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发生在晚上,大约10点左右。这个时候,电话铃不再响起,孩子们发出嫩嫩的鼾声,壁上的钟滴答滴答走着,异样清楚。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只不知为什么迟归的乌鸦突然从叶丛中窜起,你可以听见它翅膀伸展拍打的声音从而想象它腋下羽毛的温暖。窗户向花园敞开,这是夏夜。
    敞开的窗户流荡着茉莉花的气息。北国的茉莉花丛如此庞大旺盛,密密实实地覆盖了一整面的篱笆。正是花开时节,风动,千百朵白花像海浪泡沫翻滚,香气一波一波推涌进眉眼鼻息。你忍不住闭上眼睛,对窗微仰着脸,让两颊去感觉花香的波动。花香牵引着你,恍惚陷入一个隔世的时光:你穿着白衣黑裙,短发齐耳,正经过一条熟悉的巷弄;你突然止步,在人家的竹篱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白色手帕,在掌心展开。你摘下几朵窜出竹篱的茉莉,排在手帕中心,包好,再放回自己黑裙口袋里去。没有人知道你的口袋里有一方白色的手帕,手帕里藏着几朵绽开的茉莉;你穿过安静的巷子,走向浮动喧嚣的世界。
    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吹散了,捉摸不住,理不清头绪。只是那花香熟稔若此,带着时光的密度和生命的重量,几乎令你承受不住。你在窗前微低着头,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它的呼声;一只野鸽子,似乎隐藏在极浓极密的树丛里,咕咕叫起,从最遥远最深邃的林子里幽幽传来,遥远深邃像来自莽莽洪荒,一只野鸽子探索的渺茫的呼声。
    总是在这个时候,大约晚上10点左右,你匆匆穿上球鞋,系好鞋带,拉上门,往草原的方向走去。你踩着极大的步伐,好像赶路能稍稍排解胸中那不知是什么引起的郁结。两盏路灯之后右转,栗子树下再右转,就已到了草原的碎石路头。路旁夹道的青草里透着星星点点粉蓝色的点缀,走近看,原来人家篱笆内所种的蓝色毋忘我一丛一丛已经长到了篱笆外。风将种子吹远,这已是绵延一路野生的毋忘我。
    碎石路在麦田开始的地方弯进一条两米宽的柏油小路,你放慢了脚步。清新的空气流动像山中最干净的泉水。白天下过雨,雨水打在地面上的略略敲响大概惊动了地面下的世界。黑色的无壳蜗牛和暗红色的蚯蚓纷纷爬上了柏油路面,迷失了方向。当你和孩子一起散步时,你就让他们用细细的树枝将虫儿拦腰挑起,往路边奋力一甩,蜗牛和蚯蚓便又回到松软的泥土家乡。现在,你跨过它们的身体,向前方一个竖着的小木牌走去;木牌上贴着一张什么告示。
    “我们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在这个牌子右边种了一排树苗。这些树苗大约在七年后会长成一片茂密的树篱。草原上的刺猬就可以在树篱中筑巢。”
    是了,就是在这木牌竖起的地方,你曾经看到一只刺猬。你起先以为是一粒肥大的干松果,可是干松果微微动了一下,竟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幼儿刺猬。刺猬需要巢的遮盖,但这里是一片望之弥漫的杂草,人类的幼儿在里头钻进钻出。扑蚱蜢、追逐蝴蝶,刺猬时时在危险中;你看见的那只小小刺猬,一感觉你的迫近就卷成一团,仿佛也知道这世界虽大,它无处可逃。
    七年之后,树篱成荫,刺猬成群,那植树的孩子也将成人。你别过脸去看草原东角耸立的一丛树,那是野兔出没的地方,啊,你心里突然明白了:原来那丛树也是人种下的,让大耳野兔有藏身之处。那儿想必也曾经立着一个木牌,写着孩子稚气的笔迹。那些树丛枝干虬结,树龄苍老,当年植树的孩子又在哪里呢?
    北国的夏夜如此明亮,在这个时辰,你还看得见麦穗的芒刺怒张,像花、像剑。黄色的麦浪翻叠起伏,由近而远;有几块地方塌陷下去,那是麦子成熟到极限,为自己生命的饱满而倾倒。你离开柏油路面折进草原小径,小径只有一只鞋的宽度,覆盖着湿润的草叶。你的鞋子没一会儿就潮了,湿气渗进棉袜,浸凉了皮肤。你行到旷野中央,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这是一片广大的草坡,以地陷东南的架势倾斜,倾斜深处就是一线山谷。这时候,你注意到,山谷里的灯火全亮了,穿过草气氤氲,晃动闪烁,映出一户一户的人家。山谷的阴面是松树林,颜色如墨,衬得灯火明灿。刚刚行过的小径将草原划成两半,一半是离离麦田,一半是绵绵绿野。野地里青草怒长,白色的雏菊和鲜红抢眼的罂粟花大把大把地杂在其中,挥霍地一径开到天际,晚云俯下的地方。
    你这才看见了天际的月亮,怎么刚刚一直没发现?一枚又圆又大的月亮,像新剥进碗里的蛋黄,油油浓浓的,悬在大地倾斜、雏菊罂粟与晚云交接的线上。因为有了月亮,夜才深沉起来。麦田已经变成一片模糊晕黄;天色暗下,好让你感觉那月色轻洒在草原上翻起一层淡淡薄薄若有若无的微光。风吹过来,你的目光随着滚动的麦浪和草浪一起一跌地推到远方山谷的尽头。
    “彼黍离离——”是谁?你想问,也曾经走过这样一片旷野中的田禾,心里涌起了哀伤。“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谁呢?行在深深草木中,忧伤社稷的颓倒。他又在哪里呢?
    草原蓦然暗下,浮动的黑云遮了半片月亮,天空里布满了形状诡谲的云片。你独自立在空旷的草原中心,灯火世界退在最遥远疏离的边缘,夜风自耳边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你仿佛突然失忆,茫茫然不记得自己的来处和去处。你什么也不想,只感觉到地在运转、花在开落、麦子在酝酿、月亮在升起、蚯蚓蜗牛在泥里翻身、刺猬在醒来、黑云在头上行走;在这么伟大的运转和壮丽的永恒中,你竟然有挡不住的眼泪,在黑暗中沁沁流下。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你往来时路折回“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你是恒河沙粒,你是电光石火。你是那路过宗庙宫室、彷徨不忍去的周朝大夫,你是那欢欣鼓舞植下树苗的稚龄孩子。今晚,你走在一只鞋子宽窄的草原小径上。微雨飘打下来,湿了你的头发。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在草丛里簌簌作响,四野无人。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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