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沃川令人防不胜防、无法招架。这样一个几乎一刻也坐不住的人居然能够在每天放学后留到六点,并且连星期六星期天都用上不间断坚持了近一个月,就算说他要求补习是别有目的,他的韧性和耐力也够她刮目相看的了。更何况,接触下来之后,京阑知道他真的在学出于他自身的某种动力;看似散漫的一个人,其实什么事情都早已规划在胸。
    她欣赏对自己人生负责认真的人,甚至对把握自己前途的人有着潜意识的敬慕,因此口头上那句“不帮”没有实现一次便进了垃圾桶。
    放学铃声匆匆响起时,她已准备好书本。虽是被动等待,却是种默许;从来没说等什么,那毫不顾忌眼光走进的人影却是一种无声默契。
    她那向来一下课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同桌也收拾好了东西,只是坐在位子上,脸拉得老长。
    “写几篇破烂文章有什么了不起,以为自己是大师级人物了,几斤几两也敢来教别人?”
    京阑没吭声,转了个向。
    下一刻,她的书全部被扫到了地上。
    “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邵令昙冷笑“究竟是你过分还是我过分?刚来时还死说什么不知道,抢起别人男朋友来倒真是急,才过两个月就投怀送抱,贱!”
    京阑微微动怒了:“谁抢别人男朋友、投怀送抱,谁贱?你说清楚。”
    “那请问你现在安安静静在这里扮纯情是等谁?”
    “等谁是我的事,你有眼睛老早看到了,不用冷嘲热讽。”京阑说“你两个月来捣乱捣得也够了,邵令昙,这次我跟你把话说清楚你跟迟沃川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也没权管;但是我跟他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找麻烦找错人了!”
    “那你们算是什么关系?”邵令昙咄咄逼人。
    “是什么关系都轮不到你来管,就算今天你是他女朋友也一样。”男女朋友也是两个独立个体,可以互相渗透,却不可以全面管制。邵令昙的蛮横简直像小小孩子,无理取闹。
    “呵,女朋友?女朋友算什么,买饭打水洗衣服喊加油的?”邵令昙哼了声,眼里有丝恶意,朝着她压低了嗓音“他没带你去过他家吧?一百四十几平方米的公寓套房,他都是一个人住外面的,想做什么根本没人管。”
    话中有着强烈的暗示。京阑猛地抬起眼:“那也是他的事,随意评论别人的私生活很不道德。”
    邵令昙笑得神秘:“那不单是他个人的私生活,也算是我的。”
    一股冷流注进心灵深处。京阑只觉得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毛毛虫爬上了脚背,极力想甩开但更后悔低头去看。在未接触人的心中,性是不可思议的东西,碰触更是个恐惧与诱惑并存的禁忌。因为半知半解,所以把它想得很纯,与爱情一体相连;而一旦像动物一样,整件事情都会变得让人感觉肮脏。
    这么想,可她不会那么说。
    “你们的事也没必要向我报告。”她说。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你大概也不知道吧?”邵令昙加紧了打击的力度。
    京阑起身:“我没兴趣知道。”心里的失望、难过攀升至喉咙,有种破口大骂某人的冲动,积累起来的那点好感似乎也在逐渐流失中。
    “是跟你有关的迟沃川拿你在跟殷其雷、林萻他们打赌。”
    她震了一下,回头却是带笑:“那让他们去赌好了。”说着,收拾了地上桌上的书本,准备走。
    “不等迟沃川了?”邵令昙暗含几分得意。
    “挑拨离间,你的把戏是哪本罗曼史小说里学来的?太幼稚过时了小姐!”她回以一击“而且你搞清楚,我没在等他,你白忙一场了。”
    “没等?”邵令昙笑“等就是等,喜欢就是喜欢。你知道我干吗一开始就那么讨厌你因为你这种人太做作虚伪了,你根本不配让别人来喜欢。”
    “反正我也没想让你喜欢。”异样复杂的心虚,她拎起书包便走“配不配喜欢也是别人的事。”
    “还有”她转头一瞥“我本来没那个意思的,搞不好被你一刺激就接受了反正有没有抢都会被你骂。就算我抢你男朋友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喜欢,你嫉妒骂死我也没有办法。”
    邵令昙脸色铁青:“那你是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她笑得刻毒“要我承认的前提条件是,迟沃川先承认你是他女朋友。”
    邵令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在京阑走出教室门的那一瞬,她埋首在臂间,自尊心的破损和恋爱的幻灭让不轻易流淌的眼泪夺眶而出。其实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在一厢情愿,但是沉溺就是沉溺了,好像水往东流的自然规律,怎么也无法停止付出。男生面前,她表现出适度比例的洒脱和体贴;女生面前,她将一切归咎于大姐头面子的那份虚荣。但事实上,她愿意被那样的爱情束缚,愿意把在乎都展露在别人的面前。
    几个平常要好的女生见状围了过来。
    “令昙,没事吧,”
    她好一会儿才停止抽泣,抬起脸用手随便一擦:“她算什么东西能让我有事?”
    一女生看着她红红的兔子眼说:“大家想想办法,再去教训她一顿怎么样?”
    “可是”另外一个女生迟疑着“男生里面好像放过话了。你们知道我那口是校纪检部的,本来在卡她的,现在见到她早上都放行了。”
    “男生是男生的事。小笑,你重色轻友!”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迟沃川也很过分呢,昨晚今昙去找他,他怎么说的”
    “是啊,都怪京阑”
    “吵死了!”邵令昙不耐烦地大叫一声,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臭男生跟京阑让他们去死!我不会再去干那种丢脸的事了,我邵令昙又不是没人要!”
    哭过便是决定将以往一切抛诸脑后,人生内容里又不是只有感情一项;人家都已经明白着拒绝了,再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她邵令昙岂是悲怨的人?只是,骄傲让她没那么容易咽下那口气。她恶狠狠地转向小笑:“以后见到京阑,能怎么整就怎么整,有事我来担;男生那一窝也都不是好东西,你那口也是迟沃川的狗党,今天下午你就给我写绝交书去!”
    小笑哀叫
    沉静过后的教室一片喧闹,是夏日里风过水面的波澜。
    这样的年纪里,痛苦是善于被遗忘的,受伤的日子在时间治疗下也会变成模糊的疤痕。久久后的回忆里,当有同样的风过,水面荡漾开来波纹将重叠成以前的平静,那不是老时的欢乐,也会是年少的感叹。
    年少时有情动。
    开始自欺地不信这世上有超出人控制能力之外的感觉,直到遭受近似灭顶的灾难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态。因为认真了,所以开始在乎,开始变得理智有了短暂缺失。就像明明知道邵令昙话里带着别样的目的,明明知道有些话是不可信,明明知道过往的事不能追究、无法更改她却忍不住要震惊、要难过、要莫名其妙地生气。
    京阑慢慢走过走廊,抬头看去,西边天空霞光染透,夕阳已有了沉没之兆,暖暖红红的光如水流溢周身。在想好之前,她的双脚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停驻在四班教室之前。透过窗,她凝视着;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找迟沃川。
    里面正趴在桌上忙碌的人被同学拍了拍肩膀,示意注意外面。
    他转头看来,脸上有一瞬的惊喜,随即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跑出教室来。
    她向后退了一步,站定。
    “到门口了干吗呆站着,还要我出来迎接啊?”
    “放学已经快半个小时了。”她举起手腕上的表“你下午没过来补课,是不是以后都不要来了?”
    他怔了怔:“我下午轮到值日扫机房和实验楼,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她答。
    “那是我忘了,抱歉。”他马上就笑了,好像每天都有特别开心的事情“只是你也要对我说一声抱歉;我都清楚记得你值日和上课作息时间,你对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一点都不关心。”
    “我干吗要关心你?”她冷冷地抛给他一句。
    “补习老师关心学生不应该吗?我正在整东西,很快就好,你要不要等我一下?”
    “我有什么义务要等你?”她仍旧像是吃了炸弹一样。
    他审视她半晌,才道:“气我放你鸽子也不必气成这样吧?谁又得罪你了,要不要说出来我替你去报仇?”
    “就是你得罪我。”
    “我?”他好笑“得罪你什么就直说好了,别这么阴阳怪气行不行?”
    她抬头瞪着他,没说话。
    他也笑不下去了,皱着眉:“到底怎么了?”
    “没事。”想想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听到那些话竟有质问他的冲动,任凭感情驱策来了,话却在心口酝酿成怒气和酸意。她算是他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去知道他的以往“光荣事迹”?
    “京阑!”他喊住掉头要走的她“你心里又有什么不痛快了,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出来的?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了!”
    朋友?她并不为这个名词欣慰多少,受伤的感觉越发在喉咙间翻腾得难受:“我没事,你就当我前面突然发神经好了。”
    “说女生的心事像海底针,这句话真的一点没错。要我是孙悟空就好了,可以到海底把绣花针捞上来。”他走到她面前,突兀地感叹了一句“有事不说出来,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真是当出气筒当得冤枉。”
    她心中一动,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奇迹似的在他的一句话下消淡了,话语里的防范也撤了下来:“对不起。”
    “没关系。”他表情认真地冒出一段话“我知道你有情绪不稳、心理调节功能障碍的毛病,所以对你这种突发的症状也有些摸透了,不过现阶段还正在适应当中。到底是我去适应好还是你改正好,你看着办;我个人以为还是你治疗一下比较妥当,因此‘对不起’三个字还不如你把原先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有效。”
    “什么?”她呆了呆。绕了半天圈子,原来他还是在追问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可是他说已经算是朋友,这样的原因她又怎么有脸说出来?朋友便是一个疆界,尤其男女异性的那种,越过了界就是不可收拾的混乱和尴尬。而目前她并不想失去这么个“朋友”原因竟是自己也懵懂的留恋。
    “没听懂吗?我还以为你会笑。”他似是受到打击后地自怜。
    她动了动嘴角,想笑,不知道什么东西牵住了轻松,沉沉地:“你真是啰嗦得跟唐僧有得比,无聊。不跟你废话,我要走了,以后有事先告诉我一声吧。”
    “等一下。”他拉住她,好像怕她就这么走掉,头转向窗内喊“林萻,我先走了,帮我把书包扔出来,谢了!”
    林萻挑挑眉,比了个手势,三下两下整好,重磅炸弹包直线飞行而来
    迟沃川接得分毫不差,一种由来已久的默契。
    京阑突然觉得羡慕。
    “走吧,”他拽着她“帮我补了那么多天的课,我总得表示表示对你老人家的尊敬和感谢,说吧,想吃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我回去吃饭.我妈在家等找。”
    “别客气,给你敲诈机会。”玩笑似的话里没有接受拒绝的意念“陪你妈吃饭哪天都可以,今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你都不用回家陪你爸妈?”她试探性地问,想起邵令昙那句“他一个人住在外面”有点忐忑自己的用心。
    “他们忙,住得又远,我也乐得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
    包括带女生回家吗?话哽在喉间,她没问出来:“是吗?一个人住不会很冷清?跟父母感情不会疏远掉?”
    “还好,一个人也有很多事可以做。说到底,跟父母亲再怎么有密切血缘,人还是个体,还得自己活自己的。无聊嘛,有朋友,林瞽还常常带着一大帮人来,我家早是他们乐队的集会小本营了。”
    “乐队?”又一个吃惊“他不是还是高中生吗?”
    “谁规定高中生不能玩这个?”
    “我以为高中生高考压力很重的。”
    “那也只是一方面。”他笑了笑“高考又不是惟一途径,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不适合这种教育方式的人硬要逼自己去适合,教训会很惨痛。”
    “说得好像你已经经历过一样。”
    “怎么没经历过?中考惨败啊。”他说得直露“你以为我是怎么进‘十一中’的?要不是老头捐幢大楼,学校敢冒风险收鬼?”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所以喽,期末就到了;我想就算不高考了,语言这种技能性的东西学一点也不坏,档案也该会留得好看一点。”
    “你不高考了?”她怔住了。
    “可能吧,还要想想。”他似乎不是很愿意多说“干吗,你的表情好震惊,是不是开始担心我以后要沿街乞讨讨到你家门口然后死赖着不走?”
    她失笑:“我会拿拖把把你打走。”
    “这么没同情心?”
    “四肢健全、头脑没病的人当乞丐不值得人家同情。”她一本正经地说“再说,好歹当过你一个月的补课老师,没教导好我也没脸。”
    “瞧在你这么尽心教导的份上,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请你。”话题转着又回到了起点“别说不好意思了,要吃什么?”
    她摇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按到她手里“怕你妈在等,先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好了。”
    她捏着手机半天没动。
    “不会连自己家的电话号码也忘了吧?”他笑说了一句,拿过开始按号码“你不打我帮你打。”
    “我又没同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抢过。
    “那拜托老师同学,你表示一下怎么样,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他还是笑“风萧萧兮易水寒,京阑一去兮不复还;又不是让你去刺杀秦始皇,用得着那么谨慎考虑?”
    她忍不住笑,收敛下来才问:“是你说吃什么都可以?”
    他想想:“荷包里银两不足,就把我压在那里洗盘子好了。”
    “我想吃人肉,行不行?”
    他眨眨眼:“真的?假的?”
    “真的,因为我没吃过,很想试试。”
    “阿弥陀佛,罪过!”他喊了一声,开始伸手踢脚“不是有话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还没流行起吃人肉的风潮,为了成全你的心愿,我只好牺牲一下自己的肉体了你要凉拌、清蒸、红烧、油焖、盐腌还是火烤?”说着头便探了过来。
    她接不上话了,瞧着离自己不到半分米的脸孔,心跳的声响可以掩过地球上万物的喧闹。
    她自问怎么了?
    “怎么了?”
    “怎么呆掉了?”话语似乎急于打破那层迷障,他的凝视时的认真也消失在两泓笑谑的眼眸深潭里。
    她突然笑开,酒窝里有日光冲破云层的眩惑:“有没有去过防疫站检查?我怕口蹄疫疯牛病啊。”
    “拐弯骂我?”他全然无视因性别差异产生的碰触禁忌,伸长臂一把勒住了她的脖子,身高的优势让她怎么挣扎也徒劳。
    “你想勒死我然后省下那笔请客费?咳、咳我呼吸不过来了”笑意被挤在胸口,满满的,仿佛要胀破身体涌出来。什么都不去多想,自在的感觉,无负担的打闹,没有性别的国界,原来快乐的感觉竟是那么容易、简单。
    “骂过我,待遇就要下降一级了。反正你这么瘦,应该很好喂养,一碗过桥米线就可以打发了。”他拽着她往前拖。
    她还在咳嗽:“混蛋放手,你掐那么用力干吗?”
    “很难过吗?我跟其雷他们打闹惯了,没想到你这么不经勒。”他终于松开了臂,手放了下去。
    她微微掀开淡米色衬衫的竖领,脖子上红红的勒痕可见:“看到没?”
    他呆了下,突然促狭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狐疑地看着,口气凶悍,不知怎么的,他那眼光让她莫明地脸红,气势就是壮不起来“你笑什么?”
    “笑你神经短路。”他还在哈哈,拍她一下“走吧,太阳下山,我都饿死了。”
    “米线不行。”她讨价还价“起码是胜德路那家的招牌海鲜面。”
    “好啊。”他答得爽快,接下去的话却让她发狂“我本来还想请吃批萨的,两项比较一下,还是海鲜面替我省钱。”
    奸诈的人。
    她低头笑,走到半路,风吹乱了已经有些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她伸手去撩.却猛地一震
    她的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跟迟沃川的握在了一起。
    血脉里的搏动紊乱。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气息,眼光依然停留在前方,温暖厚实的手却紧了紧。她试着抽出手,却没有成功。
    人流里,他拉着她上了公车,车内挨挨挤挤,他的身体却自然成了防护的屏障,将她安置在双臂一方天地里。车的停转让人群一阵摇荡,她却只是一头撞在了他的怀里。上来的人越往后挤,两人中的空间也越见狭隘,靠近靠近那样沉厚温暖的气息,令人沉溺,她不知不觉半合上了眼,耳边是车上播放的歌回旋。
    微笑似阳光照进蛛网角落
    漂洗时间沉积的一窗尘埃
    本不信真实主角会是你我
    宿命寂寞花朵却在午夜悄悄绽开
    音符跃动叶脉坠落笑的泪
    世上故事都映照我的情怀
    将无声言语收藏到相拥里
    你的指拨动琴弦唤醒我心灵等待
    春花颜色间睛光的烂漫
    夏雨激狂后彩虹的梦幻
    我们流连笑看岁月生命的精彩
    为着一样不变的原因呼吸简单
    秋夜黑暗中星空的璀璨
    冬风寒天里火光的温暖
    默契地将飞扬的羽翼收敛起来
    不约而同地静守四季相知相爱
    听着听着,发觉迟沃川的声音和入了其中。
    “是首新歌吧,以前都没听过。”她问。
    他答:“不是新歌,只是默默无闻的歌手唱的默默无闻的歌,没听过也不稀奇这首歌,他本来就没打算要录到唱片里的。”
    “你好像很知道?”
    “很巧,冷柏的声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是林萻他们乐队的主音吉它手;写词的,是他女朋友。”
    “很好听。”尤其在正有着这样心境的时候,旋律会让人快乐到流眼泪“你会唱?”
    “你不会想叫我唱给你听吧?”他的胸腔轻微地震动,笑“我五音不全,跑调得可以让睡在地下的死人都爬起来,你确定你有那个勇气忍受?”
    她也笑:“听得出来啊。”
    他不满了:“我谦虚你就当我真的是破锣嗓?”
    “我捧也不是附和也不是,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她抬头,眼中满满的笑意。
    他微微低下了头:“下星期天考完试这学期就算结束了,你那天晚上有没有事情?”
    “你干吗?”为什么听着觉得话里有约会的意味?
    “林萻他们的乐队那天是成立四周年纪念日,在‘荧惑’通宵狂欢,有现场版的好音乐听,你有没有兴趣?”
    她想了想:“好。”也权当是庆贺这样的高二结束的典礼吧。
    “面馆到了,这一站下吧。”她挤着挤出了他的势力范围,跳出了车外。
    “京阑!”他喊。
    走出几步的她回身望来,夕阳刚刚在背后的建筑群中隐没,暗影投下,而她那姿态,却仿佛是夏日风里摇曳的虞美人,本身便是光芒。
    镑自为着自己的事忙碌了十几天,在走廊过道上遇见便是笑容的交换。几次放学后或自习课间的片刻相聚,话语不匆匆,多了无言凝望的暧昧,这时同行的殷其雷他们便先是起哄一番,然后悄悄地避走。
    心里明白,只是少了一分说破的确定,他跟她之间所谓的“友情”早已经变质,或许说,从一开始就只是那样借口下的交往。
    这样的神知,也是一种小小的快乐,可以到每晚关了灯之后,收藏到心口,像个秘密,在黑暗的被毯间细细回味、轻轻窃笑。
    迟沃川抄给了她一份他的课程作息表格。表格反面竟然有他的电话、手机号码以及生日星座角落上画了个挤眉弄眼的蜡笔小新有着同样粗黑的眉毛,看得她一晚笑翻在床上不能入睡,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第二天,她从抽屉里翻出那只从没用过的诺基亚,在家里附近的电信局买了手机号码和充值卡。在写字台前犹豫了半天,终于给他传了一条消息,发布了自己开始使用手机的通知。这样的通讯工具,本来对她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他不可能会知道,那是为他。
    那晚躺下,她始终不敢关机,盯着枕边蓝色荧光的小屏幕,没有睡意。
    那么长久的几个小时,她只是数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直到震动打破了静寂。
    刚刚手机充电。
    他发来的短消息说。
    明天下午先去“荧惑”布置,你去不去?
    他又发了一条。
    她回:去,几点?
    五点,大概要布置到六点。他们的音乐会八点半开始,十点半结束。考试完我来找你,说定了,明天见。
    仿佛看到了他一个字根一个拼音地按下键的动作。
    明天见。明天就是高二的最后一天,也是新的一天一夜。
    她心满意足地按下关闭按扭,蓝光闪灭间,黑暗里有一朵微笑开在她的嘴角。
    “荧惑”
    推着异常精致的旋转门,人也仿佛走入晕眩的时间迷宫。
    “其实不是迷宫,每条路部通向罗马,老板拿来吓顾客,男生拿来骗女生的。”迟沃川领着京阑七转八转,窄窄的过道,充满了原木松香。
    “你干吗不骗我?”她打量着头顶上的装饰。
    他嬉笑:“知道我有多诚实坦白了吧?”
    “王婆卖瓜。”她笑着骂。
    并不长的一段过道,仿佛人生枝杈的缩影。水气迎面扑来时,她听到了鸟的鸣叫和鸟翅的扑响。岩石构筑的内部让人以为到了原始环境中,左前方拱洞旁竟是一条几丈高的人工瀑布。
    “好阴森恐怖啊!”她说。
    他一下笑了出来:“不是吧?人家都说好有情调,你真是没欣赏眼光;见到老板这么说,你好被赶出去了,这可是人家的得意之作。”
    “我比较喜欢温馨型的布置,这个太异类了点。”她说实话。
    “人家也靠这个异类招揽生意,别跟我说你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
    她望着他:“是又怎么样?”
    他也没表露出惊讶,只是笑着说了声:“乖宝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
    再进去,是一个相当大的酒吧。组合的桌椅、宽敞的舞台、布置了大半的场地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看到了的,与迟沃川互相打着招呼,似乎早巳熟识。
    一个女生边收着一串拉花边倒退了过来,黑色的高领背心,深红碎花的长裙,个子不高,背影看却有说不出的纤细婉约。
    “王亦!”迟沃川喊。
    那女生回过头来,惊鸿一瞥或许不过如此。齐腰的长发如水流转,那张并不特别出色的清秀脸孔意外地令人印象深刻不该说是女生,应是女人。
    沧桑年岁未描写上额,成熟娴定却静淀在苍褐的眼。不美丽,周身的气质也丝毫不张扬尖锐,靠近时,自然便有亲切由心生起。
    王亦,令星月无辉。
    “你才来?冷柏他们等你很久了。”
    “京阑。”迟沃川介绍。
    她笑,白皙近乎透明的面孔,细细纹路从鼻侧沿到唇角:“女朋友?”
    “女的朋友。”迟沃川看向京阑说“王亦,那首歌词就是她填的。”
    京阑与王亦互相招呼了声。
    迟沃川问:“冷柏人呢?”
    “在台后面接线吧,他们好像在说灯光没调好。”
    “我去看看。”迟沃川拍了拍京阑的肩叮嘱“既然来了,你也要好好劳动,我把你交给这里的大姐头,跟着人家好好做事,别砸了我的牌子。”
    说完便跑了。
    于是,京阑便跟着王亦一起挂拉花选气球喷彩漆。
    女生要干的事情也实在不多,没半个钟头就完工。王亦拿了两罐可乐回来,两人坐在小圆桌旁聊天。
    京阑这才知道,乐队名叫“射手星座”因为四个成员全部是射手座的。只有主唱林萻是高中生,其他三个,包括头头冷柏,都是大学三年级。冷柏和丁惟照是读信管的,海阔是念广告的。
    令她意外的是,王亦是早冷柏两年毕业的学姐,足足大了他四岁。
    或许,在纯粹爱情的宣言里,没有任何标准,年龄差距和社会经验都会变成虚无的零。
    王亦有她说不出的心事。
    冷柏也有他曾经的挣扎。
    就像填写的那首相爱,从尘埃的洗净到灵魂花朵的绽开,必然有他们走过四季岁月的足迹。同一频率的呼吸,看似简单,却容不得一点默契的偏差,零点零一秒的灵犀迟到,失误便是咫尺天涯。
    直到快七点,舞台的电线音响以及灯光设备才搞定,迟沃川与一群男生满头大汗地从下面的工作室钻出来。
    “搞这种设备电器的东西,还是小川行,惟照之前简直在瞎弄嘛。”其中一个一身黑的抱怨,是海阔。
    “冷柏,我们先上去试试效果吧。”林萻走在后面,跟最后出来的说。
    那个男生抬头看来,很“白马”的一张脸,很“黑马”的气质。眼神与王亦相触,是笑。
    “王亦,彩带买了没有?”海阔问。
    王亦“啊”了一声:“其雷不是说他来的时候会顺便带来吗?”
    海阔笑:“阿白,你哪次见殷其雷记得这种事情?那小子一见街上的美女,祖宗十八代都会忘光。”
    “这样啊,那我现在去买好了。”她站起身。
    “海阔最欺软怕硬,王亦有人撑腰,他也敢惹?”迟沃川插嘴。
    “你别去下。”冷柏朝着王亦说“已经跑了一下午,让别人去跑,大不了不用彩带。”
    丁惟照海阔他们四人怪笑起哄,叫得最响的是迟沃川。
    冷柏捉着他的后领,推了一把:“臭小子,你去买。”
    迟沃川说:“体恤冷老大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小的领命;可否请老大赐同行者一名,以解路途寂寞?”
    王亦也笑了:“叫京阑陪你去好了。”
    一出去走就是几条街,两家礼品店里的欢乐彩带搜刮一空。
    七点多的天空已经暗下,城市夏夜灯的华妆初上。从天桥上看,路灯挥出游离的幻彩,半边天照亮;车阵的灯光连成排,从天的那一头一直延伸淹没在另一个尽头,火龙流动,繁华的气息愈重。
    因为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从来没想过这么贴近地去感触过夜的迷离。
    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女孩大着胆子靠了上来。
    “哥哥,买朵玫瑰花给女朋友吧。”
    迟沃川先是条件反射地看了看周围:“你跟我说?”
    “怎么卖?”京阑问。
    “五块两朵。”女孩子乖巧地答“姐姐,买一朵吧。”
    京阑掏出钱买了两朵。
    女孩子却亦步亦趋,不肯离去。
    迟沃川突然转身说:“你篮子里还有多少玫瑰花,都卖给我吧。”
    京阑看着那个篮子,里面少说还有三四十朵,五块钱两朵浪费金钱。
    “玫瑰花谢得快。”她提醒。
    她才不要捧着这么多花回去,会被王亦他们笑死的。
    “什么花都会谢的,我就当做好事。”迟沃川买下花,女孩子兴高彩烈地跑掉了。
    “白痴。”京阑轻骂了一句,心里已经在想着等会儿收了花要怎么说。
    玫瑰花是情人的花,他送了不就是种表白吗?她如果说声谢谢会不会太奇怪?但是不说谢谢她又该说什么?他会不会趁机说那三个字?她该不该这样没矜持地回应他?
    她心又跳得厉害了,胡思乱想里看了他一眼,他却半天没动静。
    她咬着唇正在疑惑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对过来的眼睛闪亮得可疑。
    “你想说什么?”她的心脏快负荷不了这样的紧张了。
    “我想说你等等。”捧着一大把火红的花转身便走进旁边的一所灯火通明的基督教堂。
    她顿时不能理解了:“迟沃川,你干什么去?”
    他回头笑得绝对无辜:“献花啊。”
    咯噔!一块大石头当中砸了下来,让她晕头转向。
    原来前面的少女情怀竟是自作多情、美梦一场。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里,她越想越丢脸,越想越好笑:“迟沃川,你去死!”
    “干吗叫我去死,我现在还不想上天堂啊。”他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回来“星期天晚上,里面正在做礼拜,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要。”她僵着,深觉面子的失落。
    “你好像不高兴。”他不死不活地来撩拨着虎须“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了?”
    “我没不高兴。”她甩头就走。
    “真的?”他追了上去“口是心非。”
    “乱讲。”她回头假做了个笑,心口的气愤却像啤酒泡沫在翻冒。
    “你是不是以为我那束玫瑰花是买给你的?”
    她恼羞成怒地站定:“那么俗气的花谁会喜欢,你白送我也不要。”
    他停在她身旁,一下子静默了,瞅着她涨红的面孔:“你怎么那么死要面子的?承认了又不会是地球末日。”
    手自身后伸出来了,递到她面前的竟是一枝含苞的玫瑰。
    她呆呆盯着花半晌,心情起落得太快,一下子不能够适应这样的转变。
    “喂,傻了?”他把花塞在她手中,振振有辞的“你看,刚好凑成三朵,很有诚意;要是一大把的话,倒显得很滥情。”
    她低下头忍不住偷偷地笑。
    “不生气了?”他促狭“刚刚谁还说白给都不要?”
    “混蛋!”她举起三枝花一把打了过去。
    他机灵地逃闪,喊着:“那是特地捡出来的三枝,打坏了就没了!”
    笑声在流动的灯光里散逸,映进她眼里,也是那样的梦幻,却有了夏夜的温度,突然唐末无名氏的一词在心波动荡开: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
    一向发娇嗔,碎捻花打人。
    不同的背景年代,却同是有情者相似的小小意趣,前尘往事的延续。
    不是爱情的定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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