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疯狂的一夜后,林愔愔又很久没见过杜白石了。偌大的杜家,即使奴仆成群,她却是孤单的一个。孤寂里,她总是想起红纱,想起白石,也想起那久未谋面的林唯文。
    自林唯文怒打杨国栋之后,便仕途不顺,若非有杜白石和李元相护,早已被姓杨的寻隙治罪。对林唯文,她总感歉疚,一直希望能够有所回报,却没有机会。低叹一声,她望向窗外纷纷飞雪。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远处高脊飞檐尽变银白,而雪却还没有停的意思。
    目光停在飞奔而来的男人身上,她的心跳空了一拍。不安地起身,她惊惶地跑出去。
    “嫂子,你别急。”看她苍白的面颊,李元暗悔自己的鲁莽。
    “他”林愔愔咬着唇,生怕从他口中听到噩耗。
    近几年,大唐皇朝早巳不是当初的太平盛世,诡谲多变的时局中,每天都有官员遭遇不测。
    “没事没事只是白石和唯文两人在‘春酿居’斗酒,我怎么劝也劝不开,才来找嫂子你的。”
    林愔愔皱起屑“斗酒!他们为什么要斗酒呢?”
    李元叹息:“本来我和白石是要劝唯文的,谁知他们两个越说越僵,最后竟斗起酒来。唉,这么多年来,我还第一次看唯文那么喝酒呢!”
    林愔愔低下头“林大哥的情绪一直都不好吗?”
    “是呀”李元望着她,微感尴尬。他知道唯文对她有某种微妙的感情。但既然人家三个当事人都不说破,他这个局外队又多什么嘴呢?”
    林愔愔抬起头,坚决地开口:“我和你一起去‘春酿居’。”
    “春酿居”这个名字,她很早以前就从下人的口中听过。她知道“春酿居”的美酒佳肴,知道“春酿居”的清歌妙舞,也知道“春酿居”里来自西域的美女旋姬
    两个美丽的女子,却有遇然不同的气质与风采。一个恬静如水,清灵如空谷幽兰;一个热情如火,娇艳如带露玫瑰。
    这样两个美丽的女子初次相见,近乎是一场暗处的较量。但在相互评估后,她们都给了对方满分,并且付出了百分之百真挚的友谊。
    “我是旋姬。”拥抱,在她睑上印上一吻,旋姬笑得像个可爱的孩子“这是我国的礼仪。希望你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林愔愔笑了“我叫林愔愔。”
    “你名字很好听,也是唯文取的吗?”旋姬转了个身,裙抉翻飞如蝶,仿佛舞蹈。
    “旋姬这个名字很适合你。”林愔愔笑看着他,已看出她对林唯文的爱意。
    旋姬甜笑着,毫不掩饰欢快与得意“我喜欢唯文为我取的名字。来吧!他们就在里面两只醉猫似的!”
    “唯文,你不要喝了。”旋姬抢下林唯文手中的酒杯,满脸娇嗔“你和酒鬼斗什么呢?愔愔,快过来暖和暖和”
    “愔愔?”茫然望去,林唯文怔了怔,露出笑容“愔愔,你来了。”
    瞥见他腰间垂下的玉决,林愔愔的心一酸,慌忙别过头去。
    “你来做什么?”杜白石看她,仍是一如往昔的冷淡。
    “下雪了我担心你会着了凉。”
    “担心!我杜白石可不是娇娃娃!要你费神担心?”
    林愔愔低下头,沉默无语。
    林唯文已撑着桌子站起身“住口!杜白石,妻子是娶来疼的、爱的,不是让你骂的!”
    “哈哈哈”杜白石大笑“恐怕你早就想要来疼她了吧?现在她就在这儿,你有那胆量吗?”
    “你胡说”林唯文狼狈地叫“我对愔愔一片赤诚,全无半点轻薄之意。”
    “是吗?”杜白石挣扎着站起身,身形不稳,却被一只手扶住。
    “你喝醉了。”
    “谁说我喝醉了!”抬起头,迎上林愔愔明净的眼,他不禁微怔。
    “对不起!林大哥,白石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歉然点头,她转向一直瞠目结舌的李元“李大哥,麻烦你扶白石上车。”
    “好!”李元应声上前,竟不敢去看她苍白却庄严的神情。
    “愔愔,我送你。”送出门,旋姬犹豫一下,还是说出口“愔愔,我很喜欢你。用你们中原的说法。就是那个什么‘一见如故’!但我得告诉你,我爱唯文,爱得快疯了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不会放弃。即使对手是你,我也决不让步。”
    露出笑容,林愔愔回头看了看趴在车窗上的杜白石。她低语:“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心里也有一个不愿意放弃的人。”
    旋姬看过去“是他吗?”
    含笑点头,林愔愔握住她的手“好好把握你手中的幸福吧!”
    “你也一样呀!”旋姬笑着,满怀欣喜。
    “我”回首望着杜白石,她悠悠一笑“我会的!”
    马车缓缓行驰在长街上。月华满,雪无声。
    林愔愔伸出手接住飘飞的雪花,却见它转眼化做水滴。她幽幽一笑,看向杜白石的背影。
    “你看够了吗?”杜白石回过头,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林愔愔淡淡一笑“原来你没有喝醉。”
    “这二十几年,我每天都醉卧酒乡,这么一点又算什么呢?”
    “这么说你刚才的话也不是醉话了?”林愔愔望着他,凄清如雪。
    “一个男人若是连生气都不会了,那就真的无可救葯了!”
    “我早就该知道了。”林愔愔苦笑“其实,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你怎么可能为了我而对林大哥说那样过分的话呢?”
    看她一眼,杜白石没有说话。
    林愔愔望着飞雪,脸上仍是那抹淡淡的笑。
    杜白石望着她柔和的侧影,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是静静地坐着,他却奇异地安心。“我需要唯文的帮助。”他笑,清楚她会是最好的听众“现在,朝中分为两派势力,一派以杨国忠为首,一派则以李林甫为首。而我、唯文、李元是他们两派急招揽的对象哼!像他们那样只会祸国殃民、危害社稷山河的人,根本就是大唐的害虫!
    “虽然现在,我不得已要奉承迎合他们,但早晚有一天,我要清除害虫。再还大唐一个太平盛世广他扬眉一笑,志得意满。探出头,他对着苍穹,漫天飞雪大叫:“我要叫飞雪停止”
    林愔愔望着他,笑意渐深。
    好大的气魄,好高的志向!这时的他与一月前阴郁颓靡的他判若两人。
    虽然他从未说,甚至极力掩饰了,但她知道老太爷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其实不管他有多恨老太爷,但这么多年下来,老太爷却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而现在,他已找到生活真正的意义。
    她呢?她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茫然望去,惟见明月清冷,飞雪飘飘。
    春天就要来了,林愔愔的心却日渐冰冷。
    或许,她真的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心,即使他收了心,不再放荡风流,但他的心却依然不在她身上。
    在他的眼里心里,她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影子。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他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她果然还在那里!
    杜白石自书案抬头望去。不禁叹息。
    那女人要冻死吗?即使盼春归,也不必天天坐在那儿等吧!
    他皱眉,却没有打算叫她回房。他从来都不打算干涉她的私事,就像她永远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一样。
    安静!他的妻永远都是那安安静静的样子,一如她的名字。只有一次,当他因李林甫垮台兴高彩烈地议论朝政,进而指责美色祸国时,她不再安静,淡淡地说了一句:“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爱着她的男人,有什么过错呢?错的只是那些奢侈好色、狂妄自大、昏庸无能的男人罢了!”
    一句话让杜白石愣了好几天,他从未想到他安静得令人忽视的妻也会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或许,他就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她
    他不懂她的心,也不想懂。
    眺望远处飞翘的屋檐,听风过时叮当作响的风铃声,她的心涌起难以压抑的渴望。
    她不喜欢这样漫长的等待,她不再满足这样被囚于小小的牢笼,她渴望外面广阔的天地。
    可是,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放自己的妻子轻易离去吧!即使他根本不爱她,也不会轻易撒手吧!他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国家命运,殊不知世上根本投有人可以挽留已衰败的荣耀。死了一个李林甫,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即使他真的联合忠臣义士除去了奸相杨国忠、宦臣高力士,又能怎么样?老迈的皇帝还是会再找到他心目中的贴心人,然后糊里糊涂地交付权力皇帝老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气盖云天的明君。但他却看不透。
    “大丈夫处事,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陈蕃的豪情壮语是他的座右铭。只可惜,他的凌云壮志恐怕到头来只会落得虚无空幻。
    大唐皇朝早已不是当初的大唐皇朝,它已永远无法回复光辉的过去。
    林愔愔低叹,看向走过来的李元,露出笑容。
    “嫂夫人。”
    林愔愔微笑,微感不安。前几天,她就听说白石不慎得罪了贵妃娘娘的干儿子“东平郡王”安禄山。
    那安禄山虽是胡人,却深得皇上欢心,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精兵天下莫及。即使杜白石有杨国忠维护,恐怕也不是容易摆平的不过,那些事不是她管得了的。她所能做的不过是给他一个宁静平和的心境而已。
    微笑着,她正欲离去,却忽瞥见远处黑影一闪即逝。她怔怔,忽有强烈的不安。
    “白石!”她大叫,提起裙摆狂奔,完全忘了一个淑女应有的风范。
    她一路狂奔,还没到书房,就已听到打斗声。
    “相公!小心!”她大叫,未加思索就扑了过去。
    杜白石闻声一怔,未及回头,就被林愔愔扑倒,未免有丝恍偬。
    “愔愔!”看着她背溅出血在白衣上染做花,他的心忽地一痛。
    “小心!”
    听到李元的大叫,他忽地抬头,挥出手中的剑。一剑挥出,鲜血四溅。挥刀扑来的黑衣人跄踉倒地。
    “李元,这里交给你了!”他抱起林惰惰,深信以李元的身手对付几个小角色绰绰有余。他一脚踢开挡路的黑衣人。“来人!叫大夫!”他大叫,抱着林愔愔狂奔而去。
    夜已经深了,杜府依然灯火通明。
    杜白石在门前徘徊,暴躁不安的神情令旁观者心悸。
    林唯文瞪着他,从未有过的尖刻咒骂:“你现在很愧很后悔吗?可惜已经太晚了!像你这样一个不懂得爱护她的男人根本就不值得到她的爱,更不值得她为你而一死”
    “你住口!”杜白石回瞪着他,仿佛随时都会暴怒。
    李元皱眉道:“唯文,这件事白石也不想的,你不要怪他了!”
    “怪他?我何止怪他!如果我手上有刀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林唯文握紧拳,苍白着脸,终于大喊出来“如果当初是我娶了愔愔,我决不会让她受这么多的苦”
    杜白石怔了怔,神情恍惚起来“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
    瞪着他,林唯文正要开口,房门却突然打开。他扑了过去,急切地问:“她怎么样?”
    王太医一怔,瞥一眼呆立的杜白石,虽然好奇,却知趣地不多管闲事“杜夫人没有大碍。只不过失血过多,还需静养”
    “没事没事就好广林唯文露出笑容,睨一眼杜白石,收回脚步“你进去看她吧!”
    杜白石一叹,慢慢地推开门。只是一扇雕花梨花木门,他却觉得又沉又重。
    已经有三年了吧!是!愔愔嫁给他已经快三年了。他有无数次的机会放开心怀去接受她的爱,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羞辱她,冷落她,任她伤心,任她孤独。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快乐,却不放在心上。
    “当一个人要到连补救都无法补救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是最可悲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他竟会想起老头子临终前说的话。是啊!他现在真的很后悔,而且有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走到床边,他凝视她的睡颜。他俯下身轻抚她柔和的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柔情涌起,
    “对不起。”他低喃。如果她醒着,他决不会说出这句话的。
    “愔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从没有关心过你,甚至不相信你对我的爱。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你会为了我而那样做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对我!
    “没想到我杜白石有一天也会被女人所救,你瞧,你现在不止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执起她的手,他笑了“我会报答你的。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会好好补偿你我发誓!”他郑重地许下诺言,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牵动的唇角。
    春天已经来了,春风轻拂,染绿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林愔愔坐看梨花满枝,眉间仍是淡淡轻愁。杜白石对她很好,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是,她却并不开心。因为她知道,他是在报答一个救命恩人,而不是照顾心爱的妻子。
    没错,她是为了救他才受伤的其实,有没有她,结局都不会有所改变。她的相救,根本就是多余,甚至可能是增加的负担。但他仍把她视做救命恩人。
    如果她自私些,那么她完全可以安心地享受他的温存体贴,甚至可以挟“恩”自大,把高傲的丈夫压在下面。
    可是,她不要这样的温柔,这样的体贴。只要一想到他在报恩,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紧缩。不!她不再要一个不爱她的丈夫!
    她低叹,看着含笑而来的杜白石,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终要破茧化蝶,飞于自由天地。爱,是一只无缚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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