去偷人家的东西来着?爹叫你去讨,可没叫你去偷盗啊?你要知道,偷人家东西是要下地狱的。”
    金元宝笑道:“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我偷的,是一位仙女姊姊给我的。”
    “仙女姊姊?”
    金元宝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金开听完,道:“世上有这么好的人?”
    “是啊!爹!”金元宝双手连挥,兴奋不已。“那位仙女姊姊不但给了我银两水果,还叫我明天去她家里工作,这样就不怕会碰上那群坏乞丐来寻晦气。”
    金开一想也对,虽不大相信世上有人如此善心,但一个小乞丐有什么可图谋的?金元宝若去工作,自己也能安心养伤,不必担心他在外头遇上了那群恶丐。
    “你到那儿工作,可要小心谨慎,凡事勤劳点,别推托躲懒。”金开殷殷吩咐。
    “我知道的。”金元宝取了破碗里的水,洗了一颗梨子递给金开,热切的看着他:“爹!您试试这梨,看味道甜不甜?”
    儿子待己至孝,金开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安慰,张嘴咬了一口,甜汁似乎渗到了心里头。
    “好吃吗?”自小到大,金元宝吃的东西,全是人家剩下不要的残汤剩菜,从不挑精拣瘦。受百家十方供养的他,依旧长得人高膀阔;有什么好吃的,一定先奉呈金开,请他受用。
    “好吃。”金开道。
    那梨子看来鲜嫩多汁,金元宝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金开注意到了,拿了一个好的给他:“你也吃一个。”
    “不用了,我不爱吃。”
    分明在说谎。金开硬要塞给爱儿,金元宝推搪不过,忙抢了金开手上吃了一半的梨子说:“我吃这个好了。”咬了下去。
    金开拿他一点也没辙,只好自己吃那个完好的梨子。见金元宝吃得津津有味,把梨肉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果核,还舔舔手指上的梨汁,似乎意犹未尽。
    “再吃一个吧。”
    金元宝这回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要留着给金开吃。金开强他不过,只有依他。
    这天晚上睡觉时,月光从天窗射进来。破庙内众丐回巢,经过一天奔波,全都累得摊平了,睡得像死猪一样,鼾声四起。
    金元宝难得不能成眠,摸出怀里的手帕,就着月光细瞧,想一回手帕主人的形容,猜她现在正在做什么,愈想愈痴,嘴角笑意不绝,良久方倦极入梦。
    梦中一个紫色身影翩翩盘桓,走过来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努力想听清楚,却始终不得其音。忽然从梦中惊醒,庙外鸟声啁啾,日光入廊,天色已经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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