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苓不语,只是将精巧木匣打开,六张华美精致的纸笺一字排开,绚烂多彩的颜色与图案让人挪不开眼。
    里面并不是谢枕玉以为的伤药,他凝眸定神看了看,神情瞬变,眸光渐渐严肃锐利起来。
    “这是……大周宝钞?新宝钞?”
    谢枕玉是见过摸过大周宝钞的,说直白难听一点,那玩意儿在他眼里就像是花里胡哨的劣质鬼画符,毫无制造技巧,难怪铸币市场会混乱成那样。
    可眼前这几张宝钞却精美的像画一样,衬得他最引以为傲的北秦宝钞都像是潦草的废稿纸。
    云苓眸中这才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没错,这就是今后即将发行的新大周宝钞。不瞒你说,我身边的人正是通过研究北秦木纹纸的秘密,方才研制出了属于大周的羽知虹。”
    “谢首辅生于燕都谢氏,对造纸一事最了解不过,不知这些羽知虹在你看来如何?”
    木匣中除了一套新宝钞外,还放了厚厚一沓色彩鲜艳的羽知虹,比起前者颜色就更加丰富多彩了。
    六款宝钞选用了六种不同的颜色,不代表璇玑只染出来六种颜色。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们实验出来可以稳定生产的羽知虹一共有九种颜色,比彩虹还多了两道黑白。
    谢枕玉皱紧眉头,拿起那沓纸张细细地摩挲观看,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出了比木纹纸更加优秀的地方,顿时心下一沉。
    他虽骄傲谢家工匠的技艺,但并非夜郎自大之人,不认为别人造不出比木纹纸更好的纸张。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苓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造出来!
    “凤君当真没有诓我?”谢枕玉紧盯着她,女子姝丽的容颜上看不出半点夸大事实的刻意,“眼前这些所谓的羽知虹,当真是你们钻研了木纹纸后才造出来的?要知道那些木纹纸是我亲自押送入境的,到大周京城也才将将两个月而已!”
    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不相信。
    云苓早知他会有此反应,半点不生气,“我没必要骗你,毕竟如果这种纸大周以前就能造出来的话,也就没必要跟北秦做木纹纸的交易了,哪怕多花些时间和银子,也好过把软肋交给你们,最后像东楚一样进退两难。”
    “你若实在不信的话,恰好造纸厂那边在进行第一次大批量生产,我可以让容湛带你亲眼看看。”
    谢枕玉没有答话,他的目光黏在新宝钞和羽知虹上,饶是素来天塌不惊,此刻面色也几番轮换不定。
    他很清楚云苓不会拿这种事骗人。
    有关木纹纸,他从前最自信的点就在于,其他质量好的纸生产工期比他们长,生产工期比他们短的纸质量又不如他们。
    可现在他最自信的优势被打败了!
    击败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到令人反应不及,无法想象。
    而击败他的人却神态平和,没有半分自得快意,好像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早就在预料之中!
    厢房里鸦雀无声,只有远方隐约传来香客们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很快又被天空中南飞的大雁啼声所盖过。
    云苓忍不住道:“谢首辅……你还好吧?可还记得我们之前的赌约内容?”
    眼前的人一副轻轻碎掉了的样子,她有点担心给孩子的震撼太大了,再刺激的对方心态崩塌。
    “这一套限量版的大周宝钞是送给你的,另有几套还需由你带回北秦,分别赠予顾子瑜、风老将军和风家兄弟、肃亲王等人……”
    云苓说了一串名字,除了顾君霓她爹以外,还有一些曾经与情哥交好、帮助过她的人。
    “谢首辅?”
    一连叫了几声,谢枕玉才从不真实的荒谬感中清醒过来,他看着云苓,心情一度复杂到了极点。
    “我记得。”
    云苓放心点头,前所未有地温和轻语:“那好,此前的话我就不再一一重复了,待你回北秦后悉数转告顾子瑜,我们会耐心等待北秦的答复。”
    她松了口气,对方看起来还算情绪稳定,比预料中的要好。
    殊不知谢枕玉不是情绪稳定,而是因为太过失态,导致一时不知道该作出何种表情反应。
    他现在的感觉除了不真实就是不真实,但理智又让他保持着清醒,矛盾至极。
    “……凤君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陛下会明白的。”
    早前周秦盟国关系密切,孝贞还和大周主动说起过木纹纸的事,提议可以协助他们控制宝钞造假的混乱境况,想以此来换取丰厚的矿石资源。
    不过那位无上皇也是个睿智狡猾的老人,他不擅长做生意,但很清楚自己真正的底牌不能掌握在别人手里,便反对昭仁帝进行这样合作。
    于是孝贞的算盘便落空了,没能如愿像控制东楚的商贸命脉那样,用宝钞来控制大周的矿石冶铁。
    时至如今,小秦帝多少也是想利用木纹纸,从大周身上谋取些利益的。
    但这一刻谢枕玉明白,小秦帝的算盘也彻底落空了。
    云苓放松下来,又笑眯眯地问他:“那你可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比如个人私事问题的处理之类的。
    办成了一件大事,她现在看谁都万分顺眼,并不抵触和谢枕玉谈论顾君霓的事。
    谢枕玉明白她的意思,淡漠的琥珀瞳眸中情愫涌现,然而嘴唇微微动了动,喉间溢出来的话语终究还是成了一声叹息。
    “呵……”
    他似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一声,无悲无喜。
    “辛苦凤君亲自来此一趟,微臣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只想一个人静静。”
    “那好,若是想亲眼一睹工匠如何造纸,可以让近侍给我传话,我就不打搅你了,改日再见。”
    云苓识趣地起身离开,任由谢枕玉将她送到了寒山寺庙口。
    临别之际,她边走边回身望,只见一袭白衣的谢枕玉神情怔然地站在香客人群中,遥遥望着佛陀金身。
    他轻语呢喃,似叹息,似了然,似明悟,侧脸模样欲哭又笑,而她听得清楚、看得清楚。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云苓不懂佛法,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却冷不丁踩上一个人的脚尖。
    她下意识地道:“抱歉抱歉,我……哎,无心爹地!?”
    一袭青灰色僧袍的道人温柔地看着她,眉心朱砂痣绮如红瑰,语气满是笑意:“你这丫头,走路不看路,也不怕从山上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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