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道:
    “蛮好,我当过兵,什么地方都能住。”
    李一斗说:
    “本来市里要让你住市委招待所,但那里的高级房间都被前来参加首届猿酒节的外宾和港、澳、台胞住满了。”
    莫言道:
    “这里更好,我怕跟当官的打交道。”
    李一斗说:
    “我知道莫言老师是宁静淡泊的人。”
    余一尺嘻嘻地笑着说:
    “写红高粱的人能宁静淡泊?你小子才去了两天宣传部就成了马屁精。”
    李一斗讪讪地说:
    “余老总说话尖酸刻薄是酒国有名的,莫老师您别在意。”
    莫言道:
    “没事,我也是尖酸刻薄的人。”
    李一斗说:
    “还忘了告诉您了,莫老师,上个月我调到市委宣传部搞宣传报道了。”
    莫言问:
    “那你的博士论文呢?做完了?”
    李一斗说:
    “以后再说吧,我更适合干文字工作,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离得更近一点。”
    莫言道:
    “也好。”
    余一尺说:
    “小马,快给莫言放热水,让他好好洗洗满身的酸臭气。”
    那眼镜姑娘应一声,到卫生间去了。卫生间里随即传出哗哗的水声。
    余一尺拉开酒柜,展现出几十瓶酒,问莫言:
    “你喝什么?”
    莫言道:
    “算了,半夜三更的,不喝了。”
    余一尺说:
    “怎么能算了呢?来到酒国,首要任务就是喝酒。”
    莫言道:
    “我想喝杯茶。”
    余一尺说:
    “酒国没有茶,以酒代茶。”
    李一斗说:
    “莫老师您就入乡随俗吧!”
    莫言道:
    “好吧!”
    余一尺说:
    “你自己过来选一种。”
    莫言走过去,看着那些装潢精美的瓶子,有些眼花缭乱。
    余一尺说:
    “听说你是个一级酒徒?”
    莫言说:
    “其实我酒量有限,对酒也所知甚少。”
    余一尺说:
    “瞎谦虚什么!你写给李一斗的信我都看过了。”
    莫言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李一斗。李一斗忙说:
    “余老总是咱的铁哥们,绝对没事。”
    余一尺拿出一瓶“绿蚁重叠”说:
    “刚下车,喝点味淡的吧!”
    李一斗说:
    “‘绿蚁重叠’好,是我岳父设计勾兑的,用纯正绿豆蒸馏酒做酒基,加入了十几种芳香开窍的名贵药材,喝此酒就像听一位古典淑女演奏箜篌,意境幽远,发人思古之幽情。”
    “行喽,”余一尺说“别卖你的狗皮膏药了。”
    李一斗说:
    “之所以调我到宣传部,也是因为猿酒节的宣传需要,我毕竟是酒类学博士。”
    余一尺嘲讽道:
    “博士前。”
    他从酒柜里拿出三只水晶玻璃杯,把“绿蚁重叠”倒进去。那酒在杯里绿得令人不安。
    莫言临来酒国前,翻阅过一些酒类专著,知道了一些品酒的规矩。他接了杯,先把鼻子触到杯上嗅了嗅,然后挥手扇去沾染在鼻子上的酒气,又把杯子送到鼻下,深深地唤着,然后屏住气息,闭着眼睛,装出一副深刻思索的模样。良久,他睁开眼,说:
    “果然不错,古香古色,典雅庄重,果然不错。”
    余一尺道:
    “你小子,果真还有两下子。”
    李一斗道:
    “莫老师是天生的酒才。”
    莫言得意地笑起来。
    这时候,眼镜姑娘出来说:
    “总经理,水放好了。”
    余一尺用他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莫言手中的杯子,说:
    “干了,你洗个澡,洗完休息一会儿,还可以睡两个小时,七点钟开早饭,我让她们来叫你。”
    他喝干了杯中酒,戳戳李一斗的膝盖,说:
    “博士,我们走。”
    莫言说:
    “你们也在这儿睡会儿吧,挤一挤。”
    余一尺挤挤眼睛说:
    “本店不允许男客共眠一室。”
    李一斗还想啰嗦,余一尺推他一把,说:
    “你给我走吧!”
    这时,我把莫言这甲壳抛掉,打哈欠,吐痰,脱鞋脱袜子。响起轻轻地叩门声。我慌忙把脱了一半的裤子提起来,略整了一下衣衫,过去开了门。那个眼镜姑娘小马一闪身就进来了。
    她满脸笑意,那股睡眼惺忪的劲儿没了。莫言心血潮动,一本正经地问:
    “有事吗?”
    小马说:
    “总经理让我往浴盆里倒点‘绿蚁重叠’。”
    莫言说:
    “往浴盆里倒酒?”
    小马说:
    “这是我们总经理的发明。他说用酒洗澡对健康有利,酒能消毒灭菌,舒筋活血。”
    莫言说:
    “不愧是酒国。”
    小马拿起那瓶开了塞子的“绿蚁重叠”走到卫生间里去,莫言紧随着她进去。卫生间里还有一些蒸汽未散,飘飘袅袅的,很有情调。小马把那大半瓶酒倒在浴盆里,一股浓烈的酒味挥发出来,很刺激。
    小马说:
    “好了莫老师,您快洗吧!”
    她笑着往外走,莫言恍惚感到小马的微笑含着绵绵的情意,感情冲动,几乎想伸胳膊搂住她,在那红扑扑的脸上亲一口。但他咬着牙克制住了冲动,放那小马出去。
    莫言走出卫生间,站着发了一会儿怔,便开始脱衣服。房间里温暖如春。他脱光了,用手抚摩了凸出来的腰腹,在穿衣镜前看了看自己的样子,心里充满自卑。他庆幸自己适才没犯错误。
    他跳进浴盆,忍受着热辣辣的水与酒的刺激,把身体慢慢地顺到水里去,只露着头颅,枕在浴盆圆润的边缘上。加了酒的浴水呈现出温柔的绿色。好像有无数根细针,轻轻地戳着皮肤,有微微的痛感,但异常舒服。他赞赏地骂起来:“这鬼侏儒,真会享受!”几分钟后。痛感消失,周身的血以空前的速度循环着,他感到周身的关系都被理顺了。又待了几分钟,汗从头上冒出来。他的身体体会着大量泄汗的快感。他想:多年未出汗了,毛孔都堵塞了应该让丁钩儿泡在倒了“绿蚁重叠”的澡盆里,然后再让一个女人进来,这是惊险小说中的常见细节洗完了澡,莫言披上了一件散发着香草味儿的浴衣,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有点渴,便从酒柜里找了一瓶白葡萄酒,刚要开塞子,小马又进来了。这次她连门都没敲。莫言有点紧张,慌忙把浴衣带子扎好,把腿藏起来。其实说他紧张也未必准确,那种感觉好像是幸福。
    小马帮他把酒瓶启开,给他往杯子里倒了酒,说:
    “莫老师,余总经理让我来给您按摩。”
    莫言的脸上渗出汗珠。他结结巴巴地说:
    “天就要亮了,算了吧!”
    小马说:
    “这是我们余总经理的命令,您就别推辞了。”
    莫言躺到床上,让小马按摩。他把精神集中在一副冰凉的手铐上,才避免了犯错误。
    吃早饭时,余一尺嘻嘻地朝他笑,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他想说什么,又觉着多余,反正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李一斗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莫言看到他眼圈发青,脸上挂灰,关切地问:
    “你没回去睡会儿?”
    李一斗说:
    “省报的一篇稿子,急着要,回去赶了出来。”
    莫言给他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他喝了酒,说:
    “莫老师,胡书记说,让您上午先参观一下市容,下午他设宴招待您。”
    莫言说:
    “胡书记那么忙,就不必了吧?”
    李一斗说:
    “那怎么能行呢?您是真正的贵客,我们酒国还要靠您这支大笔杆子给好好扬扬名呢!”
    莫言道:
    “我算什么大笔杆子。”
    余一尺说:
    “莫言兄,吃饭吧!”
    李一斗说:
    “莫老师,吃饭。”
    莫言把椅子往前拉拉,胳膊肘子拐在铺了雪白台布的餐桌上,灿烂的阳光从高大敞亮的窗户射进来,小餐厅里处处辉煌。轻柔的爵士乐在天花板上响,很远。那小号吹得动人。他想起了按摩过自己的眼镜姑娘小马。
    早餐有六个小菜,青翠的,鲜红的,个个可爱。还有牛奶、煎鸡蛋、烤面包片、果酱、馒头、小米粥、咸鸭蛋、臭豆腐、芝麻小烧饼、小花卷样数多得数不清。中西合壁。
    莫言说:
    “一个馒头一碗粥足矣。”
    余一尺道:
    “吃吧,别客气,酒国吃不穷。”
    李一斗说:
    “莫老师喝什么酒?”
    莫言说:
    “清晨空着胃,不喝了。”
    余一尺说:
    “喝一杯,喝一杯,这是规矩。”
    李一斗说:
    “莫老师胃不太好,喝杯暖胃的姜酒吧!”
    余一斗喊:
    “小杨,来倒酒。”
    一个女服务员应声而至,模样比小马还要清秀。莫言看得有些呆。余一尺戳他一下,说:
    “莫兄,我一尺酒店的姑娘怎么样?”
    莫言说:
    “都是广寒宫里人。”
    李一斗说:
    “酒国不单出美酒,还出美女。西施和王昭君的娘都是酒国人。”
    余一尺和莫言都笑了。
    李一斗认真地说:
    “别笑别笑,学生言之有据。”
    余一尺道:
    “别胡说了,要论瞎编乱造,莫言是你的祖师爷呢!”
    李一斗也笑着说:
    “学生班门弄斧。”
    说笑之间就把早饭吃完了。小杨过来,递了一条喷过香水的热毛巾给莫言。莫言接了毛巾,擦罢手脸,感到一辈子没这么神清气爽过,摸一下腮,感到光滑滑的,很嫩。心里非常舒坦。
    李一斗说:
    “余老板,中午就看你的了!”
    余一尺说:
    “难道还要你嘱咐吗?莫兄千里迢迢而来,酒家怎敢怠慢!”
    李一斗说:
    “莫老师,我叫了一辆车跟着,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就坐车。”
    莫言说:
    “让开车师傅忙去吧,咱们慢慢走着看吧!”
    李一斗说:
    “那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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