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如镜。
    峻德平微微仰首,静立在夜风里,衣袂偶尔掀飞,俊秀的五官沐浴在象牙似的月色之下,恍若天上神祇降世。
    “唉,画面看来美则美矣,可惜脸上蒙了一块布,手上住了一根竹杖,原来只是个瞎子嘛!”一道浓浓嘲讽从林间传出。
    “你终于出来了。”峻德平淡淡一笑,毫不意外地转身面对来人的发声处。
    “你站在这里苦等了我大半夜,我还能不出来么?”林间深处缓缓走出一名男子,斯文气质与峻德平相仿,但不似他的洒脱亮眼,反而更加的内敛深沈。
    “三哥,我有事想拜讬你。”
    “怎么,肯让我医你的眼了,四弟?”峻德四王中排行第三的峻德治轻声一笑。
    自从他找到这个倒霉落难的义弟后,便派了人暗中保护这片林子,也和他暗地里接触过几次,没想到这个四弟像是要让情况拖得更糟似的,不但不急着赶赴朗日城游说城主朗日尚,达成城主交付的结盟任务,反而存心挑衅似的,反骨的不让他医治眼睛。
    “不,就维持这样子吧!反正峻德城已不再需要我,不管我眼盲还是不盲,都没什么要紧。我是想请你继续派人保护这片村林。”
    “这没问题,大哥与你的恩怨是不该牵扯无辜。可是,你怎么还不愿医眼?少了峻德城的保护,就这样盲着眼四处走动,也未免太轻忽险恶了。”
    “我可以保护自己。你忘了,我幼年时曾经眼盲长达六年之久,在黑暗中摸索的本能,早就埋在我的血液里了。”峻德平摸了摸眼上的布巾。
    他幼年时曾身陷在一场大火中,亲眼目睹亲人的死亡;奄奄一息的他后来虽被救火的村人寻获,却已经失明。一年后,在村人惊异的眼光中,峻德城主突然出现,亲自将他带了回去,费尽心力找遍天下名医,好不容易才治好了他的眼。
    在眼盲的那六年中,他因为夜夜梦见亲人遭火噬而无法安眠,而在白日,又要历经跌跌撞撞、终日摸索的痛苦折磨,长久下来磨练出日后对四周事物的惊异敏锐度,再加上他天生的口才和智巧,使他出使城国与人周旋游说时,屡屡奏捷。
    靠着灵敏的察觉能力,他可以先人一步知道对方的心思,再针对弱点说服对方,想达到目的简直易如反掌。
    “我相信你能自保,但是,你身边的那个小阿锁呢?在你的呵护疼爱下,她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峻德治毫不容情地点出他心里一直压抑着、却不愿去想的忧虑。
    峻德治和峻德平在某些方面很相像,都是属于智高谋深之辈。
    峻德平能一眼看穿对方弱点,峻德治也有此能力。
    闻言,果然峻德平身形一僵。
    “我会试着保护她。”
    “我不懂,为什么你会对一个捡来的孩子这么疼爱?即使是自己养大的小仆儿,但不管再怎么疼爱,也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成天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每次出门,不但不带能保护自己的随从侍卫,反而给自己伶了一个需要操烦的负担,天底下也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峻德治温和的笑容里有着不大相称的嘲谨。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将她当成仆儿养大的。”峻德平淡然清澈的声调里,飘着一丝火焰。
    “是吗?”峻德治一愣,随即轻笑出声。“随便你。不过,我要提醒你,对你们的保护只到这里为止。日后,你若有难,我也不会出手相救,这是我对你顽固性子的警告。你和你的小阿锁,以后就自求多福了。”
    峻德治话尾一落,立即飞身而起,如同来时,轻轻悄悄地隐入林间。
    峻德平一动也不动地静立原地。
    一切又回复初时景况,只不过,峻德平的胸臆之间被峻德治的话激得波涛汹涌,他头顶上看不见的如镜白月,也悄悄西移了几许
    娇贵仕女、华盖车马、随从武侍,不该出现的人事物,接二连三地开始在这个一向不为外人所知的小村子里出出入入,隐居于此的村子居民看在眼里,私底下开始兴起暗潮惊慌。
    “凤儿,你带回来的客人是什么身份?自从那个人来了之后,咱们这个村子开始不大平静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寻常的人来找他?这些人对我们会不会有影响啊?”村子里年纪最长的老人家,被众人拱出来当代表,拐着杖、腐着腿,敲开官凤儿的家门,忧心忡忡地开口询问。
    “这”官凤儿咬了一下唇,不安地扫视众人。她没料到一打开门,竟要面对这么大的阵仗,着实吓了一跳。
    当初她和师兄将他带回来医治时,为免引起騒动,并没有告诉村民峻德平的身份,只说是被他们师兄妹误伤的路人。如今面对众人的质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各位叔伯,真对不住。要不是我一时粗心,误伤了人家,也不会将麻烦给带进来。”官探时的声音突然插入。他本来在后山打猎,闻讯后立即赶了回来,深怕师妹孤掌难鸣。
    辟凤儿一抬头,马上双眼含泪,激动地投入他实时伸出的护卫双臂中。
    当她最无助的时候,师兄总是第一个赶到她身边。
    她已经看清了,与其追求偶然擦肩而过的天际星辰,不如回头,停留在时时刻刻守护自己的人身边。
    “哎呀!我们好多人都是带有印记的流放罪民,好不容易躲到这个人烟稀少、没有城国管理的小村子落脚,要是让这里曝了光,不知道咱们的身家性命会不会有危险?”
    “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要是再被人抓回去奴役,甚至被迫上战场打仗,那就根本没有活着回来的机会了,到时候我的老婆、孩子该怎么办?”
    “我爹年纪大了,如果被抓的话,我是不是得代替我爹去服劳役?”一个年轻人开口。
    “小波哥哥”伴在年轻人身边的女子呜咽一声。
    不多时,整个气氛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不安,男人们眉头深锁,女人们有的甚至开始低声啜泣,连孩童都吓得乖乖噤声。
    他们耗尽数年的心力,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隐匿的居所,现在竟然公开得像是客栈别业,所有人都不禁害怕恐惧,就怕眼前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平静,即将要毁于一旦!
    “诸位放心,我不会让你们为难,你们大可安心住下,往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搅这座村子的平静了。”
    峻德平在阿锁的撬扶下,缓缓地走近村子的居民。
    众人赫然发现他们两人都已整束过服装,背好了包袱,一副随时准备辞行的模样。
    “可是,平公子那人曾要求我们医好你的眼”官凤儿心一揪,虽然已经看开,但还是舍不得就此与峻德平分别。
    “不碍事,我是依我的自由意志决定离开,那人不会再为难你们的;况且,他还有其它正事足够他忙的。这一阵子叨扰各位,在下很过意不去。诸位放心,林外有人围守着,不会再有其它人擅入村子,我与阿锁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就此别过。”峻德平向大家微微作了个揖。
    他的话充满安抚的力量,众人忧惧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能冷静思考。
    “但是你的眼睛还没好,毕竟是咱们丫头害得你受伤的”领头代表的腐腿老人咳了一声。为了自己的安危而硬逼一个瞎眼的男人离开,怎么说都有些不光彩,他们虽是罪民之身,侧隐之心也还是有的。
    “不碍事。我幼年也曾失明过,这个状况对我来说不会太陌生,请你们不用担心。”峻德平淡然地笑道。
    阿锁闻言条地抬头,眼眸里闪过惊诧。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分地靠在他身边,当他的引导。
    “你们要去哪儿?我我护送你们一程吧!”官凤儿脱口而出。
    “官姑娘,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有朋友会暗中护着我,路途上应该不至于出现危机,告辞了。”峻德平微笑婉谢。
    有人护着?平主子是为了要安慰官凤儿才说的,还是他有一些事没让她知道?阿锁挑了挑眉又望了峻德平一眼,表面仍然不动声色,扶持着他的小手却偷偷地在他的肘背上狠捏了一把,以示愤怒。
    真气人!平主子将她当作外人了吗?竟然什么都没告诉她!
    峻德平接收到身旁人儿的怒气,仅在唇畔勾起浅浅笑痕,另一手则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她拉到身前挟着,颇有报复的意味。
    “哦,我忘了,我身边还有一个小书僮陪着我,阿锁很机灵,路上有她照应,没问题的!”
    阿锁怔怔地面对众人一下子聚集过来的眼光,后背抵在峻德平胸前动弹不得,只好呵呵干笑,小脸忍不住开始发热。
    辟凤儿神色奇异地盯着她,像是发觉到了什么,几乎瞧透她的眼神让阿锁突地感到浑身不自在。
    “呃官姑娘保重了。”
    “阿锁,你”官凤儿欲言又止,眼神在阿锁和峻德平两人之间徘徊。
    “什么事?”阿锁被看得一头雾水,仰头向身后的峻德平求救,但看到他眼上的布条才提醒了自己峻德平看不见,根本无法帮她。
    辟凤儿本想启口问些什么,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后退一步,小手偷偷放入师兄的手心中,引得官探时一震,随即将她回握得更紧。
    辟凤儿的心头溢了些甜。
    “没事。那么,你们一路上多保重了。”不论她是否对阿锁的性别看走眼、他们两人之间又是如何,都与她无关了。
    “告辞。”峻德平潇洒揖手,挟着阿锁离开村子。
    一路上,阿锁背着一个大包袱,絮絮叨叨地缠在峻德平身边,不肯罢休。
    “为什么?为什么?平主子你为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你以前也曾瞎眼过?难怪我看你马上就进入状况,对于眼盲适应得很,一点也没有一般人突然失去视力时该有的惊慌失措。”
    峻德平笑而不答,一手搭在阿锁瘦小的肩上,另一手拈着竹杖把玩,非常信赖地将自己交给阿锁带路。
    他只开口指示往北走,随后不管她问了什么,他就是不再说话。
    见他不打算回答,阿锁不由得一阵气闷,干脆也赌气闭上嘴,不与他讲话。
    没多久,阿锁忍不住无聊,干脆迳自唱起歌谣来,倒也自得其乐。
    峻德平笑意盈盈地侧着耳,倾听阿锁娇娇嫩嫩的嗓音在空山密林里反覆回荡,悠悠地撞入他的心间。
    这种不问俗事的感觉,令他整个身心都放松到最极致。此时他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就只有单纯的小阿锁伴在身边,听着她的歌声,穿林过溪。
    “咦?平主子,前面有一条小溪耶!我们过去泡泡凉可好?”阿锁兴奋的声音条然在耳际响起。
    呵她已经忘了自己正与他赌气不说话了吗?
    峻德平含笑点头。“有何不可?”
    阿锁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牵起竹杖,拉着他朝前方走去。
    “哇,好凉、好凉。”小心翼翼地扶着峻德平到溪畔,确定他能安全的碰着水后,阿锁也伸出手浸到溪水里顽皮地泼洒着。
    峻德平慢慢解下眼上的布巾,低头取水洗去眼上的葯渍后,试着张开了眼。
    他毫不意外视线所及仍是蒙蒙一片但是,眼角那点闪动不停的微光是什么水面的波光吗?
    还来不及细想,闪光随即消失,视线再度沈入重重合暗。
    虽然是仅仅的短暂一瞥,但微秒如丝的弱光仍让他产生些许惊讶。
    他的眼“平主子,看得到吗?”阿锁跪到他身边,关心地盯着他的双眼,心口忍不住的急跳。他的眼睛看得见了吗?
    峻德平转过头去,努力想对准焦距,无奈的是,他仍然看不到她的脸。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锁咬了一下唇,浓浓的失望涌上眼眶,酸疼得快冒出泪来。
    “没关系,等咱们到了北方的大城镇里,一定可以找到高明的大夫帮你医治的。”她强颜欢笑地安慰他。
    峻德平正要伸出手,条然听见几个破空声向他们飞来。
    “阿锁,竹杖快递给我,你马上找块大石躲着别出来。”他突然沈声命令,迅速起身面朝破空声的来处。
    阿锁依言将一旁的竹杖拾起交给他后,机警地抱起包袱躲到了不远处的大石后头。
    不多时,林中突然窜出一群身着粗衫、手持大刀的蒙面人。
    峻德平闭眼倾听脚步声和呼吸声,断定了来人至少有八名,不过每个人的武功平平,不像是来狙杀他的杀手。
    “嘿,大哥,是个瞎子。”其中一个人眼尖的瞧出峻德平不自然的模样,再看到他手上的竹杖,更加确定了他的猜测。
    “大石后头还躲着一个人哪!看他那么宝贝的抱着那个包袱,包袱里的东西肯定价值不少。”
    阿锁闻言,身子缩了一缩,双手更加抱紧了包袱,害怕的吞了吞口水,担忧的双眼不住地向峻德平的方向瞧去。
    若是在平时,几个山贼匪子根本对峻德平构成不了威胁,可是现在他的眼睛看不见,双拳都难敌四掌了,何况眼前有八个人,他能安然而退吗?
    “有事冲着我来就好,那个包袱里只有几件衣服,若是你们想要,给你们也无不可。”峻德平开口与他们交涉。
    “妈的!老子要什么还要你答应?兄弟们,上!”贼头子突然大喝,提起刀就砍过去,其它人见状也举刀劈过去。
    峻德平握紧竹杖,听到破空音就回身闪避,他并不想下重手伤人,所以始终只是挥着竹杖,又狠又准的抽打在山贼身上,痛得八个人抽声喊疼。
    “可恶!先把包袱抢了再说。”其中一人恼火,突然退出围攻的圈子,直向阿锁冲去。
    “你你别过来!别过来!”阿锁一惊,抱着包袱跳到后头更大的大石上,见他追来,又拚命向更后方的大石上跳去,这一跳,可跳到了水势湍急的溪中央去了。
    “阿锁,别动!”峻德平手中竹杖增了杀气,撞得更猛,让山贼皆吓退一步。别动?可是,山贼就要靠过来了啊!阿锁张口结舌的瞪着满脸凶恶的黑衣人,他们正挥着亮晃晃的大刀向她逼近。
    “包袱拿来!”
    “不要!”
    山贼作势伸手要抢,阿锁拚了命的用身体护住,山贼一个不耐,举起大刀就要朝她劈下。
    “哇!”阿锁惊叫一声,缩起身子猛然向后一退,不料脚底瞬间踩空,整个身子向溪中坠下。
    就在一瞬之间,挥下的锐利刀尖,斜斜长长的划开她的衣服。
    痛她背上爆出剧痛,来不及叫出声,整个人便坠入冰沁彻骨的溪水中,口鼻一窒,便不复知觉。
    重物落水声让峻德平猛然一震,闪神之间,手臂不知被哪一个山贼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妈的!老六,你有没有脑袋?你连人带包袱都逼落到水里去了,咱们还抢什么?”其中一人见状,气急败坏地怒吼。阿锁落水了?
    “啊”峻德平嘶吼出声,浑身功力全贯注在竹杖上,失去理智的向四周疯狂劈杀,一心只想赶到阿锁身边。
    挡他者死!
    八个人只有一瞬间的愕然,转瞬间全都变成尸首不全的残块,无语问苍天。
    “阿锁”峻德平奋不顾身、跌跌撞撞地涉水冲向溪中。
    只前进了几步,溪水便已深及腰部,再向前,冲刷而过的水势更加急猛。
    这是条条深可没顶的大溪?一明白此,他的心条然坠入绝望的恐慌深渊里。
    “阿锁!你在哪里?回答我!”
    山谷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自己像头负伤野兽似的狂喊余音。
    他发狂地不断将双手击向水面,头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眼盲。
    此刻的他为什么是个瞎子?!
    为什么?!
    “阿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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