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徊安得住?——
    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东平郡王府从未这样盈满香气过。这香气敛人心神,让人徒生仰慕之情却不敢仰首观望。
    厅堂之上灯火通明,肃穆庄严。家丁们垂手立在两旁,东平郡王赵坤元怒着一张脸坐在正中央。
    一个艳红的身影缓缓走过来。她轻笑着:“伯伯,何必这么大的排场呢?”
    赵坤元见是她,缓了神色,也笑道:“怪哉!我回东京这么多天,你这孩子都不来看我。今天来必是有所求!”
    “伯伯。我求你把烈哥哥配给我啊!”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心底不禁滑过一阵苦涩。从小她便腻在郡王身边这么说着。不经意间便说了九年,只怕已没人会当真了。
    “哎,你的婚事还得等你父皇做主。我私心里倒是盼着你嫁进来呢!”赵坤元爽朗一笑。丛王妃未生女儿,他便将德宁公主当作女儿来疼的。这会儿说的话也不过是慈父的关心,已说了九年,早就不把它当回事了。
    一旁上来几个婆子,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一见她上来,东平郡王碍于德宁公主在场,不便发作,只得沉着脸,任由那女子跪着。
    德宁瞥了她一眼,状似奇异地问道:“伯伯,这是何人?”东平郡王冷哼了一声:“家门不幸,出此犯妇。这夏氏yin妇,不嫁我儿,却私自与本府仆人通奸!”
    “姓夏?”德宁公主惊奇地叫道“可是瑶妹妹?”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原本垂着头的夏瑶荪也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这位几乎没见过面的公主殿下。
    “德宁,此话怎讲?”赵坤元已褪去了慈祥的面色,语气颇为不悦。他轻眯着眼,眼神锐利而尖刻。
    “她曾救过我一次。”德宁公主面色沉重地答道。她望着那个一直定睛看着她的夏瑶荪。虽然面容已污,却依稀可辨出原来的丽质天生。这倒罢了,什么样的美人她没见过?那双眼细长而美,加上眼角的一丝冷光,她便知此人心机必然深沉。但那又何妨,宫中什么样的勾心斗角她没见过?只是那眼中有一抹深情与执着,看起来颇为眼熟。那份坚持、无海与不驯刺得她的心一阵痛过一阵。
    东平郡王本欲问个明白,但见到德宁公主的脸色越来越差,以为她或有什么难言之隐,暗忖着姑且信她一回,也算是替丛王妃积点阴德。
    “本王本欲处她服毒自尽。”末了,他沉吟道。
    德宁公主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番挣扎后才怯怯地开口:“伯伯可否瞧在我的面上,网开一面?她总算救过我啊。”说罢,半垂着眉、绞着手帕子,以示惶惶不安。
    “那,就饶她不死吧。”过了半晌,郡王便顺水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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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玉儿诚挚地说道。德宁斜睨她一眼、道:“我只救出了一个。你最关心的李叔益我可没办法。”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救李叔益,毕竟他们也算相识多年。
    “若真救不出来也没办法。那也只好算了。”玉儿转开视线,说道。
    “你是这般无情么?”德宁挑着眉。暗自心惊。
    “他们当初既然敢做.必是料到今天会有这般下场。若不能活着厮守,他们也无话可说。”当初成亲时,她又何尝不明白她和赵丛烈的未来,只是那时他不明白。
    “她希望我救救李叔益,她情愿以命相换。”
    “她只在乎李叔益,别的,都可以不要。”玉儿直视着她,答道。
    “你怨她?”她像得到父皇宠爱一般高兴地问玉儿l。
    “随你说吧。”玉儿行了礼,便要离去。
    “你去哪儿?”德宁喊住她。
    玉儿回首,微微一笑。她没有听错,这句话中有着细微的关心:“送她去定州。”
    马车停在城门外,玉儿在尉迟敬明的陪伴下等着夏瑶荪。
    王府的两个家丁押着一身狼狈的夏二小姐出来了。她的脸上没有烙印,应该是德宁公主免去了这个刑罚。
    玉儿走上前,对着戴着枷的夏瑶荪,说:“我送你。”
    “是想去见赵丛烈吧。”即便处在这样的境遇中,她的性子也没有一丝收敛。
    玉儿一如既往地温和应答:“没有我,你见不到他,那么没有人可以救得了李叔益。”
    夏瑶荪脸色一白,不再言语。
    玉儿转向一旁的家丁:“把钥匙给我。”
    两人依旧习行了礼,在尉迟敬明的威逼之下战战兢兢地交出了钥匙。
    除去所有的桎梏,玉儿扶着夏瑶荪上了马车。尉迟敬明细细地交代了一番,最后道:“路上小心。这一去路途遥远。这车夫虽是我府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两位官人还是请多担待些。到了定州,小王爷那里必定有赏。我这里飞鸽传书过去,他应是已知道了的。
    两人唯唯诺诺地应了。
    马车扬起尘土人久不散。
    “这世上,尽是些胆大的女子。”尉迟敬明一边摇头,一边骑着马,冲进城去,直往丰乐楼喝酒去了。
    在客栈打尖住店时,玉儿才真正见识到夏瑶荪身上的伤口。
    “他们怎么对你的?”玉儿又惊又怒。她这辈子算是遭人错待过多次,却从未这般生气‘’
    “你究竟做错了什么啊!”紫夕姐姐的旧恨一齐涌上,她也只能为夏瑶荪上药,无法可想。
    “没做错什么。”夏瑶荪闭上眼,忍下肉体上的痛楚。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美得令我无法言语。谁料想,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世事变幻着实太快,仿佛只在一瞬之间便天翻地覆。
    “你又如何?千里寻夫么?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玉儿一怔,道:“忘了你是个不要别人同情的人。”
    夏瑶荪没说什么,忽地一阵痉挛:“叔益!”她双手捶着床,撕心裂肺地喊道。
    玉儿连忙抓住她:“你怎么了?”
    夏瑶荪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出两道淤青:“他们在打他啊!”她的眼神狂乱而含恨。一双美眸睁得老大,竟迸出泪来。她猛地甩开玉儿,跪在地,猛捶着地上,仿佛这样便可减轻她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这样便可以将天地俱毁,救出独自留在地狱的李叔益。
    玉儿愣愣地看着她,一愣便愣了整夜。
    这辆马车在驿道上毫不起眼,没有人随便搭讪,甚至无人交谈。若不是偶尔会有一颗美丽的头颅从车帘中探出来,任谁都要以为这是一辆空车了。
    一直到真定府,玉儿都是不言不语的。她静静地坐在车上,掌心紧握着一块玉今牌。那五的色泽青翠碧绿,映得她白皙的手掌也泛着浅浅的绿光。
    夏瑶荪时常探出身去张望,盼着早日到达定州。在路上多耽搁一日,李叔益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她尖尖的指甲早已折断,却仍是将她柔嫩的掌心指出血来。
    玉儿不去理会她,埋首做着绣活。这些活计还是从苏州带来的半成品。她曾经以为当她把这些活灵活现的针线活儿全都做完,便可送给赵丛烈贴身带着。一人一方鸳鸯帕,贴在心口,无论相隔多远,都似未曾分离。
    微微发着愣,手上的帕子已被夏瑶荪一把夺了去。
    “催他们快点!”夏瑶荪睁着一双已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眼。那双眼睛形状依旧,只是没了昔日的风采。眼白的部分布满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怖。一个好好的闺中黄花,此刻已成了近乎疯狂的村妇。
    玉儿没有答话,伸出手,从她发颤的指间轻易地抽出了帕子。展开一看,那鸳鸯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已是一片猩红。
    玉儿小心翼翼地握住夏瑶荪的手,轻轻地把它翻过来。她的掌心果是血迹斑斑。
    “不疼么?”她轻蹙着眉,取出伤药,细心地替她抹上。
    “你累了,该休息了。”她软语劝道,作势要拉她躺下。
    夏瑶荪一把甩开她的手:“我不累!我若是睡了,叔益该怎么办?他现在肯定睡不着啊!”她干裂的嘴唇颞颥着,早已没力气去说那些惊天动地的怨词恨语了。
    玉儿命人取来一碗水,哄骗着让她喝了点,润润嘶哑的喉咙。她拿出梳子耐心地梳理夏瑶荪打了千层结的发,谁知却被她惊恐地打开。
    “别碰我的头发!”她低吼着。手抚上干涩得没了光泽的发,嘴角牵出一缕甜蜜的笑“我的头发只给叔益梳。”
    玉儿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已被逼进绝路的女子,缓缓地收回手。
    夏瑶荪依旧抚着发,身子倚着车窗坐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碧空如洗,天光流泻得无边无际。
    车内重归寂静。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夏瑶荪缓缓闭上了眸子,睡去了。
    玉儿俯身看她,掏出那方被血污了的帕子,轻轻地拭去她脸上浅浅的泪痕,把帕子塞进她的前襟,她说:“送给你。”可以确定,这一生她对夏瑶荪从未有过这么真挚的语气。
    一直无眠的人睡了,换成另一个人无眠,仿佛无眠是瘟疫。
    马车停在了中山府的城门外。安抚司的车子早已在那里候着了。
    “夫人,大人派我们来接您人府。”一个身穿铠甲的军士上前恭敬地行着军礼。
    玉儿扶着夏瑶荪下了马车。眼前的这辆新马车一样简陋,只要乘上这车,便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赵丛烈了.只要坐上这车!
    她把夏瑶荪交给军士:“好好照顾她。”
    “夫人!您不跟我们一同回去么?”军士诧异地看她后退了好几步。
    她咬着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即将到来的重逢,她竟裹足不前。
    “你们先回去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只知道她说了、间接地凌迟着自己的思念。
    “夫人,安抚司大人公务繁忙,更加思念夫人,请夫人尽早随我们回去!”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扬州带走赵丛烈的人!
    “当日你带走了他,今日你又要我见他。一切就由得你摆布么?”她皱眉低语,转身便走。
    “夫人!大人日夜思念着你啊!”她顿住脚步,闷闷地回头问了一句:“他过得好吗?”
    对面远远地驰来一匹马,那马上的雄姿勾动了她记忆里最深的一角。她等不及答案便转过身去,急欲逃离。没几声马蹄便歇了,她安下心来走着,步子却益发沉重。仰首望着明朗的天空,她叹息着,为自己如麻的心绪。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定在了她的身畔,一个人跳下马来,挟着怒气欺近她,一把将她锁在铁臂之间。那臂上,已有了无数的伤痕。
    “为什么不肯见我?”他低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强劲地射进她的脑海,久久地回荡着,激起了胸中沉积着的情绪。
    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索性闭上眼,抽去全身的力气。
    赵丛烈不悦,甚至是怒气冲天地逼她面对着他,正欲问个明白,却震惊地瞧见她的泪不停地滚下。
    这样的她是无力行走的,只能被他抱起,揽在怀里。重新上马,策马急驰,他忧心着怀中的人儿。一路上,她只是任泪默默地流着,直到万分疲累,才听见一声两声的哽咽。为何她会哭得这般凄苦?
    醒来之后赵丛烈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不许哭了。”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认真表情,她不觉笑了。多少天了,她没有哭过,也没有笑过。
    仆人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昨天进府的夏小姐今儿个一早便来求见了。”
    赵丛烈看向玉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与其让夏瑶荪来说,不如她来告诉他一切。“什么?”听罢,他又惊又怒,立刻便要出发回京。
    玉儿连忙拉住他:“丛烈,你冷静点。”
    “他要杀了叔益啊!一定是的,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在门外候了许久的夏瑶荪此刻也冲了进来,一把跪在他面前:“王爷!救救他吧!他不能死啊!他们不能杀了他啊!”’
    玉儿紧抓着他的拳头,道:“那是你爹啊。丛烈!你要怎么救他呢!”
    赵丛烈呆立在那儿。半晌,他白着脸沉声道:“叔益于我如兄如友,更把你带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爹杀了他!”
    这话对玉儿来说没有作用,她知道丛烈是个孝子,所以他救不了李叔益,就好像他保不住她的名分,但对于夏瑶荪来说,这已是石破天开了。终于,有一个人愿意救他了!
    “你能做什么呢,丛烈?你能做什么!”玉儿不禁扬高了音量。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他深吸口气,又道“你是在担心我的承诺只会是一场空吗?”他忽地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懂了丛德。”这个名字再度勾起她的回忆。那个已经出家为僧的男子曾经用了怎样的意志去对抗他的父母,为了给她的紫夕姐姐一段短暂而美丽的幸福?而她已尝过了幸福,是否要让丛烈步上他的后尘?
    “你是说同样的事会重演?”她反常地沉静,直视着他。
    赵丛烈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问道:“如果最后我不得不用放弃你来保护你,你会怎么做?”
    “怕我寻死吗?”她淡淡地道“我不会的,丛烈。我只会出家为尼。”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当初她答应了沈清寒如果在京城待不下去便会回苏州与她团聚,她也不曾想过要打破这个承诺,但此刻她这番回答又是为了什么?
    “我懂了。”他的确懂了。玉儿决不会谅解他的放手,反倒会用尽一切方法来让他后侮、内疚、自责。他那看似柔弱的妻子早已被变换无常、冷酷无情的世事磨得坚硬了。
    她笑了。她明白他的话代表的另一种意思一一他永不放手,也明白了这个承诺要付出的代价。
    夏瑶荪忽然开口了:“小王爷,快去救救叔益吧!他就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赵丛烈也不得不惊讶这短短数月里她的变化,恐怕李叔益也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吧。眼前这个只知情爱的女子承担了所有的凄凉,教人无法狠心去责备她的自私和胆大妄为。
    “你后悔吗?如果没有你,他此刻便不用受苦。”他问,不否认他为李叔益惋惜。即便他已拥有自己的感情,对别人的却依然会有一份不置信。起码,他若是夏瑶荪,未必敢冒这个险,置两人于死地。
    “当初确是我胆大做出这一切事来,每个人都说是我牵累了他。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受的苦!但是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不要我的命只是被你们摆弄着,也不要他日日对着我却不能爱我!与其将来和他通奸,我索性把自己嫁给他!即便是我们都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我只要能爱着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哪怕他会怨我,我也顾不得了!”她的眸子从没这么晶亮过,不似先前死灰一般的白,不似那天夜里狂乱的红,而是一种更为致命的美丽,将在场的另两个人紧紧攫住。他们对看一眼,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爱得这般义无反顾。
    算起时日,夏瑶荪和李叔益成婚的日子不过就一年多。这一年来只怕过得还不如赵丛烈和玉儿幸福无忧。
    “不觉得苦么,每日这般提心吊胆,害怕着有一日拆穿了便不能相守?”玉儿问道,低低的声音幽幽地掠过赵丛烈的心,让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若没这苦,哪能见得能爱有这么幸福?”夏瑶荪答道,解了她心底的一场疑惑。
    任谁都动容了,偏有边境的军报旋风般地闯入,无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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