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天色,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忽而是风,忽而是雨,忽而却又放晴。虽然已经是晴天,但刚刚淋下的细雨却打湿了山道,毕竟还是令得这条小道上,有如浇过油一般的湿滑。
    小道上一行杂乱的足迹,纷纷攘攘的远去了,顺着这条小道,转过一座小丘,映在雨后斜阳的暖光中,在小丘的背后,慢慢伸出两颗乌黑的大头来。
    这两颗头长得都是极具特色,左边那颗头上乱发有如鸟窝,其上草籽碎石,但凡一个半年没洗澡的人头上所应有的,绝对是应有尽有,就算是不应有的,也是为数极多。乱发下一双细眼,粗看一看,全是晦霉二字,可在不经意间偶尔一转,却还隐隐透出两分辣意。右边那颗更俱特色,两耳分张,额间一个王字,居然是只虎头!
    两颗头慢慢伸出,左边那颗头居然哎的惊叫了一声,倏的又沉下不见,右边那只虎头哆嗦一下,反应极快的跟着沉下,一人一虎就此陷入沉寂,真是连声呼吸也没传出。也不知过了多久,两颗头再次悄悄升起,照例是那颗人头先伸出,四下张望两眼,虎头随后而上,等到与人头平行之时,虎头下精光一闪,极大的脑门下,露出两只精光发亮的小眼来,飞快的往着小道去路上瞄了一瞄,大约是没见着个什么人影,小眼下大鼻头大嘴巴蜂拥而出,立即开骂道:“兔崽子!混蛋王八羔子嘟说了这小路上不好走不好走,你奶奶的偏要走,这不摔了吧?你摔就摔吧,摔死我也不在乎的,可你叫什么叫啊?叫也就罢了,还叫这么响的,挨揍还上瘾了。非得我再来两下不成?”
    这人却是在头上顶了个虎头帽,也就难怪居然一人一虎能如此和谐。左边那乱头发苦笑道:“爷哎,我的亲爷哎,这条路明明是你选的,不是说往山里走,容易见着神仙嘛?我可是全听你的,这一路来,连头都洗下。快长绿毛了都”
    右边那小眼睛怒道:“还怨我了?我是说了往山里走,可这是山嘛?有这么矮的山嘛?我这就是没用力,稍用点力,踮踮脚就窜上来了,还用得着爬?爬就爬吧,你就不挑大点山爬,尽拣这小土堆,摔死了活该!”
    乱头发伸出手来在头上一通乱抓,最后放手之时,还顺便捏下一颗鸽蛋大的石头。在小眼睛警觉地目光中。扁了扁嘴,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撞天介叫屈道:“我冤呐!按说山头高了。摔下来不是更重?再说我想进城去的,你偏又不让,我肚子还饿呢,都没人理我”
    小眼睛看似火气极大,居然在盛怒之下,还能歪下头来想了一想,咧嘴笑道:“好象有这事啊,是我叫往山里跑的对不对?”
    两只小眼开始放出亮光来,把那张本是极平凡普通的路人脸,映得极显特色。透出一股异样的神采,叫人看了之后,自然而然就生出亲切之感,直要拖上他的手,去大喝一顿大赌一场才能尽兴。乱头发立即警惕道:“你爷,你想干嘛?再赌什么我都不赌了,反正再挺个五天,我就好洗头了,你别想再阴我!”
    两人一个骂。一个挨骂,称呼里还有个爷字,可神态上看却又非主非仆,关系还真是奇怪得很。小眼睛瞪大眼睛叫道:“看你说的!我这么好的事没和别人说,光便宜你了,你还挑肥拣瘦地,看你这从小娇生惯养的样儿算了算了,你到前面去溜一圈,看刚刚那拨儿走远了没。做得好,减五天,做得不好,加十天。”
    乱头发怒道:“凭什么加的和减的不同?要么就都是五天,要么就都是十天,不公平的事情不做!”手脚并用爬了上来,坐在小丘顶上呼呼喘气。小眼睛大约是脚下弹了一弹,轻飘飘的跃身而上,就在乱头发身边坐下,咧嘴乐道:“你这人还真有意思,那就都算十天呗,本来还以为你不愿去溜了,既然你还只求个公平,那就这样定了快去快去!”
    乱头发愤然哼了一声,拔起身来要走,却又停下问道:“咱可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样才叫做得好?什么样叫做得不好?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老上这当,我不玩了!”
    作势往地上又要坐,小眼睛眼中露出凶光来,恶狠狠喝道:“你去不去,敢不去的话,我一脚把你踹去前面,刚刚那笔帐,一样还是得算,你十五天别想洗头了!”
    乱头发直着脖儿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也你别再想唬我!做得好减五天,做不好加一天,否则没的商量!”
    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坏笑道:“是嘛?我可跟你说了,这距建业城可是不远了,到时你这衣冠不整的进不了城,可怨不了我爱去不去,做得好做不好都是七天,怎么样?不能再减了,咱做事得有点原则对不对?”
    乱头发悻然不语,小眼睛伸手在他肩上拍拍,温声道:“听话嘛,四五六十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地,都不怕人家看了笑话快去快去,只要回来地消息我听着爽,就算你办成了!”
    乱头发细想了一想,狐疑道:“你听着爽?我哪知道前面的情况你一定听着爽?刚刚那拔人你可是闻着味儿了,看你小脸吓得那样儿,万一那帮人还在前面呆着,你能爽的起来?就想着不准我洗头,要阴我对不对?还有,明明我就只剩下五天就好洗头,你彩头却出七天,我还能回到两天前去洗过?做好做差都是五天,我就去!”
    噼哩啪啦说了一大串,小眼睛听得顿时发怒,一把拎着他后脖儿根儿骂道:“你还反了你了!刚刚谁吓得脸白了?我不就是不愿意让他们惊喜过度,稍避一避地嘛!你起个什么哄?你去不去?再不去,我自己去,你就再过个一年才洗,反正让不让洗,都是我说了算的!”
    谈判破裂,小眼睛开始发起蛮来。
    乱头发立即有如挨戳的皮球般泄了气。换过一副笑脸道:“爷,爷!这说的什么话嘛!想咱爷当年那个威风!差点就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还能和我较这个劲儿!连做神仙啊、见美女啊这些个事情,都让我先了,我还能不自觉一些,主动自觉的给爷分忧解难?这就去!这就去!”
    转过脸去,背着头喃喃骂了两声。身后小眼睛阴阴的声音传来:
    “每骂一句,多扣五天!”乱头发立即打了个冷战,痴痴笑了两声道:
    “没有!没有!”慌慌张张就想开溜,小眼睛阴森森道:“你偷偷骂我侮辱了我的人格,现在又说谎想侮辱我的智慧吗?”
    乱头发立即叫道:“爷神明通透,我是骂了!不赖不赖。回头打自己嘴巴子,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天大地事情都担待下了,还在乎我这点小事?看我去把事情办得滑溜溜的!这就去了!”脚下加力,瞬间去得远了。居然速度还是极快。看那样子,轻功造诣还真是不赖,倒也是有着一等一地潜质。
    小眼睛看着他一溜烟的跑开。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在地上坐了下来,浑不顾满地泥泞雨水未干。眼睛渐渐的露出一丝忧色来,嘴中喃喃而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不多时,那乱头发一溜小跑的自原路返回,嘴中大呼小叫,却又含糊不清,小眼睛愕然看了两眼,直看到两眼发直。怒骂了一声,脚下加力,对准乱头发的来路,直冲了下去。
    他这一冲真如白驹过隙,简直是当世之中,几无人可望其项背,乱头发用了怕一盏茶时间才走下的山坡,只在一眨眼间,他已疾冲而下。
    倏忽就到了乱头发地面前,探手就抓。居然乱头发左手中握着一只小酒坛,大约是怕给碰坏,还半屈着掩在怀里,只是依稀露出半个酒字。
    再看乱头发后面,居然是紧跟着一大群各样装扮的大汉,很有几个提刀握枪,呀呀大叫,愤然追至,也难怪乱头发这跑法,比来时更快了七分。
    就这样子,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明白,就乱头发这份样子,打死也不是个有钱的主儿,自然是跑人家哪里拎了瓶酒就溜,可这乱世之中,又那有给你白拿白喝地道理?
    小眼睛一把抓过酒瓶,飞快的拧开瓶盖,迅速送到鼻下,狠狠闻了一口,抬头叫道:“好啊!值!哈哈哈哈!”那眼睛乐得快要眯到不见,乱头发咬牙叫道:“爷!满意不?”两人就任由那群大汉追到极近,却再也不用正眼相看。
    小眼睛那里还有空回答,只是将那酒瓶顺势就往嘴里灌了一口,伴着那声响亮之极的咕嘟之声,乱头发哇哇叫道:“爷!快走吧,酒还香吧?他们来啦!头发让洗了吧?”一长溜话自嘴里迸出来,居然后面那群人也就追近了一步而已,小眼睛满嘴是酒,含糊不清道:“嗯,哈,哦走喽!”
    总算是将那口酒恋恋不舍的咽了下去,怪叫一声,一把将乱头发后脖根顶花皮给揪着,就地卷起一阵旋风般,夹起满地泥水,狂奔而去。
    后面众大汉追至,呛呛声中,几柄刀枪砸在地上,一样是溅起满地泥水,弄得众人满头满脸都是,愕然之中,再看那两位,早如黄鹤之杳,悠然不见,耳中只留下那乱头发的破口大骂之声:“就不能换个地方揪着?很伤自尊的!”小眼睛竟还回了一句:“这揪着顺手,要不把你丢下?咕嘟。”自然是在百忙之中,又将那酒吞下一口去。
    后面众大汉面面相觑,实在是没能想到,这僻壤之中,居然会遇上这样个高手。为首一名中年汉子愣了又愣,终于长叹一口气,颓然道:
    “回吧,这壶酒虽是值钱,不过讨不回了”
    后面站出一名少年,与这中年汉子相貌极为相像,显见不是父子,也是叔侄,忿然叫道:“这酒是于老神仙要的,给这两个疯子抢走,老神仙怪罪下来,我们找谁诉苦去,不行,我要去追!”果然是少年心性,从不服输地。
    中年汉子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追?就算能追上。还能把人家昨样不对!”
    就似是突然想到一件要事般,两眼发直,呆住不动。那少年奇道:
    “爹?你这是?”那中年汉子将手一举,一字字道:“这两个人样子古怪,身手又这样高明,难道是当今圣上和两位太后要找地人?”
    一话惊醒众人,立即全部兴奋起来。少年雀跃道:“据说能打听到这两人的行踪,就可入住德尚堂为学徒。能追上这两人的行程,就可为陷阵营之后备,或文或武,受用无穷啊!”几人立即憧憬起美好未来,那中年汉子狠咳了几声,总算将几人自梦中惊醒,正要拿出家长派头训上几句,突地抬手叫道:“咦?哪是?”愕然叫了一声,众人一齐抬眼看去,却是刚刚那两人逸去的方向。泥烟水雾再起。显然又有人高速奔至。
    众人正不知所措,那泥水四下一散,里面居然露出小眼睛与乱头发来。乱头发嘴里嘟嘟喃喃。嘀咕个没完,小眼睛却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笑眯眯冲着众人笑了又笑。众人一时无语,还是少年人胆大,壮起胆子问道:“你你想干嘛?”
    话才说完,背后冷汗狂出,早湿了一片。小眼睛抬头瞥了他一眼,少年顿觉那小眼睛之中,俨然有一股暖流传至,背后的冷汗。一时而干,对面这矮矮小小地大头仔,看起来也显得格外的顺眼与亲切。情不自禁竟凑过去,歪头问道:“这位大叔,你几天没洗澡了?”
    后面众人都吓了一跳,那中年汉子更是连手心都吓得湿透。小眼睛明显愕了一下,转头看看身边的乱头发,乱头发满脸都是幸灾乐祸,显然对于这位同伴体味之异样。虽是心知肚明,但咱天天的就是不说,而对同伴居然被一少年称成大叔,更是说中心中痒处,得找个无人之处,大呼好爽才能过瘾。
    小眼睛横眼瞪了记乱头发,眼中歹毒狠辣种种表情,令人不寒而栗,可再转过头来时,已换过一副尴尬笑容,强作正经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位大哥咳咳,我要是跑,你还追得上不?”
    那中年人惭愧道:“我我们都追不上的”
    小眼睛将胸一挺,得意道:“我这分脚力嘛,天下间想追的人是不少,可追得上的,那就少之又少啦”旁边乱头发抬眼看天,自牙缝间迸出两字:“吹牛!”声音虽轻,却是人人入耳,居然小眼睛就能装作没听见,怪手一挥道:“你们当然是追不上地,所以呢,咱把这瓶酒拿走,你自然是没办法地,对不对啊?”
    他这趟回来,居然是为了说这道理,众大汉相顾无语,面上表情,当然就多了几分信服。小眼睛洋洋得意,示威般冲乱头发扫了一眼,念念有辞道:“既然追又追不上,我又喝都喝了,正好呢,爷我正好又是个软心肠的人,非得想个法子补偿下才好那个,我虽然很有钱,可是现在身上却没钱,可如果我不给钱,给的东西又太值钱,我虽然不能沾你们便宜,可也不能叫自己吃了亏去哎,你们干嘛?”
    他张开大嘴,长篇大论滔滔而出,众人都听直了眼,更有几人嘴中,口水滴答而下。乱头发这时显出好心肠来,小心提醒道:“再吹就过了,没人吃得消你,都是些乡民,没见过世面的”小眼睛顺手给他头上梆梆连敲两下,重重咳了一声,众人自迷糊中醒来,小眼睛干笑两声,继续道:“大家醒醒,醒醒哈,我很快说完所以呢,我决定,我把我震惊天下、独步无敌的武技,传个一招两手的给你们,就算是作个交换,你们看怎么样?”
    众人依稀听个大概,听到震惊天下、独步无敌这八个字时,几人果然就有些蠢蠢欲动,小眼睛看在眼里,偷偷和乱头发歪了歪嘴,抬手指指自家心口位置,再挤了挤眼,尽是得意之色。乱头发报以老大一只白眼,那意思是不屑一顾。那少年却也不傻,七七八八看在眼里,顿时狐疑道:“你的武技?我们可是只看见你能跑了那酒”
    中年人长吸一口气,大约是总算回过了神来,抬手将那少年止住,恭声道:“这位爷,你的武技,我们是心仪得很地,不过呢,这酒历经九酿,窖封十年才成这一瓶,还是于吉老神仙要的,我们我们”
    可怜不说于吉老神仙也就罢了,这一提小眼睛顿时来劲道:“是给这老家伙地?哈哈,天天儿地找他人找不着,想不到今天找到他的酒啦,这就结了,你们回头跟他说,就说他的冤家把酒抢了,喝了个精光,哈哈,保管他不和你们为难地”
    一拖乱头发的手,转身居然就想走,那少年急道:“你你说话怎么不算?不是说酒拿走,教功夫的嘛?”(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乱头发冷笑道:“这人说话最不算数了,你还指望他唔唔”却是小眼睛一把将他的臭嘴捂着,呲牙笑道:“这也好办,嘿嘿,等老于来的时候,你就说,把教我儿子的那些个招儿,顺便也教些个给你就结啦!”
    中年人心里抖了一下,哆嗦道:“你你”小眼睛抬手将他止住,皱眉道:“什么我啊我的,你这人咋这样,还没你儿子痛快
    说完啦,爷走也!”
    再次转身想走,那少年横眉喝道:“敢辱我父乎?”突然甩了句文,小眼睛吓了一跳,上上下下打量这少年两眼,这少年竟还摆出一副格斗姿态,虽是手脚略有微抖,可眼中却全无惧意,反之居然还有两分兴奋。
    小眼睛抓抓脑袋,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道:“这位小哥贵姓啊?”
    那少年正眼道:“在下姓杜名康!”
    通的一声,小眼睛随声摔了个结结实实,却把在场人等,一齐吓了一跳。小眼睛干笑两声,再灰溜溜爬起时,脸上身上,已多了无数泥渍,还好仍能强作笑容,扁嘴道:“好名字!好名字!那这位老哥呢?”
    转头再看向那中年人,中年人仍是一脸恭敬,小心翼翼道:“在下亦是姓杜,单名一个牧字。”
    小眼睛大叫一声,再次摔倒,这下无论任乱头发如何去摇去踢,总是不醒,最后实在是没法,乱头发冲着众人团团唱了个肥诺,千辛万苦的将小眼睛扛起,转身就走。小眼睛双眼紧闭,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睁开,众人看着傻眼,居然一时也就没人再多说一句,只是看着乱头发一脚深一脚浅,肩头上小眼睛荡来荡去,却总也摔不下来,两人慢慢走远。
    杜康忽的叫道:“爹!他们这就走了?咋办?那酒”
    杜牧摇头道:“还能怎样?最好他说地是真话,这两个也是那两个人唉,最好老神仙不光不怪罪,还教你点本事”
    杜康立即两眼放光,欢呼道:“会不会教我酿那酒啊?”
    杜牧沉脸骂道:“不想着别的,就想着这个!”却是拿出了些做父亲的威严来,杜康吐吐舌头,不服道:“那爹还喜欢喝点酒、唱两句呢,就是有些爱好嘛”
    父子俩对望一眼,一齐摇头,却在这时,小眼睛与乱头发远去的方向,隐隐有歌声传来:“折戟沉沙铁未销,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歌声悠远含蓄,却明明是先前还昏到不成*人样的小眼睛的独门声音。父子俩正愕然间,却又有一股抑扬顿挫的歌声响起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歌声雄浑激昂,与先前那歌声相合,竟还说不出的和谐动听,众人一齐抬头,细细聆听那余韵悠扬,不知不觉之中,都听得如痴如醉,竟不思归。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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