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莫名其妙的官司,比叶飞预期的还久。唐家告得有模有样,官府不知怎么着,竟也配合办得有声有色,连抚养骆泉净的人善堂的女主人吴秋娘也被传唤到案了。
    除了唐家,几乎曾经与骆泉净接触过的人都被传去问答,没有任何听说她与人私通的传闻,更多的是站在她这一头的舆论。
    不过所有街坊邻居的指证全抵不过唐家私下送给官老爷郑元重的一箱银子。凭着唐芙的指证,郑元重在公堂上否决了所有人的说法。
    “这种败德的媳妇我不要了!”唐老夫人大吼。“大人,请你作主。”
    “是呀,娘,这种女人,咱们家再留她,会倒霉的。”唐芙掩着脸,细声细气的哭着。“今日害着咱们上了公堂,这么丢人现眼,您叫女儿将来怎么过夫家的门!”
    “没错!”爱女在一旁煽风,更让唐夫人一把火烧得烈焰冲天,莫须有的事全当了真。
    “大人,你要主持公道呀!这贼妇与外人私通,偷我唐家私藏,唐家门风今日已败,民妇说什么也不容她再进门!”唐夫人又喊了起来。整个公堂上,全是她的吵闹声。
    “我没有呀!大人!”莫名其妙被拖到公堂来,骆泉净喊得嗓子都哑了。她惶恐,她哭泣,更多的是心里的无辜和畏惧。这辈子她从没见过官,她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忍气吞声的在唐家待着,为什么这样的事还会落在她头上?
    “相公,你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偷人,也没有伦任何东西!你要是不相信,尽管找人去搜柴房,我真的没有做这种事!”她跪走到唐哲身前,哀哀的抱着他哭。
    “你再说你再说!”唐夫人不由分说,扑过去就给骆泉净一巴掌。这场辟司已经拖得太久,她巴不得早早了结,把这扫把星赶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是真是假,好不容易能寻了这样正大光明的借口把这女人撵出去,再怎么可信的理由她都会推翻。
    见嫁出去的女儿公然受人欺负,吴秋娘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推开唐夫人,两个女人在公堂之中当众拉扯揪打起来。骆泉净寻了个空隙钻出来,哀哀的跪在唐哲面前。
    “相公,你相信我,我求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
    唐哲心软的望着她,却碍于母亲和姐姐在场,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弟弟!”唐芙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唐哲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把骆泉净的手扯开。
    “娘和姐姐都说了,你偷东西,和男人不干不净,你会骗人,你对不起我。”
    这一扯,骆泉净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大人,冤枉呀!我女儿柔顺谦恭,恪遵妇德,是唐家存心相害!”吴秋娘也频频呼冤。
    “够了够了够了!”堂上的郑元重捂着耳朵,把板子朝案面重重一拍。“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这群泼妇撒野,任何人再多说一句,都给我赶出去!来人,把吴秋娘拖下去掌嘴!”
    待在一旁默默流泪的骆泉净听到最后一句话,急急慌乱的匍匐上前,哀怜的磕着头。
    “大人!大娘是无辜的,她心疼民妇,一心只想为民妇说话,这一切都不干她的事,要掌嘴,民妇来受便是!”一听此言,郑元重的眼神即刻示意衙役停手。
    “那偷窃财物、私通他人的罪名,你认是不认?”邹元重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抓着板子,冷冷的问道。
    那么羞耻的罪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骆泉净瞪大眼,死命的摇头。
    “不认不认!民妇真的什么都没做,大人叫民妇怎么认!”
    “大胆!”
    板子狠狠甩在桌上,郑元重这会儿真的是恼了。
    “如此刁妇,事已至此,你竟敢不承认!你婆婆是长辈,你小泵是见证,难道她们与你有仇,非冤枉你不成?来人呀!打她二十大板,看她还嘴硬不?!”
    那板子足足敲得骆泉净心一颤,还没会意过来,两名衙役早用力把她拖了出去,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再回神,棒击的伤痛已经像炸葯一般在她身后一处处炸开。
    初时的惨叫声随着板数增加,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气息若游丝,越来越微弱;到了后头,骆泉净连知觉都麻木了。吴秋娘凄厉的哭叫,衙役的杖子,还有郑元重的怒喝,甚至婆婆的指责,所有的声音都像沉入水底,一层层的淡开了。只有她的眼泪,尚有一丝不甘心,在脸上流淌着。
    在这不公平的世间,什么才是她该相信的道理?
    二十大板结束,两口鲜血吐在公堂铺就的红毡上,她全身瘫软,所有力气全数脱尽。双眼紧紧闭着,只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死去了。
    “拿她的手,替她画了押!”郑元重命令道。
    衙役抓着骆泉净的手,在纸上乱划一通,待呈上状纸,郑元重总算满意的点点头。
    “本案终结听判:骆泉净偷窃属实,与人私通有罪,唐家念及情分,予于宽容,不再追究此事;然骆泉净此举有染民风,若不加以责罚,实难堵众人悠悠之口,本官判你休出,从此离开惠山城,至此一生,再不准踏入半步!”
    终于唐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和女儿相视一笑,又对堂上的郑元重点点头。
    她紧握儿子的手,对骆泉净投去胜利的一瞥,得意洋洋的走了。
    “阿静!”
    骆泉静在痛楚中艰难的睁开眼,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在瞳孔里放大。
    “大娘。”她喃喃喊着,越过吴秋娘的头顶,盯着那冷森森的公堂横梁,一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可怜的孩子。”吴秋娘哭着揽她入怀,一摸,却是满手的血。“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你这么乖巧、这么柔顺,大娘真的相信你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竟逼你画了押!你明明没有错,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待你?!”
    她呆滞地瞪着吴秋娘,直到脑子里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她直直不能相信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被休的命运竟落在自己身上。
    “这名刁妇扰乱公堂,来人,把她也拖出去!”身后,邹元重又拍案喊道。
    骆泉净尚未做出反应,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粗鲁野蛮的把她和吴秋娘架了出去。两人狼狈的栽在围观的人群中,那些眼光多半是怜悯、无奈,却不敢多事。
    同情和舆论并不代表正义,在这种钱能通神、穷人卑贱的年代,什么都不站在她这边,就连王法,也站在有钱人那一边。
    包远处,她看到唐夫人和唐家姐弟的背影。他们走得又快又急,仿佛她是个毒瘤,那样迫不及待的想把她甩脱。
    在身心俱痛的缠绕下,骆泉净伸手想唤他们、想求唐夫人,末了,她颓然的把手垂下,心里终于明白:再回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件官司,根本只是针对她的阴谋。
    人人都当她是个顺命的女人,不忮不求;因为离不开她的命,她活得卑微。但发生这种事,却没人瞧见她心里的好强,她真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她撑着站了起来。人群里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通行,每对眼睛都是同情的。只是骆泉净谁都不望,被着散乱的头发、带血的衣衫,逃命似的拖着步伐走。
    这只是场噩梦,骆泉净捏着拳头想着。她必须走出这场噩梦,她什么都没有做,命运却待她这般。这太残酷,她不接受!
    沿着湖堤的那条路,她走得摇摇晃晃,走得跌跌撞撞,路似乎长得走不完,就像她的噩梦,也是那么长、那么丑恶。
    路人的侧目指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阳光把湖水映得那么翠绿亮眼,骆泉净停下脚步,愣愣的、痴痴的瞪着那湖面,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执拗。
    “我不认错。”她喃喃的说。
    “我没有错。”她喃喃的说,沾血的手指猛握住栏杆。
    “阿净!”吴秋娘在身后哭着叫她。
    骆泉净握着栏杆,仍死死瞪着阳光下缘得发亮的湖水,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勇气,突然,在吴秋娘的尖叫声中,她纵身跳了下去!
    原来谈生意谈得好好的,听到叶飞急急捎来的消息,慕容轩心一抽,竟洒落了杯中酒。
    是那一瞬间兴起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对骆泉净竟有说下出的心疼和抱歉。
    “公子爷,怎么了?”一旁酒楼里陪坐的姑娘好奇的问。顶着紊乱的心,他第一次无法纵情欣赏周遭的丝竹笙歌,那罪恶感像空气一样,在他鼻息之间游走。
    他原以为同情与怜悯并没有错,可如今他却逼得她彻底走了绝路。
    如果可以,当日他宁愿不要叶飞去探听她任何消息,在客栈里看到那一幕就不该动情,下该教人送了镯子和信过去。
    他错估了人性里的丑陋和贪婪。
    “人在哪?”他眼神一闪,却是他人也看不出的难堪。
    “她投湖的地点离教坊那儿近,我便送去了谭姑那儿,已请了大夫医治,人没什么大碍,倒是。”叶飞说。
    “说。”
    “她身体底子差,加上又被刑求,再加上泡了水,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大夫担心,伤口要是发炎,只怕会更糟糕。”
    “刑求!”慕容轩再也压不下那份怒火。“当日,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事情太突然,按审案的步骤,根本不可能在今日就了结完案。”叶飞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唐老夫人花钱贿赂了郑元重。
    原来就是这个原因。难怪连街坊邻居全站在她那边,判决的结果还是没有倒向她,慕容轩捏紧扇柄,在心里冷笑。
    “我要见她。”
    “公子爷,还有外人。”
    “谁?还有谁?”慕容轩胸口闷得微微发疼。这个时候,除了他还有谁能站在她那一边守护骆泉净?
    “是善堂的一位大娘。”
    “打发她走。”他似乎无法厘清那个身分的意义,直觉下达命令。
    “是。”
    “我可怜的孩子,你们让我守着她!不要这么残忍!”吴秋娘哭喊着。
    “你在这儿吵闹,教大夫怎么医治她?!”叶飞怒斥。“拉她下去!”
    慕容轩依然维持同一个姿势,冷漠地看着吴秋娘被几个下人劝着硬拉出去。一直到叶飞点头,他才走进房。
    终于,隔了这么久,他再见到她了。
    女孩腹中的积水全吐了出来,可是经湖水一浸,她的子诔得发紫,几缕血丝勾在唇边,脸颊更苍白了。只有唐夫人在公堂上给她的五个指印,红沉沉的像个烙记,刺眼的印在脸上,洗也洗不去。
    慕容轩干咽着口水。有什么情绪柔软又酸涩的在他喉头里打结。对这个年纪差了自己一截的女孩,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也跟她一样无助脆弱。
    她好小、好虚弱!好像他一闭眼,她就会随时死去。
    但,这条孱弱的生命若是熄灭,他却是罪魁祸首。
    “谁打的?”他差点伸手想去触摸她,但是很快的想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慕容轩眼神一寒,捏紧拳头,僵硬地转过身。
    “唐夫人。在公堂上打的。”叶飞开口答道,专注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老女人!慕容轩眼底冒起火来,满脑子的念头,都只是想把那女人揪过来,也如法炮制的甩她一耳光。
    “公堂一退,人便散了,她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位大娘沿路哭着喊她,谁知她却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走到沈翠亭的湖畔,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我才赶过来,却见她跳了下去。”
    叶飞叙述着事发的过程,平淡三两句。慕容轩被迫听着这一切,他满心想的是要帮她一个忙,没想到。
    “替她再请位最好的大夫来,用最好的葯,还有,叫他们口风紧点,别到处嚷嚷去。”
    “你们走吧,等她醒来,我会派人跟你们说的。”
    慕容轩转向声音来源,一名美少妇不知何时已悄声立在身后,冷漠却不失艳丽的一张脸,直觑着主仆俩看。
    “谭姑。”叶飞恭敬的唤了一声。
    谭姑应了声,走到慕容轩身边。“你还有事要办,不是吗?”
    “不办了,我到隔壁房去。”慕容轩支着额心,那浓眉重重深锁,舒展不开,似乎有说不尽的愁闷。
    谭姑面无表情的目送两人离去,才转身打量骆泉净。
    这张脸虽然瘦得单薄,但五官仍称得上是美人胚子,谭姑近距离端详着她的睡颜,暗暗忖道。不过,美貌绝不是吸引慕容轩的本事,这两人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谭姑僵硬的坐着。和慕容轩相识多年,她与那个男人间的联系比普通朋友还亲密,她不喜欢他为任何事情烦恼。
    尤其为个莫名其妙、又是这般稚龄的女孩。
    不过,她也不会依情绪去盘问任何人,她习惯冷眼观察,安静的猜测任何事,却不妄下结论。
    一直等到傍晚,骆泉净终于醒转了。
    听到教坊侍女来报,他匆忙走进房间,察觉到自己的脚步那样浮乱而心虚。
    很快的,骆泉净就知道自己投湖不成,被人救活了。她没有哭天抢地,只是睁着一双眼,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看。不问也不搭理人,表情空洞又茫然。
    “这是救你的公子爷。”
    听到叶飞介绍他的说词,慕容轩有一瞬间的羞惭。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救了她,还是差点害死她的凶手。然而此刻站在她身前,他只愿自己的影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守护灵,用沉默和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诚心。
    可惜骆泉净的目光像是上了锁,盯着床前男人站着的双脚,一直不曾抬头。
    咳了咳,她呕出两口暗沉沉的血。慕容轩眼神一暗!自始至终那在一旁待着的中年美妇看着这一切,漠然的抿住唇,始终未发一语。
    不知该原谅她的无礼,还是同情她的傲慢?叶飞打破沉默,低声喊道:
    “骆姑娘,你该谢。”
    慕容轩抬起手,制止叶飞。
    “让她静一静,我们出去吧。”说完,转身走去了隔壁间的教坊里平日教弹唱的乐室。
    “大夫说,她的皮肉伤和内伤都不轻,依她的身子,少说得休养三个月才起得来。你打算让她在我这儿待多久?”谭姑跟着走到了乐室;一掩上门,她就说话了。
    “给她用最好的葯,我要她得到最好的照顾,好好调养康复。”
    “郑大人不是勒令她离开,有生之年都不能回来?”
    “那是他说的。”提到那个昏官,慕容轩简直恨不得当下要了这人的狗命。要论离开,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骆泉净。郑元重和唐家才是那最该滚蛋的人。
    “她留在这儿,哪里都不去。”他重申。
    “如果别人问起,我怎么回答?”见他仍没给具体的答复,谭姑按捺不住,又开口问道。
    “就算帮我一个忙,收留她。”
    谭姑抬起头,仍没有半点表情。“有原因吗?”
    “没有。”
    “没有原因,”谭姑望着他。“公子爷认识我这么久,该懂得我的规矩,我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
    “不能破例一次?”
    “有一便有二,无三不成礼。”谭姑抿了一下唇,那实在称不上半点笑容,只有她的眼神,显得更加肃穆。
    “公子爷该明白这个道理。要是能随便收个姑娘,栖云教坊的名号也算白费了。”
    “就当她是个普通奴才,不成吗?”
    谭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站了起来,把竹帘卷上,宽敞的乐室透进光,映着洁净的地板,交映着分明的侧脸。
    冷艳的眸,衬着一对过于霸气的剑眉,这样的浓眉大眼,应该是美丽的,可是她那抿得死紧的唇,像潭不曾泛起涟漪的水,总会让人望而生畏。
    但她偏偏是栖云教坊里每个姑娘忠心服从的谭师傅。
    “我这儿不缺这样的人。”
    “你拒绝我?”
    “教坊里只缺烧菜唱由的姑娘。”面对他的不悦,谭姑半点疑惧也没有。
    “那就让她变成煮饭唱曲的姑娘。”慕容轩恼怒的说。
    他的愤怒并没有影响谭姑。女人盯着远处延伸进湖里的一段小石阶,几位相偕而来的妇女蹲在那儿正搓打漂洗着衣裳,偶尔会有几丝笑声遥遥的传来。
    “你很久没发脾气了。”她勾好帘子,口气冷淡,却没半点探索之意。“慕容家这么大的地方,也不会嫌多个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这儿来。”
    “让她进慕容家,”他盯着谭姑。“我的特别关照,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你认为我爹那么注重门户的人,他会怎么想?还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们家的事。”谭姑眼底有一丝怒意。“别惹恼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对你爹的评价。一个小谎言无伤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场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编织的谎话,造成的后果让他还不够难过吗?
    “对她的事,我不想再说任何谎了。”
    “不想再?”她挑眉,这一回眼里有了好奇。
    “停止追问这件事。”他压下怒火,语气充满不耐。
    谭姑没动怒,平平的语气也表明了不肯让步。“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很明白,没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问你,肯不肯做这件事?”
    谭姑在仿汉的矮茶几边跪坐下来。她沉思了许久,才下了决心般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不过,也要请公子爷答应一件事。”
    “你跟我谈条件?”他寒着声音问。
    “就算是条件,也很公平。”谭姑没被他吓到,坚持不让步。
    “你说。”
    “这段时间内,你不能见这位姑娘。”
    他没说话,撑着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显示他已近爆发边缘。
    “你命令我?”
    “不见,是为她好,也是为公子爷好。以公子爷现今的身分地位,万万不能跟她有所牵扯。不管你是让同情心昏了头,还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为止。她在我这儿的时间,足以让公子爷淡忘这一切。”
    “我不是因为。”谭姑字字切进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轩像是张轻易被看穿的白纸,什么心事都藏不住。他张口欲言,每件事却都乱无头绪,连现下这一件原就单纯的事,也被自己的态度弄得立场暧昧,无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只要一句话,你做不做得到?”谭姑问。
    慕容轩深吸口气,恼怒的瞪着她许久,不发一话的走掉了。
    栖云教坊。
    是夜。
    “我姓谭,你可以叫我谭姑。”那位美少妇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缓缓说道。
    骆泉净瞪着那杯散着参香的茶水,烛火映着她的脸,透着异样的苍白。
    “我知道你是谁。”谭姑捧起茶水,径自一饮而尽。“那场爆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听。”
    见她仍不开口,谭姑并不勉强,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替你说话,独独就你的婆婆和小泵诬赖你,这不是很奇怪吗?也别自怨自艾,只怪你碰上了一个眼里只认钱,却没半点良心的昏宫。盘古开天以来,这便是个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们爱怎么判,你都无可奈何;被赃,或真是实情也罢,一旦他们认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于你是不是无辜的,那已经不是重点了。这个时代,你没被送去浸猪笼,就算幸运了。好好活下来,再怎么不甘心,也于事无补。你才十六岁,日子还长远得很,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一辈子都不痛快。”
    骆泉净愣愣地听着这一切,心里却已经没有半滴泪了。对方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呀!她死了又能怎么样?屈辱已经造成,她身上的伤痕也无法褪去,说什么永远也不能湮灭。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谭姑捧起茶,一饮而下。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愣愣的看着谭姑,又用手触及身下一片洁净光滑、充满温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该活下来的。”
    真是这样吗?她心里麻木的问自己,脑筋里仍一片沉甸甸。
    看出她的迟疑和困惑,谭姑又开口了:
    “你无须担心别人会说什么,我肯留你下来,那些自然不是问题。”
    时间又随着骆泉净的沉默而过,空气里轻轻爆着油尽灯枯的声响。
    “骆姑娘,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有句话才是。”谭咕添了油,静静问道。
    “我留下,一切任凭谭姑处置。”那是她被救活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骆泉净闭上眼,面容是哀伤的。她垂下头,放走了心里最后一丝挣扎。
    仿佛早知道她会决定这么做,谭姑点点头,并没有特别欣喜之色。
    “得把你养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轻触骆泉净,顺着脸庞而下,直到触摸那凸出的观骨、凹陷的脸颊,不知怎地,谭姑竟有些不忍。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人,我想你该见见。”
    骆泉净抬起头,见吴秋娘怯怯的走了进来。见了她,便急急奔过来。
    “如果真决定要留下来,你干脆就把过去断得干净吧。”谭姑开口,走出去之前又说道:“你们好好谈,一会儿我会派人送衣服和吃的过来。”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点儿都不亲热的口气,还有那几乎像是没笑过的脸,竟奇异的安抚了骆泉净的心。
    一个女人走到这种地步,什么同情安慰听来都空洞虚无。这个自称谭姑的,脸上没有半点怜悯,却是真正把她当一个人在看待。
    见谭姑消失在帘后,吴秋娘松了口气。这个女人姿容华丽,五官却严厉得像绷紧的弦,不说不笑,有她在场,气氛总是严肃得令人备感压迫。
    “你还好吗?阿净,大娘好担心。跟我回去吧,善堂里虽然苦,总不至于少你一口饭。”
    骆泉净仍愣愣的盯着谭姑离去后,那一大串晃动的珠帘,好似忘了吴秋娘的存在。
    “阿净,阿净!”
    “你说话,别吓大娘。”吴秋娘慌乱的喊。
    她抬起视线,看着吴秋娘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无神。
    说什么呢?她问,喃喃在心里低语。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对我好,可发生这种事,我怎么也回不去了。”骆泉净开口,语气有一丝苦涩。“方才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了,你别再多费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这些人素不相识。”
    “那又怎么样?我在唐家两年,他们也从来没相信过我。”
    “唐家那些死绝的浑球!无情无义,你要他们相信做什么?!苞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补偿你。”提到唐家,不兔让吴秋娘又是一阵诅咒。
    骆泉净喉头一甜,胸口窒闷,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来。
    吴秋娘扶住她,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贪唐家那笔聘金能给善堂好一点的生活,说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卖去那儿。”
    “别说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做坏榜样,留在这里,至少还不会丢人现眼。”她哽咽的推开吴秋娘,只是摇头。
    见她心意已决,吴秋娘哭了,她抽噎着把身旁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交给骆泉净。
    “这是?”
    “这里头都是你平日穿的几件衣裳,你那个坏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够,还把这包袱扔在外头,存心糟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伤心的瞅着骆泉净。
    “阿净,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
    骆泉净紧紧捏着包袱,不发一语。
    “你听到了,她已经决定了,请你回去吧。”谭姑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的开口。身后跟着几名分别捧着衣裳鞋袜的侍女。
    谭姑用眼神示意,两位侍女上前把她搀扶住。
    “阿净,大娘不信你会这么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说句话!”想到要就此离开,吴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横睇了谭姑一眼,却在谭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缩回来。
    骆泉净没有拒绝两位侍女的帮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浑身是伤,连站都没法站得稳。
    “没有人逼我。”骆泉净对吴秋娘摇头,惊异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场辟司,把她的心和温柔都杀死了?
    “现在除了我自己,谁还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为阿净做的已经够多了,您也够苦了,现在您真的帮不了我,让我自己决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吴秋娘不死心,仍想说些什么,谭姑却冷冷的开口:
    “出去,一把年纪了,再让人赶你,闹了笑话可不好。”
    被这么一说,吴伙娘又生气又伤心,绞着袖子走了出去。在门外,被谭姑唤住了:“这算是给善堂的一点心意,你带回去。”谭姑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她。
    “你居然敢这么做?!我抚养拉拔阿净长大,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你竟敢!”吴秋娘把银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着她,末了竟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对方的举动,谭姑也没生气,只是唇边浮起一个充满嘲讽的怪异笑容。
    “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吗?你当初不也是以五十两银子卖了骆泉净?盘算着她要是冲喜不成,至少当了唐家的寡妇,还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不过你错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样是女人,什么样的心思彼此还不清楚吗?只可惜你斗不过唐夫人,甚至差点害死了骆泉净,如今我好心再付点银子跟你买下她,你算是多赚了一笔,有什么好生气的?”
    吴秋娘闻言脸色大变,一张脸青白不定。
    “你怎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果是你,养着这么个水葱似的美娃娃,又怎么不会胡思乱想呢?只可惜,她给唐家糟蹋成这样,不是明眼人还瞧不出是个宝。”谭姑摇头,似有感而发,续说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辈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也别再来找她了。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不会亏待她,你也不用矫情猜忌些什么。至于这银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罢,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来了。你要任它们丢在路上,让人捡去也随便你。”
    “我这是帮你,别不知好歹,就算强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么处置她?那些指指点点,不见得连你都受得了。”说完,谭姑便转身离开了。
    走回屋内,叶飞已等在教坊门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谭姑好厉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爷谁都不求,独独只跟谭姑低头了。”
    “栖云教坊从来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过这些事情,想要她彻底死心,我不会这么欺负人。”谭姑没理会叶飞的调侃,口气仍是傲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要谢谭姑一声。”
    “别来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来做什么?”面对此番恭维,谭姑仍是一径的没有笑容。
    “公子爷让我送来几篮新鲜的白鱼,好给栖云教坊的姑娘们加菜。”
    “他倒好心,会做人。”谭姑显然不买帐,只是冷哼。
    栖云教坊里,谭姑的冷艳,一直是这湖上远近知名的;换了别人,叶飞可能已经掉头走了;但对于谭姑,这个和慕容轩相交数年的女人,叶飞早习以为常。
    因为连对慕容轩,她也从来都是冷着张脸。话少,笑容更少,有时候叶飞不免会猜想:不晓得她是下是仗着自己生得美,才摆这种扑克脸。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调教出来的姑娘,却是个个笑容可掬、温婉动人,完全没一个人像她。偏偏这群姑娘全对她忠心耿耿。
    多年来,他虽是慕容轩身边最亲密的随侍,甚至慕容家中不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却始终无从得知谭姑这女人的来历。只知她姓谭,栖云是她的名。不过,每个人都只叫她谭姑。
    谭姑是个谜样的女人,却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栖云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养谈吐举止进退并不下于一般大家闺秀,就可见一二。
    “我看她以后是不会来了。”远远瞧着吴秋娘捡拾地上散落的银子,叶飞突然收了笑,心里头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属两种阶层的人。虽然他也是听人使唤的奴才,但身处慕容家,却从不知贫困是何滋味。勉强算起来,他也该算是上层的人,那吴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们这一阶来。
    那种汲汲求利的感觉,又是何种痛苦煎熬的滋味?叶飞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轩身边,介入骆泉净这件事之后,他为这些低下阶层的市井小民的悲欢苦乐感受更多。
    “我还希望她能有骨气些,别拿那些钱,我会当她是真的关心骆姑娘。”
    “你错了,这跟骨气无关。”谭姑冷冷的说。“换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场,也不见得能看着这些跟子然后不当一回事的离开。你没被贫穷压迫过,不懂那一文钱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别在那儿放高调,惹人讨厌。”谭姑凭着栏杆,没好气的开口。
    叶飞被驳得话塞。
    “谨听教诲。”他说,复又强笑耸肩,一摊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吗?”她问。
    “没事,只是公子爷要我来问一声,请谭姑办的事,需要协助吗?”
    “只要他遵守诺言,别踏进这教坊一步。还有,你也一样,别想替你家公子爷探消息,我不会让你见骆泉净一眼。走吧,要是让人拿扫帚赶你,丢脸的可不是我。”
    叶飞呐呐的看着教坊的大门被关上,不禁苦笑连连。有时候这位谭姑办起事来简直跟主人一个模样,说一是一,一点儿都不近人情。
    看来,回去后肯定要向公子爷缴白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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