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一如往常营业。
    江瀞一如往常在傍晚时分现身店面。
    员工们一如往常江姐、江姐的和她打招呼。店里的客人还不太多,但江瀞怎么觉得大家都比往常忙,而且还忙得精神奕奕。
    八成是她之前的阴阳怪气吓坏了他们。虽然她今天心情还不是那么舒坦,尤其是经过早上那场“脚踏车之役”他们骑过了一座公园,碰到一些仍在打拳耍剑的老先生,他滑进场子依样画葫芦的打了一套相当有模有样的拳;他们骑过一所小学,在没上课的星期天里,两个大孩子尽情在操场上奔跑、打秋千;他们也骑过便利商店、骑了上坡路、骑过用花岗岩铺的檐廊,历尽艰辛的牵到了他的车。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被他牵制得毫无招架之力,也不明白为什么看似温柔的他总是能在无意间透出某些慑震的魄力,难道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吗?她自顾的耸耸肩、苦笑,进了办公室。
    “喂、喂,你们看,江漓说的没错,江姐真的真的谈恋爱了耶!”她一走,隐藏在各角落的小耳朵、小眼睛纷纷成了大嘴巴的聚在一起。
    “是吗?我看不出来她哪里不一样?”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你看她刚才又沉思又傻笑的,不是恋爱是什么,猪头!”
    “喔,沉思和傻笑就代表谈恋爱?那神经病院不就一堆人在谈恋爱?哼!说我猪头,你才神智不清咧!”
    “说你猪头你还不承认,你说你认识江姐几年了?”
    “两年哪。”
    “那你什么时候看过她这种表情。”
    “呃”“这不就对了嘛,而且你看她前些日子不是怪怪的嘛,结果昨天那个人一来,今天就马上雨过天晴,神得咧!”
    “啊--好可惜,我昨天没班,要不也可以看到那个人,听说长得很斯文,很有味道。”
    “这你不用担心,听说他这次是分店改装设计公司的人,如果合作得不错,搞不好总店也会找他来。”
    “哇,一边工作一边谈恋爱,江姐爱情事业两得意哟!”
    得意的是“那个人”
    江瀞整理着昨晚处理一半的公事,连同赫威风送来的合约。
    施工日期定在两个礼拜后,两家店同时进行,预计两个月后完成。合约金、设计费、工程费、材料估计费统统没有问题,只是这个工地主任非要是他不行吗?
    “喂,请找赫小姐凛凛姐吗?我是江瀞嗯,收到了嗯,没什么问题,不过,那个工地主任可不可以换一下喔,不是不是,我不是讨厌他啊,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喜欢他”她在说什么呀,不讨厌也没有不喜欢,那干嘛要凛凛换掉他?“不是啦!是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老师啦,这样好像有点怪怪的喔,工作室目前他最有空啊公事公办?不用不用,凛凛姐你不用刻意去提好好,那就先这样,合约签好后,我再打电话给你,凛凛姐拜拜。”
    币掉电话,她摊着合约,看不见字里行间的密麻,倒是赫威风三个字看得一清二楚。公事公办?在不确定的年代,她担心流言缠身,担心所托非人的以“学生”这等凛然身分抗拒了他,而今相见相处,她明白自己当他是最初也是目前的唯一,那么他呢?她只能说自己曾是他的败仗之一,纵使他的所言所行看来都是如此诚恳,但十年了,她不知道他十年的时间都在做些什么,他似乎也不想了解她三千多个日子的生活,这种毫无音讯的“空集合”令她产生一种不安的激情。
    是的,激情,就像两股不同气流在海面上相遇,激起一朵朵美丽浪花后,随即又消失在海平面的无处可觅。然而,这两股气流或许就要从下个礼拜起朝夕相处两个月,甚至更久。耶?这不正好可以填补“空集合”让她进一步的清楚他的想法,若真的是诚心相爱的两人,她倒是乐见“日久生情”怕就怕万一日久生的不是情,是厌倦、烦躁,或是激情幻灭唉!昔日的江瀞大可拍拍屁股的一拍两散,但她今日身系着两家餐厅的营运大权及数十名员工的生计,焉能如此率性行事?是她的宿命吧,想谈场单纯的恋爱,总摆脱不了某些身分角色的尴尬。
    “一切就公事公办吧!”她再次告诫自己,至于那位公私不太分,前科累累的赫先生就且走且看喽!唉!宿命。
    “宿命”的合约书如期的回到赫凛凛的手里,只是来收的人不是宿命的男主角赫威风,据说他到日本看展去了。
    他倒是挺会挑时间的,在她忙得焦头烂额时公私分明的闪人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去看什么鸟展江瀞边收着杯盘边诅咒着。她已经在两家店来回奔波好些天了,该保存的、该丢的、装箱的。找仓库囤积生财器具的林林总总虽虽轮不到她亲自上阵打包,但好歹是她的工作范围内,能帮忙的地方,都看得到她身先士卒的身影。
    “江姐,这面墙会打掉吗?”工作人员问。
    由于合约上有注明,除了签约人与该负卖人之外,设计图不得拷贝予以他人。
    所以没有人知道两个月后店将会变成啥德性,除了江瀞。
    “我看看,”她翻翻手册内被缩小的memo版。“嗯会。”
    “所以上头的轨道灯要拆喽?”
    “对。”
    诸如此类的问题层出不穷,本来还指望有人会三不五时的下山来“拜望”她这个业主“顺便”帮忙解决掉某些工务上的疑难杂症,谁知道天算不如人算,人算不如自己算
    “江姐,外找。”
    哟!合该是有人良心发现的找上门来了。
    “小瀞。”不是她咒骂的人。收起某种失望的情绪,堆起笑迎向阿正。
    “怎么来了?”
    “刚好到这附近办事。想起你上回说要装修的事,走过来看看。”他探探少见光明的屋里,人影穿梭来去。“怎样,一切还顺利吧。”
    “欸!下礼拜一动工,赶着收东西。”
    “听说你这次找了“凛工作室””建筑界就这么一个点大,这种小道消息俯拾皆是。“不容易呢,那工作室是出了名的难缠。”阿正哼哼嘿嘿笑得乱不自然的。
    “我也是碰巧遇上的,想说试试看嘛,大不了两年后打掉再重来。”江瀞避重就轻的说,气氛有几秒的尴尬,幸好她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她从裤袋掏出手机。“喂母后?你等一下,等一下”她抬眼看了看阿正。
    “小瀞,那你忙,有空我再来看你。”
    急急和阿正点头示意后,江瀞终耐不住的对着手机闷吼:“母后,你说你在机场看到谁?”
    “赫威风啊,天哪!他居然还是跟当年一样年轻、一样帅耶”
    就这么一通电话,扰乱了她一天的思绪。华灯好不容易初上,她借机让大伙下班,好让自己也能顺利的结束这心不在焉的一天。
    出了捷运站,她从一排脚踏车中牵出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掂着和他一同骑车的那段回忆,她竟有些迷恋“骑脚踏车”这个运动,上下班不再坐出租车,就靠它接驳,连两家分店也是骑着另一辆穿梭。她拍拍座垫,又想起也曾经骑过它的另一个人,更悲的是,她连带想起母后的另一劲爆消息。
    “他好像刚从日本回来,旁边还站了个女的哟我就跟他说啊,下次办同学会他一定要来参加,而且要带师母来喂,喂,江瀞,你有没有在听?”
    她当然有在听。“师母”是吗?重重蹬着车,满脑子揣想着母后口中那位“身材好好哟,气质好好哟”的师母是如何的“好好哟”完全忽视放在她家附近是否有眼熟的车,更甭提看得到坐在会客室里,看着报纸的熟悉身影。
    她习惯性的翻着信箱。“伯伯,请问今天有我的挂号吗?”
    “有两封。”守卫交给她的不止是两封挂号,还有个她目前不知如何处置的超级烫手大包裹。
    “江小姐,那位先生等你等好一会儿啦。”
    沙发上的人缓缓挪收起报纸,经过几日不见,赫威风的笑里添了些许相思。
    “你还知道要回来?”就可惜“江大老粗”无福消受,劈头就是比冰雹还硬还冷的问候。
    “伯伯,谢谢喔,那我们先走了。”他不惧“寒冷”的揽过她的肩,捻起一包东西往电梯走。
    一进电梯,他二话不说的噙住了她。天啊,他发誓,除非她同行,不然休想要他再踏上旅途,即使一天,即使公差都休想。
    他想她,非常非常的想她。打过几次电话,总阴错阳差的没接上线,要不是和几家厂商约好要看下一季的主流商品,他巴不得当天来回,宁受舟车劳顿之苦,也不愿承相思之屈呀!
    “赫威风,你干嘛,有摄影机在看耶!”她被偷袭后,瞠目的警告他。
    “正好,留下爱的见证。”乘胜追击的又掠了她一吻。
    “少肉麻当有趣。”她嘟起嘴,酸溜溜的说:“要是有什么鬼见证,也不会是我。”
    “叮咚!”电梯门开。
    “不是你,那是谁?”
    谁?当然嘛是在机场那个好好哟师母等等,母后才刚来电说她在机场遇见他,可他马上就又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那师母呢?
    “你到这儿来干嘛?”她停止开门动作,希望他能回答一个浪漫的答案,譬如:我想你之类的。嗟!江瀞啊你也太无聊了吧,她随后又在心底取笑自己。
    “我去了一趟日本。”他牵着她继续开门、门灯。“有些东西想让你看看。”
    杯盘、刀叉、布料、纸巾、目录琳琅满目的,或精致,或独特的摆了一桌。
    还以为他要送她什么“爱的礼物”呢?原来是拿样本来办公事的。她无意的把玩着,既是公物,就只能当是纯粹商品,无所谓的爱与不爱了。
    “这杯子不好,颜色太暗了,不过这盘子还不错”她捧着藏青色的盘子,还没有来得及品头论足,发现一个玉珠似的小东西滚进了盘底。
    一颗柠檬。一个小指关节大小,手工极致,唯妙唯肖的白金柠檬。在藏青色的陪衬下更显熠折生辉的晶亮。让平常对金玉珠宝完全不感与趣的她,也禁不住好奇及欢快的转头问:“这什么?”
    “你的酸柠檬。”他的甜蜜果。这是在青山附近的精品店发现的,乍见它时,只想到许久以前柠檬树下,迎风无忧爱雨无虑的荳蔻少女,于是他买下了它。
    “要送我?”她小心翼翼的拾起。“唉!看到它就让我想起”
    “想起什么?”他贼兮兮的等她招认。
    “没什么,这应该不便宜吧?”她顾左右而言他,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对顶楼的那几幕,至今依然萦绕于怀。
    不说不等于不承认。大家心里都有谱就够了。就怕有的谱对了,却仍找不到和鸣的音阶,吭吭锵锵的一个人瞎苦恼。
    “听过月儿像柠檬这首歌吗?月儿像柠檬,淡淡地挂天空我和你不是在那虚幻中”他哼唱着。“深情如酒浓,我俩摇摇荡荡,散步在柠檬一般月色中。”
    “没听过。”但她倒想知道他是和谁散步在月色中那个师母吗?还是让他离开纽约的那个女人?
    搓玩着掌心中的月,耳里听着他沉沉的歌声。驰骋商场多年的犀利女子,竟也开始厌倦“独居”的生活,而眼前的男子会是她独居时代的终结者吗?下意识的依偎着他,管他什么师母、纽约的,至少目前他应是她的。
    “哐哐哐”电钻声轰隆得震耳欲聋。
    “风仔,这堵壁要拆到这条线是呒?”他的班底都叫他“风仔”
    “对对,那堵也是。李师傅、李师傅”一早上就看见他硕长的身躯,穿梭在破壁残垣的工地,察看工程的进展。
    “咦?风仔,这场是你监工喔?”李师傅是他回台后一直配合的工头,毕竟台湾建筑业多数仍处于传统保守,能沟通的工头并不多,而李师傅是少数之一,几件有口碑的case都是不断沟通才打造出来的。后来“凛工作室”正式成立,有几个专业设计师及工地主任,李师傅便甚少再和他合作过。
    “我画地图,当然嘛是我监工。”
    “咁是?”李师傅笑说:“要请你风仔来监工是介没简单的代志奶。”
    “李师傅,你爱说笑,我一个画图”还没客套完的话锋一转:“歹势,李师傅,我们待会儿再聊啦。”
    李师傅看向他跨大步的目的地,有个小姐呢,这个风仔要伊来监工是介没简单喔
    江瀞小心翼翼的挑选了个仔位置,以便能看清屋内的任何角落,又不致碍到工程进行。
    “你不是说不来的吗?”赫威风顺手抄来一顶工程帽,往她头上套。
    “拆得差不多了嘛!”巡视完四周的眼,这才定在他的脸,一张布满尘土、木屑的脏脸。“怎么搞得这么脏?”
    “所以才叫你别来的。”他扬袖意思的往脸上一抹。
    “哎呀!衣服比脸更脏,你还擦在衣服上,都这么大的人了”她从背包翻出一句湿纸巾。“拿去。”
    “我没手可以擦。”他张着两只戴麻布手套的手,像个撒赖的小孩。
    “我真受不了你耶!”语气虽无奈,但力道却极其温柔划过他的眉、他的鬓、发梢、嘴角。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他低下脸将就她的身高。
    “想什么?”轻抚他脸部线条,倒是享受一桩。
    “想画眉之乐不知道是不是就像我们现在的样子?”
    “画眉之乐?嘿,你想得美。”重重往他颊边一抹,算是大功告成。“明天记得带口罩来,省得碰一鼻子灰。”哈!扳回一城。
    “风仔”角落里有人在传唤他。冷不防地,他蹭了蹭她,丢下一句:“灰头土脸,甘之如饴。”他转身踏步而去。
    好一句“灰头土脑,甘之如饴”就不知道灰头土脸一旦成谶,甘之如饴不晓得会不会变成苦不堪言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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