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地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地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地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地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地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地。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地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地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地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地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地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地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地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地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地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地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地。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地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趟。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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