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重要线索出现在眼前,他赶忙追问“这画像,父亲是从何处得来这画上之人又是什么身份”
    裴致爽朗地笑出声来,摩梭着下巴上的粗糙胡茬,面上显露出了然之色。
    他把画像交予裴羽,裴羽捧到手细细端详,从眉眼到细节,几乎要把这蜡黄的纸页一寸一寸地记下,“这人是弥氏的家主,也是乌衡母妃的亲兄长。”
    “彦谨那小子是个聪慧的,向来不做无的放矢之事,我听你说彦谨疑心于他,这等危急国祚的事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人偏生又是个汉人模样,让人很难不联想起乌衡的母妃。”
    “弥氏为商贾出身,虽行末业却傲气轻慢,仗着自己做的都是大件生意瞧不起普通百姓,几乎从不接待等闲之辈。这能替代乌衡行走于京城、与这豪奢之族交涉的汉人的身份定然不简单,极有可能是弥氏族人。”
    “偏生我前日也看见乌衡,生得怕是随单于,只粗粗略过根本无法判断他和赫苏勒之间会否有亲缘,我便遣人去寻来了弥家人的画像。若怀远看了也觉得同他相似,那赫苏勒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裴羽拱手“父亲说的在理,赫苏勒竟与乌衡母族的族长这般相似,二人只怕不是表面上的这般是主仆,或许赫苏勒就是”
    他要说的最后一个词和裴致此刻脱口而出补充的词一致,“乌衡的母舅。”
    好个乌衡,好个弥氏,便是勾结好了要趁朝贡之时把钩爪伸入如铁桶一般严格控制着盐铁、金银命脉的京城,与陆淮口中的发掘他在崇州便小动作不断地摸索、试探相互印证,可见所图绝对不小。却不知,这野心举措是乌衡自己的尝试,还是他父亲的交代。
    北匈本就幅员辽阔又强悍异常,能作为属国,老实地做分内之事还能勉强让人松一口气,若是要生出野心觊觎中原皇权,莫说边境又将面临恶战这必然后果,甚至事态都不一定能遏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形势严峻,裴羽告别父亲率领亲卫再次奔赴,却是兵分三路,分别前往商行、弥府和驿馆。因他在启程前收获到了先前埋伏在弥府那处亲信的消息,说赫苏勒大有可能知晓了他们通过弥氏抓捕于他的盘算、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去到了同弥氏无关的地方。
    于是他把目光主要集中在了驿馆这头,又因为要正面与乌衡、乔琦对质,决定亲自前往,其余两个方向的人却也是按才能做了精心的布署,势必要逮住赫苏勒这枚关键的棋子。
    可捉到了人又没有证据,能耐他何呢不过是重蹈覆辙。
    裴羽眉头紧锁。
    难道真的宁要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任何威胁的因素么这般北匈要是狗急跳墙,直接以开战相逼,那不也落不得甚么好处
    在这心急如焚的关键时刻,那抹他盘桓心尖的月光陆淮却气喘吁吁地赶到救场,让他焦虑的心思倏地缓和了些。
    剔透的汗珠出现在陆淮光洁的额头,又滚落到旁人瞧不见的寒季衣领内,显得白
    色大氅衬托得快要羽化登仙的清绝面庞有了些人间烟火气。
    他先把一沓货单塞到了裴羽的手里,来不及喘口气就断断续续地对裴羽解释道。
    “我找到了弥氏和乌衡勾结的证据,前日他们刚刚抵达京城时,弥氏就出去了一批货要运至崇州,看似与他们毫无交集,实质上货品中隐藏了大量本应供给予朝廷的金银。”
    裴羽虽然心中也惦记着他要娶亲的事,但也知晓当下应当论公不论私。他表情如常,只是看了上面写着的与金银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钉钩”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彦谨,慢些,不是说金银,怎么会上面有质查司认定通过的钉钩二字此物不应是铁制品”
    陆淮从中抽取出了一张货通明细,把上面用在检测铁制品上过高的费用指给他看,虽人整体显着疲态眼眸却亮的惊人。
    “质查司往日检验哪里需要这般高的费用,原因不过两种,一为超过实际重量,二为官员收受贿赂。”
    “我的人查找到了那日负责审核的人,以上令诈他,他已亲口承认自己收受弥家钱财、把塞了金银超重的物资放行出去。若要人证,这便是。”
    “而这单上,写明收货人名字正叫弥赫,可京城弥氏本没有这个人,听闻是正在云游四方的家主之弟,会否与某人特征相符”
    “弥赫就是赫苏勒。”裴羽瞬间就把信息串联上,神采奕奕地对着陆淮说“这般,只要以此人和这些物件为证,便可以叫那赫苏勒老实,禀明陛下把乌衡留下。”
    “我先行一步,这些物件我便先带走了,彦谨,此番多谢你”
    “无妨,本是我办事不够到位,居然没能先把证据交予怀远,害怀远这般劳苦地奔走四方,是我之过。你先去罢,事态紧急,不宜耽搁。”
    于是裴羽便听话地领着人往原路走去。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将人“甩”下,却感受到身后一道视线在温和鼓励地注视着他,与程若琛的偏执和怨憎截然不同。
    是陆淮啊他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他一眼,果然望见了那张清丽如白昙花般的早已铭刻于心的脸,对上了那双柔和如水的明澈眼眸。
    又逼着自己扭过头去,继续想着事业、想着下一步,却还是在脑海的角落挥之不去如同贤惠的夫人在等候丈夫凯旋归家的那道身影。
    唉,他要成亲,怎生不是和他成亲呢
    驿馆那头,乌衡和赫苏勒接到了货物被扣住的信息,也接到了来自弥府中人的回信,自知局势严峻。
    信中所言皆是裴羽已经怀疑上他们,来围了一次府邸,他们要招架不住了,如若事情暴露可能是杀头的大罪,求王子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字里行间都是叫赫苏勒出去顶罪,让乌衡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的推脱责任之意。
    乌衡褐色琉璃一般的眼睛织满了阴沉,愤懑地就把这信撕成了碎片,“就知道这
    些吃干饭的不靠谱,母妃还说这些叔伯在大雍营生做得相当不错。现在遇到困厄,便是这般令人作呕的姿态”
    把挤压在胸腔的气稍稍发泄后,他担忧地望向赫苏勒“阿舅,当下该作何打算如若真寻不到出路,我宁可让这大雍皇帝扣押在这里做质子,也不愿推你出去当真把这事全认下。”
    “至于这些见风使舵的弥家人,便让他们自生自灭去罢。无情寡恩的母族,母妃看了也会含羞。”
    乌衡前一句充满烫贴表明了保他的决心,叫赫苏勒心下感动不已,可后一句对弥家人命运杀伐果断的判决,又暴露了这个侄子的无情本性,流着同样的血脉,竟是丝毫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当下就连他都看不清,乌衡对他的尊敬和亲近到底只是纯然利用,还是带着几分真心了
    可不管这心思深沉的侄儿想他如何,他都要为弥氏对他的生养之恩、北匈对他的栽培和重用做出自己应当做出的选择。
    “殿下,你是草原的鹰,本应当搏击长空。又怎能在羽翼未丰之时,便被囚禁于这吃人的大雍。你要知晓,一旦成了质子,别说单于之位,就连回到家乡都遥遥无期。
    我弥氏,今朝谋划破灭,面临此灭顶之灾,与我有着脱不开的联系,此时,更不可能临阵脱逃。况且你是唯一希望,是带着我们弥氏重振,在草原再次崛起的希望。”
    赫苏勒抬头望了望窗外阴翳的天空,宛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却只是宽容、释怀地叹出了一口气,对着听了他的一席话、好像明白了他的用意而因此神色不明的乌衡交代道。
    “如若舅舅今后不能再陪你二王子殿下,衡儿,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回到草原,重振势力才有希望,他日蛰伏隐忍,莫要出差错,以你之才能,登单于之位指日可待。”
    赫苏勒的神情是与先前在裴羽面前的吊儿郎当截然不同的慈爱关怀,带着浓郁的不舍和不甘,粗糙的手掌拍了拍乌衡的肩膀,饱含着一位从小看他到大的长辈的期许。
    没有再回头看看这位不知作何感想的小辈,他悍然跃出窗户去,却是朝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冲去,朝着正要赶来的裴羽赶去。
    裴羽紧锣密鼓地要去猎取自己的猎物,却是乍然在路途中撞见,他刚让人将他团团围住,要开口“邀请”这位满嘴嚷嚷着要他礼貌相待的来使回府一叙,顺便谈谈陆淮交予他的证据。
    却见那人正色跪下,对他道“弥赫自知心怀不轨,背主妄图联通大雍让我族家业独占鳌头,实在罪该万死。”
    “当今大雍损失全乃我一人之过,今朝愿以死谢罪,望裴少将军高抬贵手,他日于雍朝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任凭流放也好,让我弥家人留一条性命,所有财帛均会原路返回”
    裴羽暗道不妙,令人在他一开口就点住他的穴位叫他不能动弹,却眼见黑红色的血液从眼前人的嘴角蜿蜒而下,如同狰狞的长蛇。
    “没用的,我已服了药石无医的剧毒哈哈哈”瞧见眼前少年将军的面色铁青,逐渐气如游
    丝的赫苏勒惨然笑着,还能挣扎几个字便被腥稠的血液堵塞了喉管,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声响,瞬息之间成为了一具灰白破败的尸体。
    这头关键的把柄自裁谢罪,眼见不能再拿着这证据硬要扣下乌衡,让他们的谋划付之一炬,全做无用功。
    向来身体强健的裴羽恨得急火攻心,竟是突兀地喷出了一口血来。手下亲信慌忙扶住了他,他抹了血,声音沙哑地下令带着赫苏勒先回府去。
    驿站那头,知晓自己的亲舅舅做了什么打算的乌衡本来十分庆幸自己的“怀柔”政策生效,让赫苏勒懂得尽他所能把他摘出去,回到草原才能春风吹又生。
    可是想起刚才肩膀残留的余温,最后关头他对他交代的那些话,为什么疼痛还是难以自持的在蔓延呢
    “到底是谁”他不仅失去了自小看自己长大的亲人,还失去了母族的支持,本来单于膝下优秀的子女就不止他一个,这下真称得上独木难支、四面楚歌。
    这和原本来大雍、想为自己争取筹码的盘算大相径庭,本应双头合力助他登上单于之位才对,这下出了这么大纰漏叫他怎能不恨。
    连去到崇州地界的货源证据都能敏锐地察觉到,这手笔,只有可能是从当初便疑心他来意的人做下的
    “陆淮是你么”他闭上了眼像是痛极了似的不忍再看世间,面上却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光看面容甚至平静地如同西域那头宝相庄严的佛陀。
    声音却宛如来自地府索命的修罗,染尽了毒汁和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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