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一群人聚在卜家大厅,三三两两,或坐或站。不下山打劫的日子,他们通常是到树林子里去狩猎,难得来了场雨,空闲的十几名未婚汉子全窝在一块儿,纷纷讨论着晓恩的去处。
    “我要去找她!”浣浣手又着腰,不安地在大厅里踱来踱去。
    从接到小韬的飞鸽传书到现在,已经两天过去了,晓恩仍没有消息,把她这个做丫环的给急坏了。
    从浣浣十三岁那年进了卜家,晓恩就像她的妹子,虽说主仆的名份在人前人后叫得响亮,但她管教晓恩。保护晓恩的行为却明明白白地看在众人眼里;尤其是卜老虎,撇开对晓恩的父女情深,他私心可是多偏向疼爱浣浣这机灵懂事的女孩。她会成为卜家的另一块宝,不是没有理由的。
    “小韬已经去找了,浣丫头,你坐下来好不好?这么飘来荡去地,晃得我头昏脑胀。”卜老虎叩着椅背,厌烦地猛搓脸皮。
    “不会啦!大当家的,我喜欢浣丫头这么走着,像像仙女似的。”一名叫阿狗的汉子痴痴地望着浣浣,竟傻傻笑起来。“她好美喔!”
    “是呀!是呀!”此语一出,几个声音陆陆续续地响起,每个人的眼神跟阿狗一样呆滞。
    这这实在太夸张了,他的女儿失踪了,这寨子里难道就没有人在口头上假意关心一下吗?对手下迷恋浣浣的蠢样,卜老虎恼怒地想一一提脚去踹这些混蛋,但最后还是忍下来。
    “喂!你们分点儿心去找人好不好?”浣浣比卜老虎还恼,她重重地骂了一句,回头见侯师爷仍一口接一口地啜着酒,她更恼了。“阿爹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真能喝,恩恩不见了您知不知道?”她把酒壶抽开,不满地横了父亲一眼。
    “急!急有什么用?你们做什么这么担心?那小妮子聪明机伶,外头那个世界不会把她吃了。大当家的,静心坐下来陪老头子喝杯酒,听我的没错,恩恩不会有事,绝对没有事,我老头儿打包票,相信我。喂!女儿啊,拜托你把酒给我好不好?”侯师爷如置身外,有气无力地说。
    “又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你当然说没事!”卜老虎无法可想,嘟囔了两句,也只能坐下来频生闷气。
    “大当家的,侯老头说得有道理,小恩恩太聪明了,她连浣丫头和二当家都能诓过,就别说咱们了;要是她有心躲,咱们要找也无从找起。”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汉子站起来,讨好地对浣浣呵呵笑着,末了还不忘吹嘘地加上一句:“我小四说得很有道理是不?我的小浣浣。”
    “是,是你个大头鬼!”怒气烧得她双眸闪闪生辉,浣浣恶狠狠地对这白痴笑了笑,随即把手上一壶美酒朝他飞砸过去,那拍错马屁的笨蛋应声而倒。
    一伙人全都哄笑起来,纷纷落井下石,全将炮口对准那仰躺在地,仍眼冒金星的小四猛轰。“什么我的小浣浣?恶心!”叫阿狗的汉子去推他。
    “对呀,不要脸!”又有人加入一句叫骂。
    “唉呀!我的酒,我的酒呀!女儿啊,你什么东西不好砸,砸老爹的酒做什么?”侯老头瞪着那壶倒在地上溢流的琼浆玉液,捶胸顿足地跳脚,造声哀叹。
    卜老虎捧着头,他想回房倒头大睡一觉,也许心情会比较好过点儿。看看这些人幼稚的举止,他真不敢相信这群人真的曾跟着他闯遍大江南北的到处作案。
    “有时间在这儿喳喳呼呼,为什么不去找人?”浣浣叉着腰先破口大骂。
    “找不到哇!小浣,你干嘛这么替恩恩担心?那丫头不会有事的,她聪明又机伶,你别像个婆婆妈妈似的老想着她,多放点儿心在我们身上好不好!”叫安九的男孩不满地说。
    “对呀!你也到嫁人的时候了,嫁我吧!小浣浣。”阿狗哀求着。
    原本要回房的卜老虎愣住了,他转头看着浣浣,想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好!你们要我回答是不是?可以,我在这儿正式宣告,要是你们之中,谁能帮我把恩恩平安地带回来,本姑娘说不定一欢快,会考虑嫁给他!”浣浣铁了心地下决定。
    十几年来,卜老虎从没有见过手下跑得这么迅速,才不过一眨眼,原在大厅里所有未婚的男人全部跑得干干净净。他呆愕地转向浣浣,傻傻地问:“丫头,你怎么办到的?”
    “呵!”她尴尬地哈哈一笑,急急地收拾完地上打碎的酒壶后,走出了大厅。侯老头还兀昏心疼他那洒了一地的酒,懊恼地猛咬花生米出气。
    “浣丫头!你在搞什么鬼?你把我的人都调走了,八月份要我怎么下山办事?”回过神来的卜老虎在屋里粗声大叫。
    整整整一条街,摆满了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还有热闹非凡的迎神队伍晓恩两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张开的嘴巴再也无法合拢了。
    那激烈舞动的长龙、猛狮,丑得可爱的七爷、八爷当她看见书册里常出现的八仙高高地踩在高跷上,在鞭炮和沸腾的人声中从对街走来的时候,她的嘴张得更大了。
    当时她第一个涌上的念头是回去她一定要大骂卜山的男女老少,他们实在可恶!骗了自己这么多年!还有浣浣,真该死!明知道外头的世界多采多姿,竟然帮着卜山的人跟着骗她!
    松吟在鞭炮声中扯破喉咙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听进去,三魂七魄全跟着八仙过海去了。松吟叹口气,眼看人群一波波地涌进来,他怕两人被冲散了,只好发烫着脸,无奈地去拉她。
    其实不会有人对他这种行为侧目的,早在来的路上,晓恩又扮成初见时的少年模样,跟在他身边,看起来就像他的跟班书僮。
    唉!愿上天赐给他更多的勇气来面对女人;尤其这一个,只要摆脱了今天,往后,他相信诸事皆能顺心如意。
    闭过另一条小街,那轰轰吵杂的各式声音渐远,晓恩才恢复心思,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各式小吃、小玩意儿上。她一摊一摊地挨着看,不时发出赞叹尖叫的声音,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陌生,但全数摆在大路上任君挑选,感觉自是不同。
    绿豆丸子、碗托、焖蹄子、炸春卷儿、凉糕,还有卖头巾、花粉胭脂及刮头南子、木梳、木昏似及一大票说不出名堂的怪东西,指着、点着、看着、摸着,晓恩一阵眼花心乱。
    “想要什么?”松吟见她净是盯着东西来来回回地猛瞧,也不拣定哪样,好心地出声问她了。
    “这个那个对了!还有那个和那个”她吞吞口水,连连指了好几样,一个转身太急,她的指尖竟戳到松吟胸口。
    松吟瞪着她的指头,觉得被她那纤指捅着的胸口一阵闷热,心跳噗通、噗通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吵嚷声。
    晓恩没注意到他蓦然发红的脸,只当他是给日头晒的,她赶忙缩回那根不听话的手指头,干笑两声:“我的银子可不能随便乱花的,这些东西回头再叫我爹带给我好了。”
    松吟笑笑,这丫头难得的懂事倒叫人不习惯了。见到他俩站在一个卖煎饺子的摊前,他慷慨地说:“吃饺子吧!明天你就要回山了,今天这些全算我请好了。”
    晓恩瞬时剧下脸,他这么讨厌自己?没事就爱提她回去的事!她冷着脸径自接过小贩递来的荷叶包,上头几颗半金黄的饺子还沾着酱油,散发出浓郁的醋香。
    晓恩背对着他快快地吃完,不再吭声。
    越想越气,晓恩快步地走着,好吧!既然如此,非给他苦头尝尝不可,今天她定要吃垮这呆子。
    先是馅饼,再来是凉粉她吃东西带着赌气的成分,快得有如秋风扫落叶。
    “你可不可以吃得好看些?”明知不干他的事,但话一到了嘴边,偏偏就是比大脑快了一步,松吟纳闷自己向来的沉稳,怎么一见她便消失无痕?
    她抬起头,鼓着满嘴的食物瞪他,然后狠狠地咽下去。
    “我吃东西就是这副德性,看不顺眼就别看!”说罢又低头继续血拼,直吃得盘底朝天,干脆不再去看他,举步朝下个卖炸虾的摊子走去。
    又生气了!松吟仰天一叹,也不知道谁才是真的气罐子?
    外人不明就里,只奇怪怎么一位温文俊逸的公子,反而跟在书僮后面气闷地走着?其间还夹带几声无奈叹息。
    到了街尾,晓恩怀里已揣满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后头的松吟仍无荷包见底的窘状。哼!人家到底还曾是个官儿,区区几文钱算什么!晓恩想得怒火顿起,胃里又撑得难受,见到路旁人家墙边的花台,便一屁股坐上去。可恶!早知道就应该吃些更了不得的东西,白白便宜了这书生。
    到底是少年心性,一会儿她便憋不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气死人了!卜山是没什么好吃、好玩的,但也没人敢给她气受。她不肯抬头,眼珠子却溜啊溜地偷觑他,只见那双脚踱着步,忽然走开了。
    她不敢相信,那家伙真离开了!
    “走就走!我才不稀罕呢!”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地谩骂。
    松吟背着她摇头苦笑,倒真的不理她走了。
    晓恩低头瞪着怀中孩子玩的纸鸢,暗道:没啥了不得的,小家子气的男人!她撒着嘴,怒气刺得小鼻子一阵酸痛。讨厌的家伙!她发誓如果再见到他被接,她绝对不会,也不要管他了。
    豆粒大的雨珠打在她的头上、肩上,天空阴沉沉地闪过几道电光,没一会儿,那纸鸢的羽毛糊去了一半,她咬牙倔强地不肯离开;但奇怪的是雨却未再落下了。她警觉地抬头,只见一把油伞撑在她的上方。呆书生藏青色的衫子随风势夹带着雨针荡到眼前,四周净是哗啦啦的雨声,晓恩这才注意到,他背后湿了一片,衣服与身子黏得死紧,和自己的干干爽爽比起来,越发刺眼。
    松吟温温文文地望着她。“下雨了,我去找把伞,免得淋湿了。”他解释。
    晓恩仍是猛扯着纸鸢的两条尾巴,没吭声,但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呆子!”她咬着唇,低声念着,心里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是得了便宜的欢快,却又有些许微微的心疼。
    那一晚在客栈,松吟本待她吃饱喝足后,就替她租辆马车,结果他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再不走天色就晚了。”松吟见她拿着筷子,净在盘子里搬来弄去,忍不住催催她。“姑娘家在外头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这事早结束早好,他开始感觉,对晓恩已渐渐生出难解的情愫。这种感觉真是太怪异了,还是早早送走吧!他会替她请求卜老爹,就算要让她嫁人,也要选她合意的;比方说,他萧松吟。不!不是这样的,他狠狠地晃了一下脑袋,完了!他的思路全乱了,他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你穷叨个什么劲儿?我跟你非亲非故地,你管我这么多干什么?”晓恩一怒,跟他大声起来。这个迂人,她心里才开始觉得他很好,现在又认为他很烦。
    没见过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松吟也寒下脸,大约是不常发怒之故,当他剑眉一挑,那对眼睛散出不肯妥协的气势倒也挺慑人的。
    “你答应过我要乖乖回去,你爹现在一定很担心你。”
    “他要担心就不会随随便便把我嫁给别人!”被他这么凶着,也不知怎么,晓恩比谁都还委屈。“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咱们就此分道扬镳好了。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呀?哼!至少也得等我把那剩下的五百遍道德经写完吧!”
    “你爹只要见着了你,高兴都来不及,他不会逼你写的。”折腾了两、三天,他至少把她的个性摸清了六。七成。
    “哟!这回你倒成了我爹了?写这东西还是仁慈的,就怕他真火起来,挑了我手筋、脚筋,让我走起路来没力、没劲儿的,我就得死心塌地、安安分分地待在卜家庄。”晓恩加油添醋地说着,想唤起他的同情心,但从他瞪着自己的表情看,就觉得自己在浪费口水。“你也不相信我对不对?那算了,反正我认了,天底下的男人都没良心
    她把浣浣平日说的一堆有关男人的评语全倒背如流地嚷出来,听得松吟又好气又好笑的,这张飞打岳飞,哪门子对哪门子事?他要发的火气根本被这些幼稚的话给压得上不来。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骗人的是王八,你忘了吗?还是你都把誓言当话一样说过就算了?”他想大吼,但碍于公众场合,那句难听的粗话上不了台面,他只能软弱地低吟。
    “你凶什么凶?我那天发誓说的是晓恩,又没”
    “唉呀!这不是萧先生吗?”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他们的对立情势。
    松吟气愤地回头,见到来人,倏地记起自己的礼貌,冷淡地拱拱手。
    那出声招呼的是位江淮一带很出名的徐姓盐商,有回进贡至宫里,与松吟打过一次照面。他向来不喜这姓徐的为人虽然对方总表现得很热络,可是他提不上兴致。
    晓恩没理他,仍是蛮横不讲理地嚷着:“我告诉你,除非让我亲眼瞧见西湖,要不然我死也不回去。”
    “上一次是庙会,这一次是西湖,下一次呢?你根本是得寸进尺!”
    “喂!你搞清楚,庙会可是你自己说要带我去见识的,别把话混杂了。”
    他可以不理她的,松吟气呼呼地想,他真的可以不用理这任性的女人,可是他没办法,见鬼的,他就是没办法!
    谁叫他莫名其妙地跟她处了几天几夜呢?谁叫他对她总是拿不定主意呢?谁叫她跟自己所熟知的正常女人完全不同呢?
    思及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行径,他确定自己是疯了,要不然为何一见她,竟连思考都不会了,有时还笨拙到自己都要轻视自己。
    或者,在那日被她“故意”搭救的时候,就被她施了法;也或者,在她爬上车子的时候仔细想想,的确有这种可能。他听说北方有种邪教,会用邪术控制人心也许她就是呸!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好歹也是个进过太学的高级知识分子,竟然会相信这等事,真是可耻!
    “萧先生,瞧你这奴才可刁钻得很!”那姓徐的不甘被冷落,干笑两声,好不容易寻个缝把话插进。
    晓恩停下脚步,转身狠狠瞪向来人,正待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地被姓徐的怪异长相给惊得吞下肚。
    这这个乖乖隆地咚!晓恩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她确信自己看见一个没有脖子的男人。那腰身少说也有她身子的五倍粗。这人是不是吃尽天下,才有办法胖成这样?那堆起的肉颊比浣浣养的那只大白猫还白。
    她傻愣在当场,松吟注意到晓恩瞪着徐至圭的模样,心里一股酸味涌上,他急急将她拉至身后。
    “恩恩,懂点礼数!”松吟粗声喝醒她,倒真把她当成书僮使唤了。
    在松吟宽厚的背后,晓恩仍不住地打量着徐至圭的模样,松吟不知哪生来的醋意?捏捏她的手,见她没反应,才重重拍她脑袋一下,让她回复神智。
    晓恩如大梦初醒,很惊异这呆子竟敢打她。
    “他没有脖子耶!我只看过青青蛙是这个样子的。”她拧拧松吟,硬拉下他的头,认真又小声地在他身边嘀咕。
    徐至圭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对主仆,但这真的是主仆吗?那矮小的书僮气势看起来比萧翰林还高了一截,说话也尖尖细细的;而且,根据他的印象,萧翰林身边鲜少有仆人伺候,这实在很怪异!
    要不是碍于礼数,松吟大概已经暴笑出声。他咬了咳,很威仪地再拍了晓恩一下脑袋。
    “不得无礼!晓恩,这位是徐先生。”
    “喔,徐徐先生。”晓恩会意,急忙笨拙地行个礼。
    “没事没事!萧先生,三年前一别,竟能在此有缘遇见先生,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徐至圭仰天打个哈哈,他当然清楚萧松吟如今什么都不是了,但官场上的事又有谁说得定呢?要是万一哪天一直在背后支撑自己的王振病了、死了,或一个不小心让人给扳倒了,以萧松吟处事的能力,难保不会被朝廷再度召回效力。徐至圭见过不少人,对这个以温文坚毅、刚正不阿立足于宫内的翰林大学士可不敢掉以轻心。
    维持最好的人脉,在他这个纵横江淮数十年的商人眼中,份量不下于一座金矿;尤其这个声望还是如日中天的年轻人,只要有心,那青衫下的温和随时可化为锐不可当的势力。待主意一起,他迅速地换上了一副谦卑的笑容。
    “下月中旬,我打算在西湖办个晚宴,早想请萧先生主持这个宴席,以先生之才华,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呀!”他又哈哈笑了两声,随即恭敬地弯下腰。
    听到这个提议,萧松吟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此番出游纯为私谊,他不想跟这种人扯上任何关系。他很清楚徐至圭打什么主意,不过是藉此附庸风雅,顺道提升自我地位,砸钱换来排场,他最不屑这种人。
    当年他在朝为官,曾听过不少有关这人的传闻。在江淮一带,徐至圭表面为商,实则仗着和王振另外一名义子张扬有点儿关系,暗地里包赌、包娼,滥放高利贷,不知逼死多少良民。这种人根本是个祸害,但是会造成今日这种地步,难道不该怪朝廷的朝纲败坏?
    他才要开口严拒,但背后却有只不听话的小手在拉扯他。真是胡闹!松吟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小手的主人会有什么反应,定是迫不及待要他答应。
    胡闹!真是胡闹!这回就是她大哭、大闹也没有用,他的原则绝不更改!
    早在徐至圭一提到西湖,晓恩的眼睛门得比火还亮,这真是对!得来全不费功夫!要不是她得装装样子,扮好书僮的角色,她老早就摁着松吟的脖子往地上点去了。
    “如蒙先生不弃,我在三里城外有一驿馆,可否过府一谈?”见对方许久不出声。看来是默许了。徐至圭笑得嘴巴几乎要裂开了,他想的没错,少了一分头衔,也就少了一分骨气,看来这姓萧的也挺好掌握的。那厚厚的双下巴随着他哈哈的笑声不断地弹跳着,晃得一直在松吟后头偷觑的晓恩有些头昏。
    在一声铿然有力的“不”之后,晓恩听到那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居然拒绝掉这天大的好主意?笨人!傻人!还有比他更呆的白痴吗?晓恩想着想着,仿佛看见那诗画轻描的西湖正慢慢地在她眼前消失喔!她的西湖,她的梦想!这个笨蛋发什么神经?好歹得为她着想啊!她干脆从松吟腋下钻出头来,仰首狠狠瞅着他。
    “笨蛋!”她无声地张大嘴谩骂。
    她这着棋让松吟颜面尽失,但他却无法对晓恩生气,只好若无其事地把她的头塞回身后,匆忙对徐至圭一挥袖,拖着晓恩走掉了。
    “萧先生,萧先生,没有关系,你不用这么早做决定,我会等你的消息。我在驿馆等你,别忘啦!”徐至圭不死心地在他背后尖声细语叫着,更让松吟懊恼。
    他回去得好好把身子洗洗,除掉沾了一身的霉气。这个小人,谁会跟他胡扯瞎缠,更别说赴什么鬼宴会!
    两人拉拉扯扯地到了马房,松吟的脸阴沉得吓人,反倒是晓恩不吭气了。她嘟着嘴委屈地不讲话,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与这呆子分手后,她便想办法自己下江南去。
    “你住的那座山在哪?我现在送你回去。”
    晓恩不讲话,注视着他怒不可遏的一张脸。
    等半天没回应,松吟回头看她,只见一双眸子水灵灵地在夜里映着他的怒颜。
    “你一定很讨厌那只青蛙。”晓恩也不气了,见他忧愁着一张脸,她心里竟有些难过。
    “你刚才的举动太无礼了!”松吟没心情开玩笑,听到她形容徐至圭的好玩句子连笑都没笑。
    “不要生气好不好?说不去就不去嘛!我不想跟你吵,也没有惹你。”晓恩没跟他辩,就算要吵也不是现在,她认为自己根本没有错,明明是这家伙太顽固了,回头居然怪她,莫名其妙!要不是看他这人迂得可爱,自己也有心相让,哼!她早嚷起来了。
    “别说这么多了,你家在哪?”他叹了口气,回到马车上,见她还呆坐在栏杆上不动,没好气地再催她。
    “别忙了,我自己回去好了。”
    “不行!我说过要送你回去,这一点我一定要做到!”
    晓恩再也忍不住了,她真想捶死这头顽固的驴子,那颗脑袋装的是什么?她完全想不透!大概全是八股文化成的稻草,气死人!真个气死人了!可是,她无法对他抡起拳头,那天庙会的午后大雨,那天他临别的赠金,都说明他在强她所难的决定外,还有一份憾人心扉的温柔。
    这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不了解她的心?
    “我不要你管。”她转过身,拔足朝镇外急急奔去。
    她跑得很急、很快,使尽了全身力量。她要去看西湖,她不要回卜山,那儿的天空虽净、虽蓝,那儿的人虽好、虽熟,可是她希冀的却是另外一个山明水秀的世界,那儿有杨柳丝丝弄碧的清雅,雕栏玉砌的华美,山岚微寒的迷离,还有闲适的春日游,陌上游人如织的热络;阿爹会谅解的,她要的是书中的烟雨江南,水榭亭阁,她不要这一生只拥有过一个光秃秃的卜山。
    她知道那个姓徐的驿馆在城外,也许他愿意带自己去。
    晓恩不想再强迫他了,虽然她不知道这呆子到底跟人家有什么天大地大的过节,松吟这些天对她也算是百般忍让了,她再怎么迟钝也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她奔进了树林子,脚下一个没留神,绊到一根断裂的木头,整个人朝前栽去。
    “唉呀!”她撞上地面,痛得哇哇大叫。
    随后赶到的松吟只看到她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哀号,头发上横插坚沾的都是落叶,白皙的鼻头上沾了一大块泥土,小嘴吐出的全是咒骂自己的坏运道。
    “怎怎么啦?你没没事吧?”这么一摔,可把松吟吓得心跳停了一拍,好不容易镇静下来,却连话都说不全了。
    晓恩倔强地偏过脸,猛吸鼻子不愿示弱。
    “到底是晓恩,你别不说话,是不是摔疼了?”他小心地去扶她,却被她一手挥开。
    “我叫你不要管人家啦!”
    “不要任性了好不好?”他叹了口气,压下火气耐着性子哄她。
    那软软的央求语气触动她的心,晓恩开始抽气啜泣,然后委屈地瘪起嘴。
    “人家哪有任性?你大江南北都走过,哪里知道一个‘井底之蛙’的苦恼?”她忍着没放声大哭,想的全是如何防守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晓恩越说越不甘心,腾出的一根手指发狠地猛戳松吟的胸口。“你说啊?我不过想看看江南的风光,这一点又妨了谁?碍了谁?你行!你厉害!你要做你的大好人,硬要送我回山去,人家不要回去啊!你要不,就干脆不管我;要不,也就别拦着我。到头来人家是死、是活都不干你的事,你就偏偏这么迂,讨厌鬼!”她愈说愈难过。“你不要碰人家啦!我可不想欠你什么。你少卖人情,我卜晓恩没钱好买,也买不起!”这罗罗嗦嗦的一堆骂完,她的气也消了大半,原本打算让他衣服弄湿的眼泪也没了踪影。面对她这控诉的模样,松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任凭别人说他什么才华洋溢,才高八斗都没用了,碰到这种女人,就是学富十车也没屁用!
    “你可以起来吗?”他恢复了理智,冷着声音问她。
    “当然不行!”她噘起嘴,忍不住对腿上及右臂阵阵传来的抽痛皱眉,她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都是你害的。
    又是一阵煎熬,松吟努力再努力地深呼吸,确信自己退到了离晓恩够远的距离之后,他大吼一声,把脚底下那根结实的木头没命地一阵乱踢乱打,倾刻间绊倒晓恩的罪魁祸首只剩一地薄薄的碎屑。
    他放弃,他真的放弃了,跟她辩驳,还不如叫他去死来得痛快!
    晓恩不敢置信地瞪着地上那些木屑,她觉得自己好像全世界最笨的傻瓜一样!这死呆子、烂呆子,可恶!原来他这么剽悍!她才不怕他咧。王八蛋!她心里诅咒,嘴巴却因为痛楚而骂不出声。
    晓恩突然感觉身子悬空,原来是松吟铁青着一张脸,打横地将她抱起,发泄完怒气后他便决定,不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她的骄纵和任性,早煽着他尚未全消的怒气,一并把他的怒火烧得更旺、更热!什么原则?什么清誉?他气死了!这姑娘一点儿都不像个女人,他干嘛还像个傻子忌讳那么多?
    “你”她还想推他,却被松吟臭臭的脸,外加一记白眼,火火地瞪回去。
    “给我闭嘴!”他吼叫。
    晓恩马上噤声不语。
    她开始鼻酸,觉得自己彻底被打败了!唉!尊严没有了,她的手和脚再也撑不下去,她的全身都在吱呀呼叫求救!
    “你就这么讨厌我?恨不得把我赶走是不是?”她吞吞口水,不解喉头怎会有个难咽的硬块。
    不知何时,她渐渐在乎起这个呆子的喜怒哀乐;甚至,不愿回山的理由之一也是为了他。她把松吟放在心头第一位,要不然听到他的吼叫,她为何这么难受?
    还有那些越说越心虚的谎话,向来很以为做的她也胆怯了。有时那一句句谎言竟在梦里化为利箭,枝枝向她射来。天啊!一旦拆穿真相,松吟会怎么想她?
    “我”满腔火气无处发泄,松吟本待她一开口吵闹就骂回去,他不想再忍耐了,但是晓恩的口气好凄惨,怀里的她又这么轻盈,全然一副弱者的姿态,仿佛在控诉他抛弃了她!
    有没有搞错?他才是最该叫苦连天的一方!
    “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恼呀可恼!他的口气为何如此软弱不安?
    眼看他们之间的情势又逆转了,松吟恨恨地在地上猛跺、猛踩,直希望能有根木头再让他劈两下。
    将她放在马车上,松吟拿过灯笼探视一下她的伤势,那张尖牙利嘴倒成了一座拱桥,此刻正死命地哀号。老天!松吟探向她的肩膀,原本气呼呼的脸随即变得惨白。老天!怎么还会有力气骂他、戳他?她右边的那条胳臂松松地垂下,这一跌少说也骨折了。
    他需要一个大夫来治疗晓恩的骨折,还有他的精神虚弱!但哪里有呢?他要好的大夫,哪里有医术高明的好大夫呢?
    那一年失去斐贞的恐惧和无力感如海潮般一涌而上,理智告诉他这是小伤,但他就是忍不住全身颤抖。他要治好她!就算她再怎么尖嘴薄舌都没关系,他不要失去晓恩!懊死!哪里有好大夫呢?松吟焦灼地想。
    徐家驿馆!答案一出,前一秒的恐惧变成憎恨,松吟咬牙切齿地瞪着晓恩,忿怒地想:该死的徐家驿馆!很好,这小妮子他妈的全部都算好了。
    “明天一早我就走,走得远远的,你就当没有认识我这个人”她还在抽抽搐搐。
    “你到底闭不闭嘴?再不闭嘴我会真的送你回去!”见到她的伤,松吟已快晕过去,而这女人还若无其事地废话半天!他恼得猛喷气,就跟车前那匹马一样。
    “你干嘛”这么凶!晓恩心念一动,咬住即将出口的骂人话。
    他放下帘子,跳上前座,轮子快速地转动,辗过泥地,晓恩忙用未受伤的另一只手去捉住车边的木条。
    咦?她眨了眨眼,这条路的方向不正是通往驿馆的方向吗?
    这一次她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晓恩太激动了,她忘形地朝前自背后抱住了松吟,顾不得一汪的眼泪、鼻涕全喂了他的衣领。
    “萧大哥,你真好!你真好!”她抽噎地哭叫。
    动也不动的松吟仍紧握着缰绳,他是怎么了?当她这么抱着他,为何他心里涌起的不再是向女人泪水屈服的懊恼?也不再是对她无可奈何而丛生的愤怒?那种难以言喻的欢快。他狠狠截掉这么可笑的形容词,绝不是欢欣,这太荒唐!他停止去解释,只是想着该如何面对徐至圭那张讨人厌的脸。
    是了!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替她疗伤,绝不是因为答应了徐至圭的要求。是的,一定是这样!松吟心一松,不是为了让她快乐,只是对她应尽的一分道义责任,任何一个有恻隐之心的士大夫都会这么做,他绝对绝对不会这么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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