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静今天特别提早结束公事,离开大楼的路上,会社社员纷纷向他敬礼招呼。今天是他三十七岁的生日,藤田英夫嘱咐他早点回来庆生。他是不重视这些俗套的,但不愿违拗尊长的美意,遂答允早些回家。
    车子不直接回藤田家,藤田英夫交代,他得再去接一个人。
    来到一栋花木扶疏,院宇宏深的西式建筑前,司机知会大门守卫,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位风姿绰约、盛装打扮的成熟女子,司机下车为她开门:“石川小姐,请上车。”
    石川明雪款款一笑,坐进后座,明媚的笑容照亮入眼:“阿静,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他客气笑说。
    到藤田家时,已经六点多了。
    藤田英夫让朝仓等门。朝仓翘首凝盼,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几遍。待黑色的宾士驶入视线之中,他笑逐颜开地喊:“回来了、回来了。”进去通报主人。
    关静表现绅士风度,开车门扶石川明雪下车,她甜甜地笑了。
    两人联袂而入。藤田英夫穿著宽大的和服,精神健爽。
    这个生日宴,只有藤田英夫、关静和石川明雪三人,是个纯属亲人的小聚会。一来是藤田英夫行动不便,怕他操劳;二来关静不喜欢摆排场——不过是藉个理由热闹热闹,邀请石川明雪则是藤田英夫的意思。
    席间石川明雪成了灵魂人物,她走过的地方很多,见识过许多奇风异俗。她说故事的本事极佳,一件小事经过她口述加油添醋,教人百听不厌。她个性很活泼,伶俐没有心机,藤田英夫对她欣赏极了。
    反观关静,一言不发吃他的东西,半点也不感兴趣似的。
    趁石川明雪去补妆的空档,藤田英夫开口探问:“阿静,你看明雪这女孩怎么样?”
    “不错。”关静随意敷衍。
    “你觉得不错就好。”拍手而笑:“明雪这女孩我观察很久了,论人品、家世、相貌,那真是无可挑剔的了。这样的好女孩你要是放过了,以后想提着灯笼去找,也找不到。”
    关静没接口。
    “你不喜欢明雪?”
    “不是。”关静说:“我对她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把她当妹妹看。”
    估量短时间石川明雪不会入席,藤田英夫直说了:“阿静,七年了,你要让我等多久才能抱孙子?我怕我等不到看你结婚。”
    藤田英夫这几年健康状况大不如前,年轻时积压的文明病都出来了,这也是他催促关静结婚的原因。除了石川明雪常来走动,关静几乎断绝了和女性的所有交往。
    “您别说这种丧气话。”
    “叫我最丧气的是见不到我的孙子。”他假意赌气:“阿静,你要眼睁睁看着藤田家无人继承香火?”
    藤田英夫对他明示、暗示许多次,他侍父至孝,唯有这件事不得亲心。前几年,会社处于重新整顿期,事务繁多,关静也还年轻。当会社逐渐步上轨道,关静依然没有半点动静。眼看快要逼近四十大关,儿子不急,急死父亲。
    “你若另有对象,我也不反对,把人家带回来我看看。她不一定要有钱、家世好,只要你喜欢最重要。”看关静还是兴致索然,他忽转了话题:“你还惦着松龄吗?”
    关静做出漠然的表情。
    石川明雪来到门外刚好听到这一句,停住了脚步。
    “我已经把她忘了。”关静如是说。
    “她是个好女孩,可是她在你中弹昏迷不醒的时候离开你,实在无情了一点。”藤田英夫评论。
    仰头饮了一杯酒,关静说:“别再说她好吗?”说他忘了是假的,提及这名字就教他痛心。
    “不要因为一次错误的相遇,就让你对婚姻失去信心。”他鼓舞关静:“我的眼光不会错,明雪会是个好妻子。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你。试着和她交往看看。”
    石川明雪屏息听关静如何答覆。
    他考虑了约莫十秒钟,沉声说:“好吧。”
    一时激动万分,后背差点撞到了柱子。她不敢让两人发现她在偷听,蹑手蹑脚走到比较远的地方——这才敢大声喘气。
    她的心事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告诉大家她爱关静吗?
    当关静说愿意和她交往,狂喜溢满她的胸中;下一秒,整个人又坠入冰谷里。
    七年前,在藤田家初见开门而入、落拓不羁的关静,她就已爱上这个一身沧桑忧郁的男子。当时他是他人的丈夫,她也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心事,事事看他不顺眼。现在她才知道,全是爱情在作祟啊。
    这分爱七年来有增无减,关静也恢复自由之身,她依旧不敢有所表示。因有一个人比她更爱关静,那就是——钟松龄。
    别人不知道,她最清楚,钟松龄为关静牺牲有多大。
    正因如此,教她怎么坦荡地接受关静的爱?她会觉得自己是拆散他们的恶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整笑颜,推门而入。
    藤田英夫略感疲累,于是回房休息。
    关静送她回家。石川明雪向他道了再见,正要下车,他忽出声叫住了她:“明雪。”
    她回眸,眼神询问他叫她做什么?
    “和我交往好吗?”他一如谈公事的平淡,一点也没有浪漫的火花。
    她眼神一点,过了一会儿,说:“让我考虑一下。”
    他点头,吩咐司机掉头回去。
    悦耳的电铃声柔柔响起,一个佣妇打扮的中年女子忙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高大俊秀的男子。
    那男子问:“钟小姐在吗?”
    话未说完,钟松龄出来了;一头及肩的秀发,纤瘦的身段,永远是温柔可人的微笑,看不出她已经三十一岁了。
    “荻原先生,怎么有空来?”
    荻原透有些着迷地看着她,随即正了正脸色。“小田切先生想见你。”
    钟松龄换了一件外出服,拿了皮包,和荻原透一同前往去会见小田切源太郎。
    小田切在办公室等她。每个月小田切会叫她来见上一面,这样的聚会已持续了七年。
    钟松龄能守诺不变至今,令他不是不讶异的。怕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特意派人去调查关静一举一动,把他的状况告诉她——用意是让她相思痛苦,但却是适得其反。她总是满心期待徵信社报告的来临,那成了她生活的重心。
    钟松龄坐定后,小田切这次得了最新消息,认为是刺激她的大好机会,故意把她叫来,要看看她的反应。
    “关静有了要好的女朋友,你知道吗?”
    “我知道。”石川明雪早把关静要求交往的事告诉她。
    对她毫不讶异的反应他很不满意,语带挖苦又说:“他的对象是你的好朋友石川明雪,被好友背叛的滋味如何?”
    “明雪没有背叛我,是我拜托她照顾关静的。”石川明雪倾心于关静,她早看出来了。石川明雪如冬日的阳光,给人温暖,她相信关静从此可以远离黑暗。
    “你还是彻头彻尾的蠢女人!”等他们进了礼堂;她再说这大话试试。“装潇洒是没有用的,嫉妒怨恨就说啊,你为他做这么多,他半点也不知情,现在还要跟别的女人结婚,你真的无怨无悔吗?”
    “爱一个人,不是要占有他。”
    两人的思想观念背道而驰,怎么谈也不投机。忿忿不悦的小田切挥挥手,像逐小狈把她赶出去。她欠欠身,这个月的会面结束了。
    “钟小姐,你要上哪儿?”荻原透负责送她。
    他这是多问了。和小田切见完面,钟松龄例行要去看望一个人。
    “麻烦你送我去高桥精神病院。”
    到了病院,荻原透在门口放下她,从驾驶座探出头来:“我去停车。”
    荻原透看着她进入院里,才将车开往停车场。
    停妥车,按下电动锁,迎面而来一个教人不禁为之侧目的英俊男子。荻原透心一震,来人他是认识的,在照片上见过无数次,他是藤田株式会社现任社长,也是钟松龄的前夫——关静。
    关静看完姊姊关婷,准备要回去了。两人目光不期而遇,荻原透正好大大方方打量他——好冷冽的一双眼睛。
    视线交会一闪而过,面无表情的关静坐上车,荻原透目送他离去。
    他本人比照片更摄人心魂,荻原透舒了一口气,这种男人有强大的魅力驱使人为他生、为他死?
    钟松龄在廊上找到关婷,两人微笑着相互靠近,四手相握。
    “婷姊。”
    “晓芳。”
    钟松龄一有空就来看她。关婷病情慢慢有了好转,也认得人了,认得关静自不在话下,而钟松龄是她在这里比较熟稔亲近的人,因为她们来自同一个家乡,有共通的语言。
    钟松龄用方春意的姓为化名,这是她怕关婷一时不防在关静面前漏了嘴。
    关婷只以为钟松龄是一个充满爱心、热心助人的台湾女孩。
    “哎呀!”关婷一副很懊恼的模样。“阿静才刚走,你们没碰到面,好可惜。每次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为什么就是错过?”
    关静刚走?钟松龄庆幸没碰到他,否则那场面就很尴尬难解了。
    关婷心思走得很快,这会儿又滔滔不绝兴奋地说:“我弟弟关静是个很棒很帅的男人哦!你见了他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他从小就很贴心,我下班晚一点回家,他都已经把晚饭煮好了等我回去吃”
    这些话钟松龄反反覆覆听关婷说了不下上百回,关静小时候的种种事迹,她都可倒背如流。这时她只是微笑听着,当关婷最佳的听众。
    关婷忽然叫了一声,她想起一事:“你跟我来。”她拉着钟松龄跑。
    小跑步回关婷的房间,这个运动让钟松龄心脏有轻微的负荷。
    关婷打开抽屉翻出画册,喜孜孜地笑说:“有了、有了,你看!”
    关婷要给她看的是一张素描,她侧头看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认出画中人是她。眼睛像,鼻子和嘴巴的比例却不大对。关婷没学过画,能画到这个程度已算不错。
    “我说要画一张画给你的,画得好不好?”仰着脸,她像个讨赏的小孩。
    “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漂亮。”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关婷说到正高兴,忽然把眉一皱。“我要离开医院了,医生说我可以出院。阿静他下个星期三要来接我回家。”
    “恭喜你。”钟松龄真心为她高兴。
    “但是我就看不到你了。”原来这是她不开心的原因。
    钟松龄无言,感动充斥胸中。
    “啊,我给你地址和电话,你来我家玩嘛;不然,我去你家找你。”钟松龄编了一个假地址和电话。
    “好。”关婷如获至宝珍藏起来。
    她们大概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因此钟松龄特别珍惜这次相聚,坐着不舍得走。荻原透在外头等了很久,进来看看。
    “我该走了。”钟松龄对关婷过意不去,再次向她道谢:“谢谢你的画。”
    “我出院后去找你喔。”关婷殷殷不忘订下后约。
    钟松龄笑了笑,拿著关婷送她的画告别离去。
    关静向石川明雪提出交往的请求,两人偶尔出门吃顿饭,和以往普通朋友时没什么两样。他依照了藤田英夫心愿,藤田英夫不是太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了。
    这段日子可说是他最顺心的时候。会社在平稳中发展,昨天去探关婷,医生诊断她病情痊愈,可回家休养了。
    墙上贴了一张技法拙稚的素描,是关婷给他的。据她说,画中人是个常到病院陪她说话聊天的女孩。
    他盯着画中人出神,不知怎么地,她让他想起某个人。
    不可能!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暗气自己,随便一张涂鸦,就把他的原形打了出来。多年来在人前钟松龄这人似乎已被他遗忘,有时不提不念,反而是最无法忘怀的。
    藤田英夫料得没错,他确实还忘不了钟松龄,他早已不记恨她了。
    之后冷静想想,他亏欠她多得多。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没有怪他半句,包括他婚后在外流连、她追到日本来,他对她更是粗声恶语。试问这样的丈夫,谁能忍受得了?
    抛下她一个人独自回日本,始乱终弃的罪名他是担定了,离婚也是他先提出的。她有十足的理由和他一刀两断,拒绝可怖的精神炼狱。
    “静少爷!”朝仓气喘吁吁地跑来,打断了他的冥恩。“不好了,老爷昏倒了。”
    关静迅捷地抢出房门,冲到藤田英夫房门,藤田英夫倒在门口,脸朝下,一动也不动,彷佛已经死了。“备车!”关静临危不乱,指挥众人行动。
    送进急诊处,关静心情无法宁定,背靠着墙,左手拇指和食指用力捏着眉心。
    朝仓口中念念有辞,向上天祝祷。
    医生出来后,指名找藤田英夫的亲人。
    关静上前道:“我是他儿子。”
    “令尊只剩两个月生命,你们好好准备后事吧。”医生道。
    “怎么会?”
    医生惊讶道:“他是肝癌末期,你不知道吗?”
    关静愕然一怔,接不下话。
    朝仓面色凝重地说:“老爷叫我不要告诉你,你公事忙,不想你再增加负担。”
    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他的眼睛长在哪儿了?竟看不出日益消瘦的藤田英夫罹了重病。
    他守着打了镇静剂而沉睡的藤田英夫,深陷的双颊,眼睛下是阴沉的暗黑色。父亲病得这么重了,他犹不知,关静愧疚得无以复加。
    睡了一个多小时,藤田英夫醒了,看见关静在身畔。
    “爸。”这一声好沉郁、好痛悔:“您怎么不告诉我?”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吗?”藤田英夫说:“看看你,一脸忧愁,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吗?”
    生死有命,他早看开了;何况他半身不遂,早点走对他反而是种解脱。
    “我太不孝,竟然不知道您生了重病。”
    “知道又怎样?你又不是神,救不了我的,别想那么多。”藤田英夫语气轻松起来:“最近你和明雪怎样?交往得还顺利吗?”
    既是事实,伤心无益,颓丧只有多伤长者之心。关静强打起精神:“还不错。”
    “明雪这女孩很好吧?石川家的家教我是敢打包票的,你若觉得不错,早早把人家定下来,不要再拖了。没看见你结婚,我走得都不安心。”
    这番话等于是交代遗言,关静情何以堪?
    藤田英夫待他犹胜亲生,他什么都没报答。这是藤田英夫最后的心愿,至少要让他走时无憾。
    “我明天上石川家求婚。”
    藤田英夫惊喜交集,眼睛都亮了。
    “你决定要娶明雪了?好,好!”忽又觉得不妥,声音低了低:“你这么突然,是为了爸爸吗?婚姻不是儿戏,你得自己好好想一想,以免将来后悔。”
    关静笑了笑。“您的眼光还有错吗?这时候才谦虚起来?刚刚您还打包票说石川家的女儿绝对家教优良,我不听您的话,听谁的?”
    关静真是决心娶石川明雪的模样。
    藤田英夫这才安心地笑了。
    “你明天登门去求婚,礼数要周到,我理该跟你一道去才隆重”
    关静一口否决:“您身体不舒服,不宜走动,我自己去就行了。”
    “朝仓代替我去。”想出一条折衷的办法,藤田英夫续说:“你有什么问题问朝仓就没错。”
    “我会的。”无论藤田英夫说什么,关静都满口说好。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藤田英夫已兴高采烈地在计划婚礼的进行。
    如果结婚能让藤田英夫这么高兴,关静心中最后一丝迟疑也消失无踪。
    为了藤田英夫,他不但要结婚,还要办一场热闹隆重的婚礼一偿父亲宿愿,让他无怨而去。
    隔天关静带了四色礼物,登门造访石川一朗。
    石川一朗以锐利而谨慎的眼光在审视关静,论长相、论气度,他都是万中选一,无可挑剔的天之骄子。
    他对关静十分满意,石川凉子更是连连点头,看着关静的眼中充满激赏。
    石川明雪接到他电话,说今晚要到府造访,一颗心便怦怦乱跳、七上八下的。
    他来家中拜访石川夫妇,是有进一步的表示吗?她不敢乱猜测。但如果真是如她所臆想,她该如何自处?
    呈上礼物,关静正襟危坐,向石川一朗直抒来意:“石川伯父,非常冒昧来拜访您,我诚恳地请求伯父能将令嫒嫁给我。”
    他真的是来求婚!石川明雪心头大震,坐不住了,只想逃回房里去;但这时起身离开,也太唐突失礼了。她僵在母亲身边,进退失据。
    石川凉子斜睨了女儿一眼,眼光带著笑。
    石川一朗行事比较持重,他这关是过了;但一来婚姻不是小事,二来也要端端身分,所以没有立刻答应。“令尊身体好吗?”他岔开话题。
    关静面色沉重了下来,语带戚戚:“家父得了肝癌,时日不多了。”
    石川一家闻言吃了一惊。
    “藤田兄病得这么重吗?”石川一朗不胜唏吁。他是思人及己,他和藤田英夫同年,一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
    “这么说很失礼,但家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见我步入礼堂。做人子的,应竭尽所能完成父母的愿望。明雪和我认识多年,感情稳定,我们结婚后我一定会好好善待她,不教她受苦,请伯父、伯母答应我们的婚事。”说完,他深深一鞠躬。
    石川一朗闭目思虑了一会儿,转头徵询石川明雪的意思:“小雪,要嫁的人是你,你的意思呢?”
    她略为惊慌:“我”支吾地说不下去。钟松龄的面容清晰地浮在眼前,想到了痴心的钟松龄,她心中挣扎得厉害。
    “明雪,请你嫁给我。”关静真挚的语气几乎瓦解了她的心防。
    她早爱上他的,爱到眼中没有别的男人存在。心爱的男人在恳求她,她的心早已千肯万肯,只是道德感在作祟,这个头她点不下去。
    “明雪,说句话啊。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意见吗?”这孩子怎么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险难峻岭都要去闯一番的悍娃,遇上这事也害羞得说不出话了?毕竟是女孩子。
    “我”又是这一声,把头垂得低低的。谁知她心乱如麻?
    正为难时,关静走到她面前,双膝落地,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扯着他的手臂要拉他起来,急说:“关静,你干什么?”
    她却拉他不起。关静反握住她的手,说:“这样你还怀疑我的真心吗?”
    两个旁观者被他不顾身段的举动感动了。石川一朗已站在关静这边,帮着他来劝女儿:“小雪,这样的好男人你不好好把握,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是啊。”石川凉子也加入劝说行列:“藤田先生都向你下跪求婚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关静背脊挺得直直的,一个伟岸的大男人跪在地上,最教人怜惜。
    所有的迟疑、迷惑、挣扎随风飞散,她投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肩上,双臂绕上他颈项,激动不已地轻喊:“我答应你,我愿意嫁给你!”
    他轻轻抱了她一下,拉开身子。
    婚事已定,接下来是婚期的敲定。考虑藤田英夫恐怕不能久等,关静希望愈快愈好;石川夫妇也体谅他的处境,尽量配合。
    石川明雪送他出门口,关静说:“明天我们去选戒指。”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到现在还有如梦幻般的不真实。含羞带怯地微点头,站在门口挥手送他。
    在车上,朝仓欣慰地说:“静少爷,这么顺利谈妥婚事,真是太好了,石川社长真爽快。老爷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看见你娶妻生子。”
    相对朝仓的兴奋,关静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他很明白,如果不是藤田英夫病危,他是不会再轻言结婚的。石川明雪会是个称职的好新娘,这就够了。婚后也许不能给她浪漫的生活,但他会尽到做一个好丈夫的本分。
    世界上许多夫妻不也是一生平淡如水地过日子吗?
    石川明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找钟松龄,她答应关静的求婚,心里却有极大的波澜起伏。
    “明雪,坐啊。”好友来访,钟松龄热情相迎,忙着泡茶待客。
    “别忙了。”
    钟松龄还是把茶点饮料都送上桌来。
    “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你和关静交往得顺不顺利?”她温柔道。
    她含羞带愧地避开钟松龄的眼睛。说呀!迟早都要说的,石川明雪十分艰难地开了口,舌头像有千斤重:“他向我求婚了。”
    钟松龄愣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笑说:“太好了,恭喜你们。”
    “你不要这样说。”听钟松龄如是说,石川明雪更不好过了。钟松龄若肯骂她几句,她的罪恶感会稍减些。“我觉得我好像在抢人家的丈夫。你是这么好的女人,关静却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钟松龄忙宽慰她:“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怎么会怪你?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你的个性我还不了解吗?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关静的过去你最了解,我相信你一定能好好爱他,给他幸福的。”
    每个人都得到幸福,那她呢?飘零在异乡虚度青春的女子,要到何时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你们结了婚,我和小田切的约定也结束了。我准备回台湾去,我妈常念着我呢。”
    钟松龄和关静离婚后,为了要遵守和小田切的承诺,她骗方春意要留在日本念书进修,但方春意不放心让女儿一个人留在日本。后来还是钟松龄求了好久,又带她到石川家拜访,保证她临时有急或患病,石川明雪会好好照顾她。
    女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想单飞,做母亲的再不舍也要放手,难道能一辈子守着她?最后终是首肯了。为了不被识破真相,钟松龄真的去找了一间语言学校学习日文。
    本以为念个两三年书就回来了,而一年一年过去了,钟松龄总以学业未完为藉口,再拖延回台湾的日子。
    “你要回台湾?”
    “等见过小田切吧。”
    “他真是个变态!”石川明雪忿忿骂着。“没有人性的家伙!这个老不修恶性不改,还是到处在搞那种变态游戏。”
    钟松龄不知道她从何得知,不过她倒是见过几次小田切身边常有美男子相伴。
    他相当自负,一些不法的事情他也不避讳她在场,就吩咐手下如何行事;其中有好些令人发指的惨事。他是故意在她面前显现他的恶势力,终无人能制裁、奈何他。
    “什么时候结婚啊?”她转移话题,笑盈盈地问。
    “藤田伯父得了肝癌,关静希望早一点办,让他老人家能亲眼看见他结婚,好了了他一桩心事。”石川明雪想起关静下跪求婚一幕,心头不免甜孜孜的,不自觉浮现笑容。
    看样子,石川明雪很爱关静,把他交给她,自己可以放心了。
    转头忽见墙上挂了一幅素描,石川明雪是从那道疤认出画中人是钟松龄。钟松龄后来去整容磨皮,但仍留下一道浅红色的痕迹;不经意看,还以为是不小心沾上了染料,如雨后轻洒的新虹。
    “谁画的?”石川明雪站到那张素描前评头论足、细看起来。纸张左下角,写了小小的一个“婷”字。
    “朋友送的。”钟松龄轻描淡写道。
    石川明雪走了之后,荻原透后脚接着来访。钟松龄正想小田切必会来找她见面,一面招呼他,脚步一面往房里移动:“你先坐会啊。小田切先生叫你来接我是吧?我换件衣服就走。”
    “不是小田切先生叫我来的。”
    荻原透的眼中燃着异样的光采,钟松龄心中隐约了然他的心意。
    “那你陪我去买东西吧。”她要去选礼物,不知该上哪儿采购,正好借重荻原透出点主意。
    他们去了一家珠宝店。
    女店员将琳琅满目的首饰摆出来,女店员笑问“来选婚礼要用的首饰吗?”女店员误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他尴尬地摇摇头,而钟松龄接下了话:“是朋友要结婚,想选一样礼物送她。”
    “那这几款不错,大方又好看。”女店员指了几件给她看,供她作为参考。
    看了好几家,才选定一对设计别出心裁的小钻,她特别钟爱它的名字——天堂之心。
    荻原透建议去公园走走,她答应了。
    “钟小姐。”荻原透鼓起酝酿已久的勇气,一鼓作气地说:“我很喜欢你,请你嫁给我好吗?我保证我会给你最大的幸福。”
    “谢谢你。”
    他喜出望外地抬起头,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钟松龄盈盈微笑,但不是两情相悦的欢喜。
    “我是认真的。”他以为是自己不够庄重。“我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到今天我才有勇气说。我会用我一生好好来爱你,还是你觉得我没办法让你过好日子?我会努力赚钱”
    “荻原先生,我们不适合。”钟松龄委婉地说。
    “你顾忌你大我五岁吗?年龄不是问题,我不在乎年龄。”
    她摇头,放缓语气:“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弟弟。”
    荻原透心凉了半截,她一句话便把他的感情完全封杀了。
    “你还爱你丈夫?”关静的风姿气质是他远不及的。
    “我这辈子大概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她仰头状似在问苍天,而苍天却无言。
    “你和社长的约定——你不觉得你太傻吗?”
    “我愿意做个傻瓜。爱上他,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荻原透性格潇洒,很快从失恋中振作精神。他所爱的女人虽不爱他,但他心中对她更增敬意。或许他错把对钟松龄的崇敬误认是爱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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