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士贞一行出了东臾地委大门,上了柏油马路,半个小时后,见前方路两旁停了五辆轿车,一群人顶着烈日,站在高温的路边,贾士贞所乘的奥迪轿车缓缓停在那些轿车旁。这时王相民转身对贾士贞说:“贾处长,他们来接了!”
    贾士贞吃了一惊,忙说:“接什么?我们哪要接呢!”
    王相民笑笑说:“贾处长,这是礼节,或者说不成文的规定,别的部门不知道,我们组织部门凡是上级领导下来,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都要到县界迎接的。”
    贾士贞睁大双眼,茫然不知所措,正要说什么,那群人已经来到轿车前,为首的是一个高个子中年人,身材魁梧,肚大腰圆。王相民和贾士贞分别开了两边的车门,下了车。王相民快步绕过车头,说:“这位是省委组织部的贾处长。”又指指刚从后面那辆车下来的于明说“那位是于科长。”
    大家一一握手,高温下,热浪一阵阵袭过来。这时王相民才一一介绍陵江县委、县政府一班人,县委书记高嘉,县长徐建才,人大主任李昭贤,常务副县长邹义明,县委副书记马祥庆,组织部长唐万东。
    贾士贞心中不乐,但又不能表露出来,这种接待实在是一种不正之风!可他仅仅是一个副处长,又怎么拉下脸来说人家呢!
    随后大家各自上了车,一路浩浩荡荡,好不威风,七辆轿车十分壮观,朝陵江县城驶去。
    贾士贞靠在后座上,渐渐地从刚才的高温中冷却下来,如今的官场确实不比古代了,不要人抬轿子,否则那么多人,需要多少劳动力来抬呀!抬轿子的人冒着高温,坐轿子的人也要冒着酷暑,如今现代化了,抬轿人省了,坐轿子的也不受高温之苦了。贾士贞在头脑里细细地想着,省委组织部的处长下来就这样,那么副部长、部长呢,省委副书记、省长、省委书记呢!
    正当他思绪茫茫时,轿车驶进县城,不久便缓缓进了陵江宾馆,只见宾馆内外彩旗在热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大门口两名年轻的武警战士立正站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看这阵势,贾士贞以为省委书记、省长大驾光临呢。
    七辆轿车显得有些拥挤,停在陵江宾馆一号楼前,高嘉抢先下了车,跑步来到王相民和贾士贞乘坐的奥迪轿车前,他正要拉开车门时,贾士贞和王相民几乎同时下了车。高嘉带头来到宾馆大门口,便站在一旁,笑着恭请省市委组织部领导进了大厅,县委组织部长唐万东让他们把客人请进客房。
    王相民和贾士贞住的都是大套间。外间客厅,内间卧室,虽没有省城那总统套房豪华气派,但是在县城也是绝无仅有的。茶几上刚切好的西瓜,美国大提子,当地紫葡萄,正散发着清香,于明和李晓峰各住一个普通的单人间。
    过了一会儿王相民来到贾士贞的房间,说:“贾处长,上午大家休息,下午再活动吧!”
    贾士贞说:“王部长,宾馆门口的旗子和武警战士是怎么回事?”
    王相民笑笑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好了,别管他。”
    贾士贞觉得王相民的话中有话,说:“王部长,不要太小题大做了好不好?真的传出去那还了得!这不是害我们嘛!”
    王相民没说话,一脸严肃,气氛有点尴尬,贾士贞拨开云层,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说:“可能是省委书记刚走,还没来得及撤销吧!”贾士贞笑笑转了话题“我想革除一切程序性的东西,也不需要开常委会或者四套班子联席会,会上说的大多是套话、空话、大话。我们下午就从县委主要领导开始交谈,尽可能把在家的四套班子成员都接触一下,这不光是为了考察干部,也便于掌握大家的思想。我想你已经把我们送到了,你忙你的吧!晓峰同志如果有事也可以回去,如果留下来,由你们决定,下面的进度视具体情况而定,我会和你们联系的。”
    吃中饭前,宾馆门口的武警和那些彩旗都不见了,但是,贾士贞觉得那彩旗和武警还在他脑海里晃悠,晃得他像晕车一样难受。
    十一点半时,县委组织部长唐万东亲自上楼吆喝大家就餐,陵江县一帮要员都以贾士贞为磁场,蜂拥着来到餐厅,省、地委组织部四人,加上高嘉、徐建才、马祥庆、唐万东,宽松地坐一桌,其余人在另一个包厢内入座了。冷盘也都是些家常菜,只是不像省城只有茶杯口那么大的小盘,都是大盘,分量也十分丰盛。
    一位漂亮的服务员上前斟酒,贾士贞一看,是国宴茅台。这时高嘉端着酒杯,站起来说:“今天天气炎热,我们陵江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的全体成员心更热,让我们以最诚挚的心情欢迎省委组织部的贾处长和于科长,欢迎地委组织部王部长和李科长,让我们共同举杯!”高嘉显得十分兴奋,一仰脖子,就把酒杯喝干了。大家都站着,端着酒杯,贾士贞只将酒靠了靠嘴唇,便放下了。
    王相民说:“大家自便吧!”
    高嘉看看王相民,笑笑说:“能喝的还是喝了吧!难得难得啊!”高嘉平日喝酒是个不痛快的人,就是上级来人,他也是看对象的,往往是能躲则躲能赖则赖。其实这也难怪,作为一个县委书记若是每逢酒场必喝,恐怕是不进火葬场也被酒精点着了。而今天就不同了,他不仅不敢躲和赖,而且恭恭敬敬。人说官场上的领导畏的是组织部,恨的是纪委,况且现在是非常时期,特别是贾处长有些一脸的方针,一脸的政策,一脸的组织性,自然各位县太爷也只能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意思,酒席难免气氛冷淡而萧条了些。
    吃了饭,回到房间,唐万东说,请各位休息一下,下午两时半准时开始吧!贾士贞说,下午先请书记高嘉同志聊聊吧!
    下午两点半,贾士贞一开门,只见高嘉已经站在门外。虽然已经握过多次手了,但他们还像是初次见面似的,贾士贞先伸出手,笑容可掬地握着高嘉的手,看上去像接待外宾一样。两人拉着手进了客厅,于明拿着笔记本进来了。
    贾士贞说:“高书记,请你谈谈陵江县近几年来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县委在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上,领导广大群众奔小康,基层组织建设以及干部队伍建设等方面工作情况。”
    高嘉不慌不忙,既不像做报告那样慷慨陈词,也不像汇报工作那样唯唯诺诺,说话句句得体,十分老到,从县委一班人认真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到各级干部团结奋战,从带领广大群众奔小康,到全县工农业生产年年增长,让人感到十分振奋。贾士贞出生在干部家庭,没有在基层工作过,当然对农村情况了解甚少,但是这并不是专业研讨,他还是能听出一些道道的。按照组织部门考察干部的规范,考察人员主要是听,当然也可以提出问题,对任何问题都不表态,不回答,所以主要是高嘉一个人讲。贾士贞和于明只是埋头记录,时而抬头看着高嘉。高嘉不愧为多年县委一把手,谈吐自若,娓娓动听,天衣无缝,不知不觉就谈了近两个小时。
    接下来是县长徐建才,徐建才虽然比高嘉大两岁,但当县长却是新手,他没有高嘉那么老到,但是讲话却虚的少,实的多,总共只谈了一个小时。
    贾士贞看着表,见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对于明说,再谈一个吧!于是县委副书记马祥庆进来了。
    直到晚上六点半钟,才结束了这次谈话。这时组织部长唐万东推门进来说,请两位领导到大厅就餐吧,县四套班子成员已经候在大厅等待陪客了。县委书记高嘉也走进来,原本背着的双手移到面前,交叉在隆起的下腹前,笑着说:“贾处长太辛苦了,整个下午也不休息一会儿!”
    贾士贞迎上前去,伸了伸双臂,说:“高书记、唐部长,从明天开始,你们各位都忙你们的吧!县委组织部留一个同志就行了,干嘛总是兴师动众的。”
    高嘉握着手说:“陪领导也是我们的工作,况且,省里有些单位的处长下来,县委、县政府领导不陪还有意见呢!”高嘉随即就感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太得体了,脸上显出一丝尴尬,随即说“贾处长难得到我们县来,大家都很珍惜这个机会。”
    贾士贞并不理会,走到客厅中央,回过头说:“高书记,明天中午你们就不要安排中饭了,我有个同学约我去坐坐,本来组织部门考察干部期间是不接受宴请的,但我这同学官太小,只是一般干部,又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说不吃饭他们死活不愿意,所以我就同意了,就去吃个便饭。”
    高嘉笑起来了,笑得那样粲然,那样神采飞扬,说:“人之常情,理所当然,不知贾处长的同学是哪位?”
    贾士贞笑笑“这县城里,谁还不知道谁,我想就不惊动你们县里领导了。”
    “到底是谁?”
    “县文化馆的梅婷。”
    “啊,原来是我们办公室魏欣的爱人?见过两次,人漂亮、精干。”高嘉睁大双眼,吃惊地看着贾士贞说。
    贾士贞点头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名牌大学,乌城师专,惭愧啊!”高嘉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挥着手说:“贾处长,历史从来就不是以学历论英雄的,毛泽东同志是从湖南长沙师范毕业的,那才是个中专呀!可是他才华盖世,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政治家、军事家,还是伟大的大诗人、书法家啊!”贾士贞忙按住高嘉的手说:“高大书记,我们怎么可以和毛主席相提并论呢,赶快刹车!”
    高嘉收敛了痞劲,说:“贾处长,明天可要我们作陪?”
    贾士贞说:“我看算了,你们一去,那惊动就大了。”
    高嘉说:“这有什么,我们也算是陪领导嘛!”
    贾士贞说:“高书记越是这样说,就越不能请你们了。”
    高嘉说:“这个魏欣也是的,怎么不请我们?”
    贾士贞说:“高书记,人家可不是请客,这只是我们同学多年不见,相互叙叙!”
    贾士贞和高嘉在前面边走边说,其他人都跟在后面陆续出了房间,一起下楼去了。大厅里陵江县四套班子在家成员都来了,足有二十来人,这样的阵容,说实在的起码是地委书记、省委组织部长,省长、省委书记大驾光临,才会如此隆重。贾士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真没有想到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地县干部处长,在县委书记眼里如此重要。但他依然如接见外宾一样,一一握手点头。尽管唐万东跟在旁边一个个介绍着,但贾士贞还是记不清某某副县长、副主任、副主席。
    大餐厅摆下三桌,杯盏往来之后,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众人愈添豪兴,贾士贞多次想制止,又都难以开口,好不容易结束酒宴,一行人前呼后拥,和贾、于、李握手告别。高嘉、徐建才、唐万东陪同上楼进了房间,高嘉问贾处长晚上是不是要玩玩,县城虽小,但舞厅等,娱乐场所也还过得去。贾士贞摆摆手,高嘉便说,那大家打打扑克牌吧!贾士贞说你们先打,我打个电话,便进了卧室,随后关上房门。一会儿,电话响了,贾士贞一接电话,是梅婷打来的,她说要和魏欣过来看望一下老同学。放下电话,贾士贞本想先洗个澡的,可现在来不及了,就只好在卧室等候。不到十分钟,门铃响了,他刚拉开卧室的门,见梅婷和魏欣已经进屋了。梅婷一边和贾士贞握手,一边向其余各位打招呼。魏欣一一向高书记、徐县长、唐部长问好,又朝于明和李晓峰笑笑,忙和贾士贞握手。
    高嘉停住手里的牌,看着魏欣和梅婷说:“你们是来请客的呀?”
    梅婷说:“是啊!我们老百姓那茅屋草舍,怕请不动你们这些大人物呀!”
    高嘉说:“梅婷啊,你可别在省委组织部领导面前出我的洋相啊!如果在我们陵江县偏僻农村还有几间茅屋草舍,那可能,如果说我们堂堂县委办公室秘书还住着茅屋草舍,我这县委书记还能当吗?”
    梅婷说:“高书记,你还没到我家去过,怎么就知道我家不是茅屋草舍呢?”
    “好,那明天去看看,是不是送请柬来了?”高嘉说。
    魏欣说:“正是啊!我和梅婷两人都来了,正式邀请高书记、徐县长、唐部长。”
    高嘉说:“魏秘书,你又错了,你们请的是贾处长、于科长和李科长,我们只能算是作陪的吧!”
    贾士贞越听越离谱,说:“高书记,你们大家先玩着,我陪老同学坐几分钟。”
    大家齐声说好好好,就继续玩牌了。
    进了卧室,贾士贞忙着要倒茶,梅婷把他推到沙发上,三人便坐下聊天。魏欣初见贾士贞,自感地位悬殊,不敢多言,只是恭恭敬敬地坐在沙发上,两腿并紧,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贾士贞瞥了一眼,就迅速地把目光移开,害怕梅婷看到了心里不好受,其实现在官场上就这样,下级见上级谨小慎微的,若按清朝礼节,还要下跪参拜呢。
    贾士贞和梅婷夫妻俩只说了些明天宴请之事,他不大同意县里领导陪同去她家,但梅婷说那样不好。贾士贞只好做了让步,心想不该答应去梅婷家做客的。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魏欣很是拘谨,看着贾士贞和梅婷说话,他插不上嘴。一切商量妥当,梅婷就要告辞了,贾士贞也不留,说好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准时到梅婷家里,随后送梅婷和魏欣出门,梅婷夫妇又向客厅各位说了声,请各位明天一定要光临寒舍,就告辞了。
    高嘉要让贾士贞玩一会儿,贾士贞坚持说在旁边看看就好。他在周围东家瞧瞧西家看看,还不时地帮着说句话。玩了一会,高嘉就说让省市委组织领导休息吧,大家就散去了。
    第二天早饭后继续开始谈话,到了十一点多时,轿车全部停在门前,贾士贞不同意乘车,说县城不大,只当散散步,大家就只好边走边聊。半路上,高嘉和贾士贞走在最后面,突然,高嘉低声说:“贾处长,小魏和梅婷都是很不错的干部,小魏是我亲自批准调进县委办的。工作能力、文字水平都不错,我已经对他有所考虑,干部上的事本不该随便说的,可你不是别人,是省委组织部管干部的领导,说也无妨。其实早在一个星期前我已经对唐部长说了,考虑让小魏出任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正好办公室缺这么一个管文字的副主任,而且现任县委办主任年龄也偏大,正考虑对魏欣重点培养呢。”话刚落音,又说“等一段时间,再给小魏压压担子。”
    高嘉这样一说,贾士贞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乐,高嘉的意思是显而易见的了。没想到自己被利用了,高嘉也太会钻空子了,这弄得贾士贞心里挺别扭,却又不能表白。一句话也不说,慢慢迈着步子。
    高嘉的步子更慢了,说:“梅婷也相当不错,在文化馆也有些不能人尽其才了,我想把她放到文化局去,那里的一个副局长到年龄了,正准备办手续呢!”
    贾士贞低着头,欲走又停。高嘉接着说:“万东说什么时候考察一下,我说了,领导身边的人天天考察,你们组织部的考察都是形式,未必说好就好,说坏就坏。”高嘉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当,拍拍自己脑袋说“不不不”当然这话从县委书记嘴里说出来,让贾士贞着实吃了一惊。他本想阻止高嘉这样做,但又没有理由,自己凭什么干预人家县委使用干部呢,倘若让梅婷和魏欣知道了,倒说老同学不够意思的。只好装作似懂非懂的样子,这时前面的几位已经停在路边,在等他们,梅婷和魏欣也迎了出来。大家看到高书记正和贾处长窃窃私语,都转过脸去说闲话。贾士贞抬头看看高嘉,两人的目光正好相遇,相互笑笑,便大步往前走去。梅婷和魏欣迎上前,握着贾士贞和高嘉的手,笑着说欢迎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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