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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源最近一次见到宁妮是上星期二,在佳德集团的一个场子上。
    民营企业佳德集团,那天在开发区搞佳德汇展中心奠基仪式,上江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去捧场了。
    在中午的酒宴上,余启值、苗莲芬、武双、徐正和赵源等人,围坐在宽大的主宾桌上。在这一桌重量级人物中,副局级身价的赵源,做官的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然而从体态上看,赵源比桌上的其他人,就显得轻盈多了,接近一米八零的身段,折在椅子上,既不死板,也不臃肿,转头扭身自如,呼吸顺畅。
    在赵源这张陀螺仪形状的脸上,那个鼻子,无疑是五官中最具代表性的器官,鼻骨挺拔,棱角分明,坡面轮廓清晰,鼻孔洞的圆周边,稍稍有些回旋,肉质细腻,其里蜿蜒的毛细血管随着光源移动,越发显得清晰,像是绣在肉层里的细金属丝条,总之他的这个鼻子,为他这张脸营造出了可品不可言的味道。
    别看赵源从京城下来才半年时间,可他此前的副部长秘书背景却是值得上江市的领导们玩味。他们打量赵源的视角,跟能源局里大小领导的看法是有差异的。赵源的仕途潜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尤其被市长苗莲芬看好。她意识到,只要赵源在能源局这一亩三分地上种出果实来,日后好歹往起一跃,就能杀出一个回马枪,重返北京高就,到时要是势头过猛,大环境也看好,他再拔腰杆往上摸摸高,到头来能够到哪个显眼位置,能源局的领导们怕是踩在梯子尖上也看不出名堂。
    官场论辈,座次排位,那天在佳德的酒宴上,赵源本来没挨着苗莲芬坐,后来好动的人开始串场,苗莲芬一眼瞧见赵源身边有了空位,就端着酒杯过去填了空缺,跟赵源近距离交流。
    苗莲芬刚说了几句话,就给过来的两个外国人打断了。
    两个外国人,手里都托着高脚杯,杯里荡着浅浅一层红酒。
    身上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老外,个子蛮高,胸挺拔,一身蛋黄色职业装,短发打着小卷,好似被风吹散的一把金色麦芒;在毛茸茸的睫毛下,一对蓝眼球里释放出来的异国情调,撞到你身上,不是一点一束,而是把你全面覆盖,极具磁力,迎击这样的目光,一般男人不心慌意乱才怪呢。
    伴在女老外身旁的男老外,魁梧得像个业余拳击手,一身黑色西装,扎条红地碎花领带,棕色头发生机勃勃,宽大的额头上,走着两条不算明显的抬头纹,蓝眼珠上浮游着一层飘忽不定的色彩,像是刚刚被一部爱情大片冲击过,大鼻子棱角清晰生动,肚子挺得很有成就感,像是今天佳德这个酒宴的主题与他有着百分之百的关系,派头拿得叫人眼晕。
    一看这两个外国人的目光,苗莲芬就明白了,这二位是冲着赵源来的。
    赵源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女人打了招呼,对方则用汉语问候。
    握手,英语,贴面,汉语,两种语言和两种礼节被赵源和这个女老外调和出了幽默的味道,在一旁充当看客的苗莲芬,不知不觉中,脸上也流露出心里的愉快。
    宁妮把她身旁的男人,介绍给了赵源。
    这位叫鲍克勤的男士,打美国来,现受聘于佳德集团,名分是总裁技术研发顾问。尽管美国人不会说汉语,但他笑容里友好的含义是不用宁妮翻译的。
    在桌子的另一边,余启值和徐正正在闹酒。在这两个人的嚷嚷声里,赵源偶尔还能听到武双的笑声。
    宴会厅里的酒味和烟气把橘黄色灯光散射出来的柔性污染了,厅里的空气也不怎么好。
    赵源趁苗莲芬脸上的笑容还没起皱的时候,见机行事,一扭舌头,就把这两个外国人介绍给了她。此时苗市长的心思,没在这两个外国人身上,使过场面上的常用礼仪,她就收回了脸上毫无主题的笑容。
    这之后不久,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毕庆明、副总经理郭田、财务总管江小洋,脚跟脚来到主宾桌,给市局两家领导敬酒。
    江小洋是苗莲芬的表妹,她俩的这层亲戚关系,赵源早就知道了。
    应酬过几张酒气熏人的嘴,苗莲芬用一个眼神把江小洋招呼到身边,拉住她的手,冲着刚把目光移过来的赵源说,赵书记,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江小洋,你的员工。
    握过手,江小洋大大方方把名片递过来,赵源恭恭敬敬伸出手,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拉关系,并没有回赠一张名片的意思。而江小洋也不索要,笑吟吟地说,我见过你,赵书记,在咱们的能源电视节目里。
    赵源说,噢江小洋瞟了一眼苗莲芬,听我表姐说,赵书记的桥牌,打得很专业,国家一队主力的水平。
    赵源摆了一下手,笑道,手艺一般,还没打过国际比赛。
    江小洋扑哧一声乐了。
    赵源来到上江后,只跟苗莲芬打过一次桥牌。
    苗莲芬撅着嘴说,哟,赵书记,你这未免太谦虚了吧?
    赵源看着苗莲芬,话有连环地说,苗市长,其实我这个人,可玩性较差,属于等着更新换代那种类型。
    江小洋挑着眼皮,瞅瞅苗莲芬,瞧瞧赵源,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苗莲芬那多少带点解放思想的目光停在了赵源的脸上,而她的右手,却在赵源视线不及的地方,拽了一下江小洋的袖口,笑道,赵书记,我这个表妹,可是个能干的女人,今后你要是再重点培养培养,她就能为你们能源局做出事半功倍的贡献!
    这种场合,这种推销话,虽说赵源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苗市长,他也不能不在嘴上当回事,于是只好踩着椅子登桌子,就高爬高,连连说,能看出来,能看出来啊苗市长。
    江小洋客气了几句,眼神就开始溜号了,苗莲芬的脸色有点扫兴,几分埋怨的目光往那边一挑,就落到了表妹眼神停靠的地方——那里是一张挂着酒色的方脸,市委书记余启值的方脸。
    苗莲芬的两条眉毛,不由得拧紧了。
    打发走东能这一拨人,苗莲芬的情绪还没回位,失神的目光在赵源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就拿微笑敷衍了一下,端起酒杯说,赵书记,这么好的酒,这么值得高兴的场面,不想再喝点?
    赵源的目光,正在别的桌上转动,耳朵眼被苗莲芬的话一掏,身子本能颤动了一下。赵源回过神,去净脸上的杂色,触摸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迟疑,就跟手腕那儿血栓住了似的。
    苗莲芬收腹,提了一口气,盯着赵源的酒杯低声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个意思,赵书记。
    我要是有你苗市长的酒量,走到哪儿都不憷头了。赵源笑道,端起酒杯。
    赵书记的酒量,地球人可是都知道啊!苗莲芬说,眉毛往上扬着,两个嘴角绷着,在她的这个说来就来的小造型里,弥漫着一股中年女人适可而止的那种娇媚气。
    赵源过去还从没见苗市长这么作秀,眼神情不自禁忽闪了一下。
    往下,赵源借高兴找快乐的口吻说,噢,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喽!
    苗市长仰脸一笑,两条精心修整出来的弯眉,这时就几许灵性地配合着脸颊上善变的表情,两片被红酒浸润着的红唇,这当儿动与不动都给人一种灵敏绵软的感觉,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
    赵源发觉,今天的苗莲芬,情绪确实有些异样,怕是借点小酒,刻意把自己搞得很有女人味儿,处处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
    苗莲芬问赵源,能源局这会儿正在进行的买断工龄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江市民可是把能源局的这个大举动,当成了上江市近期的热点话题推销。
    赵源没料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问这个眼下让能源局大小领导都无法轻松的话题,就故意愁着脸说,千头万绪啊,苗市长,至今还没有走出摸底阶段。
    苗莲芬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听说,一年工龄,差不多能卖六千块钱。
    要是有这个好事,那我也买断了。赵源说,望着苗莲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赵书记。苗莲芬道,脸上浮出了哭穷的表情,就算你们能源局真有揭不开锅那一天,到时随便倒点儿瓶底油,也足以把我们上江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滋润一遍,我说赵书记,我这话,不过分吧?
    苗市长的哈哈,打得很机智,赵源一时语塞。
    今天的能源局,减肥减得差不多了,指令性工程越来越没影儿,那些施工单位不得不国内国外两个市场去找饭吃,一线工人拼死拼活挣来的钱,局里花着花着就手软了,原因是回头一看,吃闲饭的人多啊,要福利的手挡不开啊,成卷成堆的历史遗留问题办起来都得哗哗地数票子。干吆喝,这年头是啥事也解决不了,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就是想把一批富余职工打发回家,让他们从根上与企业脱钩。
    要说这会儿能源局的日子好不好过,从局人和市人的生存情绪上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早先能源人在市人面前,摆个屁大的谱,脸上也能挤出大阔佬的牛气劲儿,歪瓜裂枣兔子嘴,或是一身毛病的能源男人,面对市里姿色出众的姑娘,往往只使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人家的青春勾到被窝里来受用。
    而现在可好,局势大逆转,当初满心欢喜嫁过来的上江姑娘,如今虽说大都成了中学生的母亲,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硬着青春不再的面孔,在那些再也风光不起来的能源男人身上找她们的青春后账,离婚变得简单易行,一背身,一开门,一甩腿,一个家庭就在无声无息中垮塌了,过去的一切,随之拉倒!这部分离去的女人,在她们人生的中年时节,义无反顾地把命运格式化了。
    赵源见苗市长目光还停在他脸上找事,确切地说,找的是买断工龄的相关信息,于是就找了一个消遣的话题打岔,开口道,苗市长,前些时候,你们市里流传一个段子,不知苗市长听说了没有?讲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有一天对她那至今还在看能源男人脸色过日子的女儿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插上了五星红旗,敢问闺女你,啥时候回来寻根呢?
    苗市长一笑,正要开口,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红润的脸上。
    2
    能源局的历史,得分三段来说,建局十七年头上,能源局领导层出现空前危机,当时几位部领导的看法也不一致,于是就把能源局这块招牌抡起斧子剁成两半,分解成了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这两块皮连着皮,筋连着筋的招牌,直到赵源来之前不久才合二为一,对接到了一起。
    能源局是国有大型企业,现有固定资产一百多亿人民币,拥有职工和家属二十余万人,下属的处级单位遍布全国十七个城市,在境外的多个国家还设有联络处。上江市是能源局的大本营,说起来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自己的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娱乐餐饮、治安机构。在一分为二时期,这些部门之间骨肉情的感觉,虽说比一家人吃一锅饭的时候淡了许多,彼此拆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是到头来,却也没怎么伤着元气,架子都还撑得住。
    在两个局你敲锣、我打鼓的对立时期,苗莲芬与一局局长走得近。两个局合并后,一局局长去了部里赋闲,这样苗莲芬就与原二局局长、现任能源局局长武双的关系,始终处于两层皮的状态,几出联手开发的节目,总是在彩排阶段就把场子排空了,两个人的合作空间越来越狭窄,直到转不过身来,搞得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净在嘴巴上你来我往了。
    所以赵源的到来,让苗莲芬看到脚底下有了亮儿,未来的路用心走好了,再踏上点儿,那就有可能迈过武双这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坎儿,重新在赵源身上找回过去与一局局长舒服合作的美妙感觉。
    苗莲芬一相情愿对赵源上劲,大动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成事心思,说来是源于两个月前,一位国家领导人来上江市视察工作,听取市局两家联席汇报工作。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省里来了一个管工业的副省长,能源部派出了资深副部长吴孚。
    那天苗莲芬发现,国家领导人对副省长话不多,倒是跟吴孚有长话短句,还舍得给笑,客气得不行。而吴孚也会借势抬举他身边的人,逮着合适的机会,就把赵源挂在嘴上,无意中这位国家领导人就多看了赵源好几眼。
    吃饭时,吴孚还招呼赵源过去凑凑热闹,此情此景让那些贴不上国家领导人桌边的厅局长们看得眼睛热乎乎,心里酸溜溜,苗莲芬感慨得长吁短叹,觉得从秘书这条道走上官场的人,倒是有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优势。
    让赵源身上的亮光如此一照,那天苗莲芬心里的数就大了,合计着赶明儿甭管是在直道上走,还是弯路上绕行,可是不能跟这个赵源摆市长的厅局级官架,这家伙的后台硬实啊!
    其实早在苗莲芬还是副市长的时候,赵源就接触过她,那时赵源常陪主管能源局工作的副部长吴孚来上江市,有时办完自家的事,吴孚也去市里照一面。
    至于说上江市过去的底细,以及现在的发展思路,赵源心里大体上有数。
    上江市距离北京不到二百公里,这一地理优势,正是当年吸引能源局来此安营扎寨的关键所在。
    那时能源局在上江一落户,机构就是正局级的架子,而那当儿的上江,只不过是一个吃农业饭的小县城,这二十年来之所以能发展成现在这个规模,由小县城变成地级市,全是因为傍上了财大气粗的能源局,在捞钱上,不管是明面上征收,拐弯抹角卡要,还是厚着脸皮哭穷,甜话舔你扶贫,以及强行联合开发,总之是靠着从能源账号上摘得的钱,把一幢一幢楼房盖起来了,把一条一条宽马路修成了,城区的面积都翻了几番,市政配套设施也日益完善,把小城经济腾飞的口号,一天天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一些从能源局招牌上捞到了政治资本的市领导也都乐乐呵呵,先后去了省城做官。
    3
    赵源一时抖落不净身上的绯闻,北京的后院起火自然也就是没办法回避的事了。他的爱人秦晓妍,招呼也不打就从北京跑来了。
    对于爱人秦晓妍的不请自到,有苦难言的赵源,倒也没显出过多的难堪,他早有心理准备。昨晚十点多钟,秦晓妍打来电话,明明是冲着绯闻吐舌头,却是不挑开了说,弹跳着玩语言游戏,一来二去就把赵源搞麻烦了,撂下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就把电话掐断了。
    然而今天让赵源心里一波三折的是秦晓妍的弟弟秦宇立也跟来了。
    赵源被这姐弟二人,堵在了招待所里。
    那一刻,赵源先跟秦宇立打了招呼,然后才把别别扭扭的目光落在爱人秦晓妍脸上,嘴唇嚅动了一下。
    赵源这一脸不明不白的表情,让心里本来就不得劲儿的秦晓妍不由得沉下脸来,挑起目光,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秦宇立见势头不对,忙插话打圆场,怎么样,他没事吧?美丽的鼻子,还是那么动人,耳朵也还是原装的那个,脸上的东西一样不少,姐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晓妍不领情,还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
    赵源朝着秦宇立干巴巴一笑。
    在北京的时候,赵源对秦宇立一直没有好感,说他是个玩物丧志的颓废人。反过来说,秦宇立对赵源也没什么兴趣,数落他是个处处钻营的政客。
    秦宇立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气不算太大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步入社会后,他曾在国企和私营企业里领过薪水,稍不顺心就炒老板,声称扛着脑袋,就等于扛着半个中国人民银行,这会儿在中关村一家外资公司打工,月收入一千多美元,月消费一万多人民币,人称月光一族。他女友成群,但都是谈情不说爱,上床不生育,闲暇好自驾他的标致车到处去游山玩水。截至目前,生活对他最大的诱惑就是去澳大利亚定居,瑞典和冰岛也可以考虑,秦晓妍也曾说过秦宇立是个地地道道玩时尚感觉、玩现代浪漫的问题青年。
    秦晓妍举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这让赵源马上找到了解除尴尬的借口,他对她说,你去洗把脸吧,晓妍,稍后咱们去吃早饭。
    西餐吗?秦宇立怪模怪样问了一句。
    想吃西餐,你回北京吃去!脸色刚刚好转的秦晓妍,又拿弟弟的这句话跟赵源找事。
    秦宇立马上意识到,姐姐这次变脸是变在西餐两个字上,现在西餐就等于是宁妮这个人,于是赶紧打岔道,我散,一个没留神,就把这里当首都感觉了。走走,填肚子去,肚子早饿了!
    走出房间,秦宇立给赵源使了一个眼色,哼哼呀呀就先走了。
    赵源咽口唾沫,看一眼秦晓妍,若有所思地说,我昨天跟吴部长通话了。这点麻烦事,我早晚会弄清楚的,你先别跟我过不去。大不了再等上几个月,到时dna,把什么都能说清楚。
    秦晓妍这才撅着嘴说,告诉你赵源,你别以为我是主动来找事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着呢,这次是乔阿姨让我过来看看你的,她说你来上江时间短,水土不服,怕你受风着凉。我可是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真要是有啥事,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小百姓,除了能给你一个丈夫的名分,我还能给你什么?
    秦晓妍说的乔阿姨就是吴孚的爱人。平日里,乔阿姨拿秦晓妍当闺女招呼。赵源点点头,嘀咕道,污染天天在,小人时时有,这是有人看我不顺眼了,觉得我碍事了,想把我撵出上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嗳——秦晓妍摇头晃脑说,你赵书记这也算是行了,上江人造你点舆论,都得使用进口原材料,够讲究啊!
    赵源扑哧一笑,顺竿爬的表情说,来料加工,也说不定我的工作里有这么一项业务呢。
    秦晓妍眼睛一瞪,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想找死呀你?把你双规算了!
    秦宇立哼唧道,就这破事,党和人民值得双规我姐夫吗?真是的。
    赵源猫着腰,一口气蹿出了招待所西侧门,身后的两扇门嘭地撞击在一起。
    在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秦宇立双臂交叉,围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别克,得意扬扬地转着。
    赵源心里一动,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换车了?
    这是跟谁借的?赵源走过来问,故意拿话编派他。
    借的?秦宇立耸着肩膀,抖着手里的车钥匙说,我散,你未免也太小瞧知识分子了吧?
    这时赶上来的秦晓妍,眼神闪跳着看了一眼弟弟,像是在传递什么只有他俩才明白的秘密。
    秦晓妍挽住赵源的胳膊,脸色暖得像是进入三伏天,撒娇说,走啊,快去吃饭吧,肚子都叫唤了。
    往小餐厅去的路上,赵源问秦宇立,你这辆别克还不多见,款式挺新,多少银子?
    秦宇立一缩脖子,溜了姐姐一眼,没有马上回话。
    秦晓妍往前推了一把赵源,不耐烦地说,宇立的车再好,也好不过你的a6奥迪,你一屁股落下去,就是好几十万,他能跟你比?
    赵源没有接茬斗嘴,他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飞,拍了拍秦宇立的肩膀,想想又问,标致呢?还不给你姐玩玩?
    赵源来上江前,就已经知道秦晓妍总是背着他,拿弟弟的标致练手艺。赵源一向不支持秦晓妍开车,说她这人好走神。
    秦宇立转动眼球,再次瞟了姐姐一眼。
    秦晓妍的脸就红了,冲弟弟咬了一下嘴唇。
    秦宇立梗着脖子说,我姐呀,等你给她买宝马,买凯迪拉克呢。
    秦晓妍转脸对赵源说,你呀,还是少管别人的事,攒点劲,琢磨着怎么把你在上江的事弄出个说法吧,问这问那的,好像你还有闲工夫?
    话又捅到了痛处,赵源的头又大了,压在心底的难受劲,借助流动的血液又在身上循环开来。
    赵源左腿突然软了一下,歪栽下去的肩头,碰到了秦晓妍胸上,毫无提防的秦晓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外一闪身。
    赵源差一点摔倒!
    4
    这一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赵源回想起来已经很吃力了。
    上午九点来钟,秦晓妍和好弟弟刚走,武双就来到他办公室,不避麻烦的口吻问,赵书记,我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就这么跟我闷着是不?你真的不想找我说几句,澄清一下自己?
    赵源强作笑脸道,天降横祸,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找不到宁妮,我这会儿就是浑身是嘴,又能说清楚什么?
    武双拍拍他肩头说,刚才,我跟市里有关部门沟通了,这件事,他们准备立案调查。不过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你保持沉默也是必要的。
    赵源抱着双臂,唉声叹气,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
    武双选择这个时机介入赵源这件充满悬念的风流花事是有所考虑的。作为能源局双料一把手,如果此时再不闻不问,将来不管事态发展成什么样,自己都免不了要负一定责任,而这时候站出来表现一下,对赵源本人和部里来说都是个表明立场的时机。单就这件桃色新闻,如果属实的话,那赵源在上江也就怪不了谁了,脚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倒霉也是倒在自己的影子里。假如他是被人打了黑枪,那自己今天所表现出来的立场,日后一旦说起来,就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举动了。
    赵源抬起头说,谢谢你,武书记。
    武双叹口气道,稍后我想召开机关领导干部会议,你呢,先回避一下,由我来把该说的话说一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源想,事情都搞成这个奶奶样了,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什么底气怀疑人家武局长此举是别有用心?不能,你赵源什么都不能说,这就叫阶下囚,有嘴没有话语权!而且在大面上,你还要感激人家。
    赵源一脸谢意地说,不好意思武书记,让你费心了。
    武双说,放宽心,赵书记,天塌不下来,就算是塌下来,我会先替你顶一头的。没事,沉住气,心烦的话,就回北京待几天,兴许事实真相,这就大白于天下了呢。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武双说,那好吧,我等会儿就开会了。
    十点三十分,武双把会开起来了。如他事先跟赵源所说的那样,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针对局域网上的那条爆炸性绯闻,他要求大家保持冷静的心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要瞎议论,不要乱传播,不要在网上随便发帖子,更不能因为此事影响本职工作,有什么新情况,或是掌握了什么新动向,应该及时跟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取得沟通。
    散会时,武双还强调,诸位回去后,多做做本部门人员的心态稳定工作。
    此时机关大楼里,人们脸上的亮点表情,以及嘴巴上的热点话题,全是中加友谊结硕果这一内容,许多人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刺激得超常兴奋,有些议论里还加上了曲折的情节和离奇的细节,就像是已经看到一个年轻的副局级干部,正在踉踉跄跄往一个大粪池奔去
    下午下班前,苗莲芬打来电话,她没在赵源的桃色新闻上兜圈子,她说她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叫赵源顶住,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赵源心里热乎乎的,嘴上的话也很感激。
    人在背运的时候,容易被三言两语打动。
    夜色融入这座城市,招待所院子里的工艺灯亮起来,冷清的水泥石板上,摇曳着凌乱的树影。在警卫室里门口,一个行头专业的中年保安,扬着脸,痴迷地望着夜空,一副思乡的样子。
    赵源拉上窗帘,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发痒,就背着手在身后抓了几下,还不解渴,便来到卫生间,试了一下热水,温度可以。
    赵源洗过后,身子虽说松快了,可心里还是憋闷。他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了结此劫?也好给吴孚,给能源局,还有秦晓妍一个亮亮堂堂的结果。
    妈的!他在心里大骂宁妮,骂过之后,就对这个异国女人渐渐起了疑心,合计着该不会是她将自己擀成饺子皮后,然后再把我赵源绞成饺子馅,在上江市里包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她图的是什么呢?
    赵源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碰它了。信箱里堆积了大量的垃圾邮件,他今天没有集束删除,而是一条一条地清理。
    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宁妮的来信,脑子里轰隆一响,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标移到这封信上。
    宁妮的诅咒:
    真没想到,你还好意思,发来这样一封邮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个不!一万个不!
    什么你是无意中才说了那些话,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预谋,借我受孕之身,这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大做你的美梦!就算你想出国,你可以有很多办法嘛,你为什么,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说赵源,我已是中国公民了,我爱长城,我爱北京烤鸭,我爱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会把你,带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要通过我的律师,用法律做武器,讨回我的清白名誉!
    赵源的大脑,死了片刻!
    赵源呆呆地盯着电脑,身子突然一抖,接着瞳孔里冒出火星。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他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谁?哪个他妈的王八蛋躲在角落里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义给宁妮发邮件,一环扣一环给自己制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里收拾自己。
    过了许久,赵源抑制着心火打宁妮手机,结果对方不在服务区。
    5
    金宜打来电话,关心过后要赵源过去。赵源有心把宁妮发来邮件的事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说自己没事,今天就不过去了,待在招待所里想想对策。
    金宜没再多说,但赵源知道她现在很难过。
    赵源离开房间,垂头丧气走出招待所大门,身子在夜幕下摇摇晃晃。房间让他窒息,他觉得再不出来透口气,自己就有可能给憋死!
    他想忘记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的思绪使劲在记忆深处扒拉,渴望某一件往事能在这个时刻,把他被谣言蹂躏的身躯全面覆盖掉。
    渐渐,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从他记忆深处闪现出来那天晚饭后,赵源换了旅游鞋,走出招待所院门,踩上一条水泥石板小径,闲散劲看上去就像是从外地回来休长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从远方涌来,带着年轻人赴约情侣的劲头,热气腾腾地穿过楼群,迈过草坪,跨过街道,钻进人群,染得无声的微风也都闪闪发光。
    街道上,脱下棉装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点也能让那些从冬季里熬过来的男人眼睛里泛起阵阵波澜。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点色彩,一片光亮,一阵轻风,一个背影,一双眼睛,一段话语,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不乏生活趣味之人为一个朦胧的愿望,或是某一个遥远的祈祷深深动情的理由。
    走在城乡结合路上的赵源,已经被清新的春风熏得身上阵阵舒服,刚刚走出招待所时的那股烦恼,此刻在他心里没留下多少划痕,此时他悠闲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飞就飞,在远处遇上行人了,推开了便是;若是碰上车之类的大家伙,他的目光也不惊慌躲闪,赵源就这样将自己的一双眼睛让景物,让车辆,让陌生人映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越来越远离烦恼。不知不觉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飘成了远离城区的一个黑点,如一只觅食的鸽子。
    浓浓的田野气息,从蓬松的土壤里钻出来,涌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顺风向城里飘去。
    双脚踩在有些弹性的黄土地上,赵源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片返青的麦子是怎样用他们纤细的根须,从丰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给它们带来的养分,这种奇妙的感觉,让赵源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检索出了一些与乡村,与庄稼,与单纯有关的往事。
    日落生炊烟。想着古人的诗句,赵源往村子里望了一眼,禁不住黯然一笑。与城区接壤的这些村落,如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古朴的乡村风韵了,种田人变得越来越稀罕,农民的身份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为土地都被开发了,农民传统的思维系统被来自都市的现代意识打乱了,生存方式由不得这些种田人不变,说不定那边的麦田,明年就会变成另一个工业园区,或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而今,村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出去闯荡了,剩下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纷纷把空闲的房子租出去。于是引来了东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陕西人、安徽人、内蒙人、新疆人,还有一些籍贯不明的人。这些外地人的营生,大都做得很专业,卖菜卖杂货、收酒瓶易拉罐废报纸、蹬三轮车、送矿泉水、清洗抽油烟机、钟点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发、洗头洗脚、服装加工、摩托车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贯不明的盲流,他们的糊口方式就不大好说了,整天像耗子似的过日子,常有警车开进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这部分盲流,偶尔也有坐台小姐,想必是超范围经营了,要么就是傍上了受贿官员,或是行贿的老板经理,这一类趾高气扬的人,好在出丑时拿小姐的内衣内裤在法律面前当脸上的遮羞布,此类风流套腐败的杂交乱事,赵源来到上江后耳朵边上堆了不少。
    赵源在村子口,遇见一个正在接自行车链条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上油乎乎的,见了陌生的赵源,叹口气,点点头。
    赵源感觉这个老者不像是种田人,至于说哪儿不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车子坏了?赵源主动搭讪。
    老人站起来,跺跺脚,冲着破旧的自行车发牢骚,这个破玩意儿,老是掉链子。
    赵源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车链条上,看得很仔细。
    赵源说,老师傅,我来试试。
    老人看了赵源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赵源就挽起衣袖,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才开始下手。
    没一会儿,赵源就把链子给接上了。
    老人脸上有了笑,邀赵源到家里去洗洗弄脏的手。
    赵源看着自己的手,就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一指前方说,近,就那儿。
    赵源望去,那儿是一排平房,房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冲他们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闷声闷气说。
    赵源点点头,跟上老人的步子。
    进了农家小院,老人也没跟他老伴说赵源是谁,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干净水来。洗过手,赵源才知道这老人果真不是农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赵源脸上很纳闷,不明白自己的职工怎么会住到村子里。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们进屋喝。
    屋里光线昏暗,一只普通的低瓦数灯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浅灰色沙发,款式陈旧,茶几用一个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着浓浓的花茶,说给了赵源听。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职工学院开通勤车,前年他小儿子被查出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这是一种病人痛苦,亲人劳累的病,目前一般采用两种方法治疗,一种是血液透析,可维持生命,但不能恢复肾功能;另一种是换肾,术后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肾源不好找,费用也高,一般人家负担不起。
    王师傅小儿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费是五百多元,病情重时一星期就得透两次,稳定时可以一礼拜透一次,近来王师傅小儿子的病情又不大稳定了,三天前住进了职工医院,王师傅刚才就是打医院回来的。
    王师傅小儿子在能源局维修公司上班,他在病上的花费,刚开始时单位给报销百分之六十,后来是百分之五十,现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这,王师傅也很领情了,他说如今一分钱也报不了的单位还不是一抓一把?
    讲到小儿媳,王师傅也不多怪。小儿媳原在局运输公司工作,去年竞争上岗时没得到岗位,难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点精神头后,就觉得能源局没劲了,家里没活气了,待不下去了,领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回了湖南老家,现在小儿媳虽说在法律上还跟王师傅的小儿子保留着夫妻名分,可现状比离婚也好不到哪儿去。
    白发人呵护黑发人,王师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儿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着。现在他们已经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腾出市里的楼房出租,然后再从租金里劈出一点钱,跑到乡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出钱给儿子看病。
    王师傅点着一支烟,眼里一亮说,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张罗几个买卖钱,养蝎子,对路的话,这日子还有过头。
    见王师傅此时还有乐观的生活奔头,赵源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在能源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这样为晚辈卖命的父母!
    赵源觉得,尽管自己初来乍到,能源局的历史里还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可是作为能源局的现任领导,他面对王师傅和他的老伴,心里还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对老人的脸上,也没有勇气堂堂正正亮出真实身份。
    好在王师傅和他老伴,始终也没有问他是谁,不然还真就把他给难住了。
    就在赵源要离开时,无意中走到挂在南墙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随便地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领导接见先进生产者的合影。
    王师傅站在他身后说,有二十来年了吧!
    赵源扭过头,目光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险些没法儿落脚。
    王师傅眨着眼,指着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个人,乐呵呵说,这个人叫吴孚,可了不得,官当大了,我们的副部长,听说到这会儿还在操心呢!唉,想当年我和吴部长,还在一个地窝子里睡过觉呢,我那时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一般人啊!
    赵源一愣,头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师傅刚才指着的地方。屋内光线不好,赵源没有看清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吴孚,但他不怀疑王师傅刚才说的话。
    赵源控制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冲着照片问,哪一个是您,王师傅?
    王师傅就指着后排的一个小脑袋说,这个,这个是我,傻乎乎的。
    赵源想笑笑,可是神经系统不配合。赵源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着王师傅的脸说,你现在生活有困难,可以去找找吴部长啊。
    王师傅摇着头,摆着手,一副受惊的表情说,咦,可是不敢,就我这点踢一脚就没了影儿的家事,咋好去麻烦人家大部长?那不是扯淡嘛!
    赵源把已经有点潮湿的目光从老照片上移开,暗暗喘了一口长气。而王师傅的目光,却还是黏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时咧一下,神情恍惚。
    赵源又说,王师傅,那你也可以找找你们局工会,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说,申请一下困难补助。
    王师傅长叹一声道,都是麻烦人的事,这嘴不好张啊!就说这阵子我们局里搞工龄买断这个事吧,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章程,不准许我们这些退休职工买,我去局里找了,跟他们讲我有困难,打算拿这笔买断的钱做点营生,好把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撑起来。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着咱老百姓呢!
    赵源脸上一阵发烧,目光再次从王师傅脸上移开。
    王师傅老伴要赵源留下来吃碗面,赵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就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
    赵源离开王师傅家时,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见声扬到了夜空里。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乐部门口,赵源遇见了跟老伴儿散步的局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贾地亮明年年底到离岗年龄,他是能源局里元老派副处级干部,曾是吴孚的老部下,过去贾地亮曾有机会到正处级的位置,但赵源听说他都让了。
    赵源在贾地亮面前拿不出半点架子,就像是一个中学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说话。
    这时贾地亮老伴儿插话进来,赵书记,我们家老贾,净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年轻有为,办事稳重。赵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今后想吃点啥家常饭,就跟崔阿姨说,崔阿姨包的鲅鱼馅饺子你是没吃过,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里来,崔阿姨给你包一顿尝尝。
    贾地亮的老伴儿,比贾地亮大两岁,几年前就退休哄孙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会,是个有名的热心肠。
    后来要不是赵源的手机响了,他们站在夜色下还能聊一会儿。
    翌日,赵源把能源局电视台台长和能源局报社总编叫到办公室,跟他俩说了王师傅的事,问他俩能不能为王师傅发动一次献爱心活动,帮帮王师傅一家人。
    两位媒体当家人就地表态,说全局性募捐活动,有日子没搞了,电视台和报纸现在正缺这方面的宣传源呢,这次要把王师傅家的难事做大,做活,做出亮点来,让人间真情在王师傅的家难上火一把。
    赵源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打量着两位说,那我就先给两位捧捧场,看看我捐的这五百块钱放在你们哪家的募捐箱里?
    两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赵源这五百块钱搞得没词了。
    赵书记,您这份爱心,就放电视台那边吧。总编笑着说。
    台长看一眼赵源,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
    赵源故意不理会他俩的心思,逗闷子说,我这钱上,没艾滋病毒。
    台长连连点头,涨红着脸,直用眼角余光在总编的圆脸上找辙。
    赵源看了一眼石英钟说,两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请两位吃饭。
    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赵源从一堆报纸里拣出能源报,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见了爱心募捐热线电话几个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师傅,意识到募捐这个事,已有好几天了,于是就打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询问他那里的募捐情况。
    总编的情绪不叫好,明显不如几天前那么热情高涨。总编心灰意冷地说,唉,赵书记,雷声震耳,雨点不大,募捐成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让人失望。赵书记啊,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这种救死扶伤的事上花钱时,一个比一个抠门,照前几年,简直是没法比。
    赵源的心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
    这时总编又谨慎地说,赵书记,听说电视台那边的上座率也不高。
    从总编的话里,赵源猜到了总编此时的心理活动,他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工作有看法,于是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本来就是件自愿的事嘛,大家都参与当然好,人少了,意义也照样存在,再说你们也是尽力了。
    不知不觉,赵源就走上了一条曾经踩过的乡间土路。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闻着依旧亲切,偶尔有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不远处,一盏昏暗的门灯,照着一扇孤独的铁皮院门。赵源知道,那就是王师傅家,苦涩的心里又像是倒进了一瓶老陈醋。
    微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呼呼嗒嗒,他挺起胸,长出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赵源一下子学会了安慰自己,他想象王师傅那把年纪的人都能把那样一种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乐观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宁妮的这场麻烦,还到不了压弯腰的程度。
    他劝告自己,一味恼怒不行,像现在这样无声退守也不行,得主动去一趟北京,一方面找找宁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见见面,就算自己这张嘴暂时说不清自己的麻烦,可宁妮发来的那个电子邮件如果公开了的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缓解一下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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