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里,向来是家庭传统取代了爱。彼此之间从来没有很强烈的感情流露。不过逢到家族的聚会我们总是有会必到,足证我们对家都是一片忠心的。一年四大节: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这三个佳节自是不在话下,还有一个,则是那金秋时分的隆重节日,可以名之为“神圣的周末”不说也猜得出来,这最后一个大节就是那十足的“哈米吉多顿”1。圣经上的“哈米吉多顿”是天下善与恶两大势力的决战,是光明对黑暗的决战,我这里所说的则是一场球坛大赛:我们所拥戴的哈佛队跟耶鲁队之间的一场大决战。
    1“哈米吉多顿”是句希伯来话,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16章16节。原意为世界末日善恶两种势力的大决战,后即被引申为大决战之意。
    到了这一天可以大笑,也可以大哭。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到了这一天就可以大吼大叫,可以只管拿出野孩子的狂态来,而且还可以趁此痛饮一番。
    不过我们家过起这个节日来却要稍稍文静些。有些校友在开赛之前早早赶到,就在停车场上放下车后的挡板作餐桌吃午饭“红玛丽”1你一杯我一杯的灌,而我们巴雷特家的人则不一样,我们对待哈佛的体育运动,采取的是一种比较稳重的态度。
    1一种混合酒,由伏特加或杜松子酒加番茄汁调制而成。
    我小时候,只要军人体育场有球赛爸爸总要带我去看。他可不是“一年赶一次会”的那种人,我们看得简直就是一场不漏。他给我讲解得也细致。所以到我十岁那年,场上裁判的手势做得再希奇古怪,我也一眼就能看懂。而且,我还学会了喝彩应当怎么个喝法。爸爸从来不大声狂叫。哈佛打了好球,爸爸至多只会来一句“好样儿的!”“这球精彩!”反正大不了就是诸如此类的一声赞叹,简直就像自言自语似的。有时候要是我们的绿茵斗士发挥不出水平,比如有一次我们就曾输了个五十五比零,碰到这种时候他也只是说一声:“遗憾!”
    爸爸以前自己就是个运动员。他当年是哈佛的划船队选手(而且还参加过奥运会的单人双桨赛艇比赛)。他脖子里那条红黑条纹相间的荣誉领带,就表示他具有哈佛校队俱乐部的会籍。他因此也就有权利在橄榄球比赛时买到特等的座票。就坐在校长的右首。
    年复一年,哈佛一耶鲁橄榄球大赛的那份光彩却始终没有减色,那份隆重也始终没有变。变了的是我的身份。由少而长,我如今也有了哈佛校队俱乐部的会籍(我是冰球队出身)。因此我也就自己有了坐五十码线处特座的资格。从理论上讲,我也就可以带上自己的儿子,教给他裁判员怎样的手势就是判“背后绊人犯规”了。
    不过,除了我在大学里求学的时期,以及婚后的那几年以外,这场哈佛一耶鲁橄榄球大赛我总是跟爸爸一起去观看的。妈妈一辈子就是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得很专横,她在多年以前就声明不再参加这项例行的重大活动了。“这一套我也看不懂,”她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再说坐在那里我的脚冻得受不了。”
    大赛在坎布里奇举行时,我们的晚饭就在波士顿的百年老店洛克一奥伯餐馆里吃。如果决战的地点在纽黑文,爸爸总喜欢上凯西饭店去吃一顿——这家馆子虽然没有那么古色古香,烧出来的菜倒是比较出色。今年我们就坐在这凯西饭店里,球赛已经看完,我们母校的代表队今天输了个7:0。比赛一点也不精彩,因此球事方面也没有多少可谈的。这就很可能要谈及体育以外的一些话题。我打定主意决不提起玛西。
    “遗憾哪,”爸爸说道。
    “那也大不了就是输了一场橄榄球,”我已经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对爸爸的看法总要采取对立的态度。
    “对方马西的传球今天还不算发挥出色呢,”爸爸说。
    “哈佛防传球还是有两下的,”我说。
    “是啊。你说的恐怕也有道理。”
    我们点了龙虾。这个菜做起来是很花时间的,何况今天顾客又那么多。店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尽是些醉醺醺的耶鲁货。有如一群哇哇乱叫的叭喇狗,都在那里欢呼胜利,为他们在橄榄球场上的彪炳战功大唱赞歌。总之,只有我们的餐桌上算是还比较安静,对面说话还听得见——假如我们真有什么实在的话题可以谈谈的话。
    “近况如何啊?’爸爸问。
    “还跟以前差不多,”我回答说。(说实话,跟他谈话我是只有泼冷水的份儿。)
    “你平时也出去走走吗?”他是用足了脑筋在没话找话。我得承认他的用心是够苦的。
    “偶尔出去走走,”我说。
    “那就好,”他说。
    今天我发觉爸爸这种不自在的样子又更甚于去年了。就是今年入夏以前跟我在纽约一起吃饭的那一次,他都没有这样不自在。
    “奥利弗,”从他这个口气听得出来,他下面就要谈什么重大的问题了“我可以谈些个人的事吗?”
    他难道还有什么正经大事可谈?
    “请只管说吧,”我说。
    “我很想跟你谈谈今后的事。”
    “我今后又怎么啦,爸爸?”我一听内心就警惕起来,全身上下的防御部队都奉命进入了阵地。
    “不是谈你,奥利弗。是谈我们家今后的事。”
    我脑子里蓦地掠过了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得了什么病了?还是妈妈得了什么病了?碰到那种事情的话他们是会摆出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告诉我的。甚至还可能写封信来(我这是说的妈妈)。
    “我已经六十五了,”他说。
    “要到明年三月才满六十五哩,”我马上接口说。我故意这样说得连一个月都不差,目的在表明我对他可不是一点都不关心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得未雨绸缎,先作这样的打算吧。”打算什么?难道爸爸还等着拿社会保险金用?
    “按照合伙契约的规定”
    他这话头一开,我就懒得再听下去了。因为就在十二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场合,也是这样一个话题,我已经领教过他的一番长篇大论了。他要传递给我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信息,我已经有数了。
    今天唯一的不同,是我们这两个“角色”赛后的“舞台规定动作”跟上次不一样。去年,跟一班哈佛精英聊了一通以后,我们就去了波士顿,上我们吃惯的那家饭店。爸爸特意把车子就停在州府大街他的办公大楼旁边,这里是“巴雷特一沃德一西摩投资银行”的总部所在,我们家公开亮出自己姓氏的企业也唯有这一家。
    我们下了车,再步行去那家饭店,正走着,爸爸向大楼上黑洞洞的窗口一指,说道:“瞧,到了晚上就怪安静的,是不?”
    “你的专用办公室里一直是很安静的,”我答道。
    “那可是个飓风眼哪,孩子。”
    “只要你喜欢就好。”
    “对,我喜欢,”他说。“我就是喜欢,奥利弗。”
    他所喜欢的,自然不会是金钱。也不会是手里那耀眼的权力,地方发行债券,公用事业或者大公司发行股票,一发就是千千万万,在这方面他就有不小的权力。不,依我看,他所喜欢的是责任二字。如果责任二字也可以用到他身上的话,那我觉得激发爸爸那份劲头的就是这责任二字。无论对纱厂(没有纱厂就办不起银行),还是对银行,对银行奉为精神导师的神圣学府哈佛大学,他都不忘记自己的责任。对我们这个家自然也是如此。
    “我已经六十四了,”整整一年以前,看过了上届的哈佛一耶鲁大赛,当天晚上在波士顿爸爸就曾这样说过。
    “要到明年三月才满六十四哩,”我当时就这样说,我就是要他知道他的生日我是记得的。
    “按照合伙契约的规定,满了六十八岁我就得退下来了。”
    两人好半晌没有说话。我们只是默默走在波士顿中心区安静的大街上,看这街道的气派确实不愧为一州首府的所在。
    “我们真应该好好商量商量,奥利弗。”
    “商量什么呀,爸爸?”
    “谁来接替我当这主要负责人”
    “西摩先生不是很好吗,”我说。信笺上,招牌上,都写得明明白白:银行可毕竟还有两位合伙人哩。
    “西摩他们家的股份只占百分之十二,”爸爸说“沃德更少,只有百分之十。”
    老天有眼!我可没有问他这些情况啊。
    “海伦姑奶奶也有一些象征性的股份,那都是由我代管的。”他歇了一口气,又说:“其余的,就都是咱们的了”
    我真忍不住想当场提出异议,好免得他顺着这个思路再说下去。
    “其实归根到底也就是你的。”
    我真巴不得能换个话题,可是我心里是再明白不过的:爸爸在这番话里倾注了多少感情呵。为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的谈话,他肯定是用足心思作了准备的。
    “由西摩当主要负责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问。
    “那当然也不是说不可以。不过那除非是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就是:假如我们巴雷特家的股权没有人来亲自负责掌管的话。”
    “那假如由他当了主要负责人,又怎么样呢?”言下之意就是:假如我坚决不干呢?
    “那样的话,根据合伙契约的规定,他们就有权把我们的股份全部买下。”他顿了一下。“当然那也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他这最后一句可并不是承上而下的推论。那是他在恳求了。
    “怎么?”我问他。
    “我们这个家也就难免要发生困难了,”爸爸说。
    他知道我懂。他知道我也了解我们这一路来何以步子走得那么慢。可是路短话长,转眼我们就已经到了洛克一奥伯餐馆。
    脚已经要跨进店门了,他只来得及匆匆补上一句:“好好考虑考虑吧。”
    尽管我点点头表示可以,心里却是斩钉截铁,拿定了主意绝不考虑。
    那天晚上饭店里的气氛不太平静。因为当天下午哈佛队创造了天大的奇迹。上帝在最后一分钟叫耶鲁队栽了跟斗,我们队里一个名叫凯姆皮的年轻四分卫如获神助,在终场前的五十秒钟里连获十六分,耶鲁小子一路占尽优势,结果哈佛健儿居然把比分扳平了。这个平手打得真是扬眉吐气,值得大庆祝而特庆祝。因此店堂里到处都飘荡着美滋滋的歌声。
    我们的健儿所向无敌,
    如狂飚向球门奋勇奔袭。
    我们愿为哈佛的威名搏斗不息,
    要冲过最后一道白线去建立我们的丰功伟绩。
    那一次我们就没有再谈维系家庭传统的事。张张餐桌上都在谈橄榄球。大家对凯姆皮,对加托都是一片赞扬,也夸奖哈佛队的锋线了不起。我们为哈佛队本赛季的不败记录干杯,从爸爸还没进大学校门的那个时代算起,哈佛有这样的成绩还是破题儿第一道呢!
    而今天,又是十一月里的一天,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空气好沉重!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输了球。说实在话,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一年,而那个问题却还拖在那儿,悬而未决。岂但悬而未决,如今竟是不得不决了。
    “爸爸,我是一个律师,我认为我有我应该做的事。如果可以称之为责任的话,也就是责任。”
    “我明白。不过你就是把你日常工作的据点移到了波士顿,也不见得就会根本无法从事你的社会活动。正相反,你在银行里工作,你倒是可以认为这是对方阵营里也有了‘行动派’1的势力了。”
    1“行动派”:60年代美国反越战运动中开始流行的一个名词,指当时的反战积极分子。
    我实在不忍心伤他的心。所以我就没有说:他所谓的“对方阵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我斗争的目标所在。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说“不过说实在话”
    说到这儿我犹豫了,我停了好大一会儿,好把激烈反驳的言辞都磨去棱角,变成一些不刺人的话。
    “爸爸,承你来征求我的意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实在不大说真的,我是很不很不很不愿意。”
    我想我这话是说得够明确的了。爸爸也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劝我再考虑考虑。
    “明白了,”他说。“我很失望,不过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在高速公路上驾车回去,我只觉得心头好大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得还自己挪揄了自己一句:
    “一家子里有一个金融巨子就够了嘛。”
    我心里只希望玛西此刻早已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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