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的很不好。
    天阴阴的,半边逃谘满浓黑的乌云,风更是不要本钱地狂吹一气,摆出一副就要下大雨的架势。
    卿别量本来就很不爽的心情越发跌到最低谷。老天爷若有实体现身,铁定被他指着鼻子臭骂三天三夜再丢进运河喂鳖。
    “她死到哪里去了?”
    火葯味十足的爆破音穿透十几丈的空间,一字不漏地进入岸上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拉直耳朵细听船上动静的闲杂人等得到嚼舌根的资料,当下嘤嘤嗡嗡炸开马蜂窝。
    卿家大少爷口中的“她(他?)”指的是哪一位呀?
    明知希望渺渺,还是有人无限期盼地问:“会不会是新娘子开溜了?”
    马上有人对他的天真嗤之以鼻:“要是不见的是新娘子,全卿府早就都出动去找人了,哪还有人有空在船上搬东西。”
    旁边有人插嘴附注道:“如果婳儿小姐逃婚去的话,卿少爷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脾气好发的?”恐怕,卿少爷还是头号帮凶呢。
    好奇宝宝看着说话的布衣书生悲怆心痛兼杂的沉重表情,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人是来送嫁还是来送葬的?
    话说回来,这岸上挤了这么多人里,有八成都是男的就已经很奇怪了,一个个脸上还都是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难不成洛阳的风气与他们那里差得那么多棗喜欢凑热闹的不是三姑六婆而是大男人?
    书生斜睨他一眼,勉强应付道:“兄台是外乡人,今日才到洛阳吧?”
    他吓退一步,惊诧反问:“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他是算命先生?
    并不知道对方正在猜测他是鬼谷子第几代传人的书生有气无力地道:“洛阳城内,谁不知道卿家长公子宠妹子宠到走火入魔,巴不得她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让他供着当宝。”
    而随着卿婳儿的婚期越发逼近,卿府的风吹草动都是热门话题,只要踏入洛阳半日,不论你出入何种场合,对卿府事宜皆可了若指掌,上至卿老爷胡须长几尺几寸几分,下至卿府共有几个老鼠洞及雌雄鼠各若干
    所以,会问出这种蠢问题的,只有初来乍到、消息闭塞的菜鸟。
    莱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瞄瞄四周诡异的人潮,压低嗓门再问道:“请问兄台,为何今日大家都呃郁郁寡欢?”
    他说得算客气了,事实上,他们是如丧考妣,痛不欲生,愁云惨雾得只有寡妇死了独生子堪可比拟。
    人家明明在办喜事呀。
    书生的脸色越发黯淡无光,以少见的耐心道:“今日,是卿婳儿小姐出阁的日子。”
    呜呜他的婳儿小姐
    听不懂。
    莱鸟将满是问号的瞳仁对准好脾气的书生。他是有听过被赞为国色的卿婳儿的美名啦,可是大美人出阁关他们什么事?
    嗯冥思苦想中发现一干男子的脸色突然又阴三分,与灰沉沉的天色上下呼应,他抓住书生的袖子,踮起脚尖朝騒动处张望:“什么事?什么事?”
    书生已经陷入更新的情绪低潮,兀自怨叹,也不计较他冒失的举动,遥遥望着那抹粉嫩身影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前进,靠向岸边:“卿容容来了。”
    卿少爷刚才就在找她吧?
    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即将成为人妻不说,顺手还带走以刺绣闻名天下的美少女陪嫁,一下子少了两个让他们朝思暮想的佳人,怎不叫人捶心肝呐。呜
    莱鸟努力将自己的脖子拉成鸭颈,瞪大好奇的眼睛想看清有“第一绣师”之称的少女的长相,却只见她拎着份量不轻的包袱跌跌撞撞冲上甲板的背影,扫兴地缩回脖子,有疑而问的眼眸又回到书生身上:“卿小姐要嫁到哪去?”
    “金陵冯府。”
    莱鸟兴趣缺缺地撇嘴,转回他深感兴趣的话题:“卿小姐嫁人便嫁人,你们难过什么呀?”
    他还问!
    书生紧抿的唇角向下拉出弧线,正想出口骂骂这老戳人痛处的小子,猛然听见花船上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张脸“唰”的惨白。
    吉时到!
    “开船棗”
    莱鸟怕怕地偷觑着他的脸色,再不安地环顾四周。
    现在,是什么情况?
    耳旁充斥着的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没错,可是这抽抽搭搭的饮泣声又是打哪来的?
    他头皮发麻地僵直了身子,出借自个单薄的肩头供伤心欲绝的大男人做为凭靠。
    他的新衣啊“师父说得没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拣的钱袋,更没有白问的问题
    呜为什么他现在才记得师父的话?
    *9*9*9
    真吵!
    卿容容揽住手上的宝贝包袱,不满的杏眼瞟向暴跳如雷的卿别量,暗暗抱怨。
    上百串的鞭炮齐齐放居然还盖不住他的咆哮声,可见少爷的嗓门有多大。
    可与百炮争鸣棗啧!
    “你干什么去了?”暴喝声包裹着冲天怒焰席卷而来,再加上发话者压倒性的气势,确实有着绝对的威慑作用。
    卿容容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指,乖乖答话:“买书。”
    耳朵会不会被震聋?
    要不是担心堵耳朵的动作会激得已濒临发狂边缘的少爷火得把她丢到河里泡水,她的十个指头早就捂到耳朵上去了。考虑到自己不谙水性,她努力管好自己的手指头,紧紧巴在包袱上。
    卿别量展露出惊人的耳力,在喧天闹声中捕捉到她含在口中嘀咕的两个字,再次跳成一尾活虾:“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有空跑去买你的破书?”还差点误了吉时。
    小姐今天作为新嫁娘,只能依习俗闷在舱房中一整日,是不可能到这来搭救可怜的小丫头的。卿容容识时务地摆出诚恳的认错脸谱,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小小声道:“今天是初九,昭文书肆就只有每月初九有新书上市啊。”
    她还敢说!
    卿别量颤着手指向她,俊脸铁青:“你”懊死,这妮子吃定他不敢把她怎样是不是?
    稍稍了解卿家内情的人都知道,这话绝不为过。
    先不说以她卓绝出众的绣技已可使她身价不凡,单是她背后硬到不能再硬的靠山,就够让她有恃无恐地和他大小眼、跟他大小声,气得他蹦蹦跳跳。
    而那座偏要跟他过不去、硬挺卿容容到底的大靠山,正是他卿别量捧在手心,细意呵宠的亲亲妹子卿婳儿。
    气煞他也!
    少爷会不会一口气接不下去,就此嗝屁?
    卿容容小小坏心一想,却想到更有可能的是向来坏脾气的卿别量气过头之下连事后卿婳儿会找他算账都顾不上,先抓她海扁一顿,再把她丢给龙太子做丫头,那小丫头她可就大大不妙了。
    耙把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当然是有保命法宝了。
    她蹙起柳眉,效法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摆出款忠心耿耿的奴才相:“少爷又不是不知道,小姐最喜欢‘昭文书肆’这几年的新书了。奴婢看小姐最近心情不好,才想买些书让小姐解解闷的,少爷要是不高兴,奴婢把这些书都扔了就是了。”
    就见原本头顶已经在冒烟的卿别量“嗤”的一声降到常温状态,阴阴地瞪她一眼,拎起桌上的茶水猛灌。
    死老头,偏要把婳儿嫁到那么远去。
    嘻,真是百试不爽。
    卿容容撤下死忠的义婢脸,愉悦地扬起嘴角,礼数周到:“奴婢先下去了。”
    轻盈的脚步才踏出舱门,压抑着的窃笑声已迅速漾开:“呵呵”又让她得逞一次。
    不能怪她太猖狂呵,那么爱生气的少爷,只要一提起小姐,马上就什么火都灭得了,叫她怎舍得不好好利用一番呢?
    呵呵迥异于舱内被揪住罩门的男子的郁闷,舱外小丫头飞扬的心情好得连震耳欲聋的炮声都置若罔闻,兀自笑得畅快无比。
    身为一个在卿府近十年的资深奴婢,她可以如鱼得水地过得如此自在,除了有小姐罩着她之外,她自身的职业素质也是不容小觑的。诸如看人眼色、奴颜卑膝、顺风使舵、挑拨离间等种种伎俩,她可是一件也没拉下。
    也所以,她才可以时不时往老虎腮边拨两根毛绣花,却仍然四肢健全地活到今天。
    嘻呵呵哈哈哈清若银铃的笑声溶入刺鼻的硝烟味中,却因脚下的震动戈然而止。黑白分明的眼眸停伫在窗棂上粘贴的大红喜字上,笑意渐消,化为怔忡。
    出阁哪
    小姐并不开心啊。
    “开船啰棗”
    船夫拉长的号子与漫天青烟一同袅袅回旋于天际,绷紧了一颗颗心。
    “开船了。”她喃喃自语,转开俏脸,看向岸上拥挤的人群,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小姐的仰慕者?
    裙下之臣万万千,身为女儿身,最终遵循的,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柄色天香、聪颖超群,却仍教三从四德缚住心、缠住身,动弹不得啊。
    落在颈上的清凉教她仰起螓首,承接滴落的水珠,暑意全消。
    下雨了。
    *9*9*9
    “下雨了?”
    清柔娇脆的女声中带着些微弱的不确定,回荡在铺设精美的舱房中,身着大红吉服的女子掀开窗帘,探出一只白玉纤手,任豆大的雨滴在掌中溅成碎玉。
    “下雨了。”
    绝艳丽容微微漾开浅笑,无意收回玉手,让那般凉意经由掌心慢慢沁入心怀。天色虽然阴沉,一张俏脸却美得像会发光,令急急跑过的小丫环看直了眼,连躲雨都不记得了。
    为了这场雨,大哥可是费尽心思了。
    船期、风向、水汛、吉时、气候为了让她在最舒适的条件下准时到达南京,兄长将卿家名下几百条船的人手召集起来,绞尽脑汁才排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行程。
    “呵棗”她苦笑,沾着水的素手抚上点着朱红胭脂的香唇,轻帘隔开倾城姿容,半带自嘲,仍是勾魂摄魄。
    这样疼她宠她,却忍心遣她远嫁千里,她的父与兄啊认定了这门亲事,坚信冯子健便是良配,便再不舍,任她再不愿,也仍是要她嫁。
    莲步漫移至床边,美目怔怔望住那一对鸳枕,细若无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女子择人而嫁,只是奢求。
    自晓事起“冯子健”这三字真言便天天萦绕耳边,冯少爷这般,冯少爷那般,在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冯子健几岁换牙、几岁习字等细琐小事她都一清二楚,倒背如流。
    她这一生,有几日是为自己活?
    还在娘胎里睡大头觉时,自个父亲便指着妻子隆起的腹部,对友人说出:“若生女,愿结秦晋之好。”这样的蠢话,他老人家只需张张嘴,就此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娘亲过世次年,二娘进门,爹爹生怕日久忘了这门亲事,重新提起,当时激得不到十岁的大哥跳脚不己,当场翻脸给他看,从此就无人公开提及此事。
    私底下,她每月都会收到一本小册子,记满冯府近况及冯子健大小事云云,不用问也知道是父亲交待下人去调查的。
    寻常儿女亲事,长者是不可能这样做的。父亲自是出于好意,希望她可经此了解冯子健,不觉得他陌生可怕。但是,那些关于冯子健的行踪举措,及一篇篇从稚嫩到挥洒自如的文章,并没有让她放松多少,反而因为不停地看着这些关于她未来夫婿的记录,而令她更觉窒息。
    然后,她十五岁,行笄礼,冯府下帖催妆。兄长再一次意识到某个会抢走宝贝妹妹的臭男人的存在。
    这一回,他认可了“妹妹总要嫁人”的事实,不顾父亲的阻拦,亲至金陵评估冯子健的人品德行。回来时,满脸不甘地对她道:“冯子健温文君子,可堪托付。”而她的婚事,也就从那时开始筹办了。
    花了两年的时间,要说卿别量没有蓄意拖延,大概没人会信。其中,她收到的“冯子健行踪报告”增加为两份,更加巨细靡遗。
    不知道冯府中有多少卿家的细作密探
    她轻喟,是啊,为她想到最周到、考虑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两位骨肉至亲都首肯的如意郎君,她还担心什么呢?
    玉容端静自持、宁恬淡雅得看不出半分情绪,垂敛的美目中偷偷溢出的,是不安、也是不甘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乌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再归还,哀我何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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