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人是不该在本地担任官职的。而一个女人孤身到外地?你品,你细品。
    这一点上,祝缨早就想好了。哪怕一县一个也得上千人,现在到哪里找出成百上千的女法官来?她计划先给各州配一个女司法佐,无论去哪里赴任,朝廷还是能够保证一个官员安全到州,并且在州城生活的。
    目前估计也不能每州都有,是先从京畿开始,依次往外推进,一如当初设女丞一般。祝缨做事,一向有耐心。
    她与岳妙君正在祝府聊天,岳妙君给了祝缨一叠纸:“二十三娘的题目出得不错,应该能够考出一些合府里用的人。至于明法科的题目,那个不是我擅长的,我只略读了一点律法,不曾亲自断过案,不敢轻易出题。”
    祝缨接过了,道:“好,到时候还请你帮忙批阅。”
    “我?这……我没做过,可不敢说成与不成。虽在家里也点评文章,但这是为国取士。马虎不得。”
    “切~为国取士,有时候也没那么严肃呢。好好,不开玩笑,不止你一个人看。至于什么律法、断案,我教你。这些日子,还要考较地方县令,这些都是会考到的东西。还有,如何评价官员,朝中体系……”
    岳妙君越听越惊讶:“什么?我……我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你与青雪、阿彤、二十三娘、小珍她们一道听,兴许日后,你会比她们领会得更妙呢!”
    “什么意思?”
    “让你们观摩一下怎么做丞相,只有我一个人做,有什么趣儿?”
    岳妙君掩住了口,从未有人对她有这般的期待,包括她自己。
    “不做丞相,算什么鹰扬?”祝缨轻描淡写地说,“我可也没办法推你上去,你连地方也没任过呢,终究差着些。不过,该知道的知道一些、学一些,没坏处。以后你要议政的,我可不能让你议政的时候闹些常识笑话,让旁人以此为由让你闭嘴。”
    “我……”
    祝缨道:“陛下身体不好,东宫还小。”
    岳妙君的心砰砰直跳,比得知郑府提亲的时候跳得更厉害:“我、我能行吗?”
    祝缨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行?”
    “行的!”
    祝缨歪歪嘴:“那不得了?走吧,去会馆看看。青雪,人呢?”
    一行人换了便服,坐车,到了会馆附近下车,慢慢走过去。祝缨对岳妙君讲,如何与考生打交道,又说市井人生。岳妙君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不过她的烟火烧的柴炭也比别人家贵几十倍,许多事情仍需祝缨讲解。
    郑府里,太夫人撂开手不管事儿,儿子儿媳反而乐意,祝府里于是多了一位夫人。除了不能给她带到朝上去,亲自考验官员,祝缨也拿些卷宗来给她,一些案件、文档之类她也渐渐熟悉了。
    祝缨见外客的时候,有些时候她在屏风后面,有些时候就与祝缨并坐——比如见顾同等人的时候。
    借机抑兼并是政事堂不须勾兑就有共识的,祝缨对顾同道:“给你调个新地方,给我好好干。”
    顾同终于得以升为刺史,感激涕零。又有一些南士,也拜入门下。祝缨都一一拣择,顾同等人都算“老迈”了,她更留意“年轻”人。刺史再年轻,也都四、五十岁了。县令中倒有年轻人,宦海浮沉,已经有了点风霜模样。
    岳妙君不停地记着,好些与她读书指点江山是真不一样。郑熹在世的时候,她也曾参与一些密谋,然而两相对比,才知道自己仍是欠缺的。
    这天,访客告辞之后,岳妙君从屏风后走出来,叹息道:“怪道都嫌弃妇寺干政,诚然!只读书而不通这些,还是不成的!深宅妇人,只凭只言片语一些残篇,一旦干预政事,错得多、对得少啊!”
    “不给机会学罢了,你也养鸟,翅子剪了,又或者关在笼子里,鸟是飞不起来的。”祝缨说。
    岳妙君道:“只好尽扑腾了,能飞出笼子,最好。对了,有一件事……”
    “嗯?”
    “是一件人情,冷家有个女孩儿,父母疼爱,不忍外嫁,原本是想要她出家为女道士的。我想,她能不能出仕做官?”
    祝缨感兴趣地问:“是么?”
    “是。那又比做女道士强得多啦。女道士也是一种身份……”
    除了各州,大理寺、刑部也设了女职,大理寺就是女评事、女司直各二——增设的。冷家求的是一个大理寺的评事之职。
    岳妙君道:“孩子我见过的,学问也很好,律法都熟的。你可以再考她一遍。大理事评事,不也是……明法科考完了任命,慢慢学的么?”
    祝缨道:“明天把她带过来我看。真像你说得那么好,只要考,也是能自己考上的。你看,天下识字的女人有多少?能通文墨的又有几个?再读过律法,更少。”
    岳妙君苦笑道:“家里人太关心了,找到了我的门上,我无论如何也要说一说的。”
    祝缨道:“我明白了。明天你带她来吧。”
    “好,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们。”
    ……
    岳妙君前脚走,刘昆后脚对着祝缨跪下了,祝缨道:“你干什么好事了?”
    刘昆满心泪水,一抬头,愕然道:“啊?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呀!”
    祝缨道:“那你跪什么跪?”
    “相公,听夫人一说,我便想起十二娘了,但有转圜余地,还请您怜惜。”
    祝缨没让她起来,而是问:“如果她没有另一个人好呢?另一个也刚好也需要这个职位躲避婚配的呢?”
    刘昆坐在了地上,回答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可以同意冷家。冷云,可也是我的老上司啊!”祝缨说。
    刘昆知道,这事儿差不多算是成了。
    “起来吧,明天还有事做呢,不过你不许先见这个人。”
    “是。”
    祝缨知道,姚、王、施等人对她的建议还在懵懂中,他们未必就是真的支持这个,也有可能不久后就反悔。反悔的理由都很现成,也绝对会有更多的人支持。想要维系下去,就要有足够的人从中获益,并且愿意去维护。
    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就是让现有的、有势力的人染指其中。
    冷家这些年虽然式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甚至放弃了从安南调一些现成的女法官的想法,就为了让此事能够推行。
    然而,次日祝缨回家还是晚了一些,让这位冷姑娘多等了半个时辰——宫里出事了。
    齐王自被押解归来之后,先是被交到大理寺狱里暂时关押,如今他的事审完了,施季行把他交了出去。原是判的废为庶人、流放,但是在临走之前,太后忽然下令,让他回宫见一眼生母再走。
    哪知严归不肯见他,将房门紧闭。齐王被押在门外跪着,也走不了。
    两下僵持住了。贵妃、皇帝都去“劝”严归,严归到底没有出屋子,皇帝还给累着了。贵妃奉皇帝离开之后,齐王又被暂押回了大理寺狱,预备劝上个两三回,三次不肯见,天家的宽容情面也就做够了,可以送齐王上路了。
    不料当天傍晚,严归“自缢”死了。她不是罪人,还是先帝的妃嫔,品级还不低,所以国家得给她办丧事。皇帝也因此下令,免了齐王流放外地,改为将他囚禁在他原本的王府里。至于现在,还是要让他哭个灵的。
    事情肯定有蹊跷,不过对外界而言,皇帝的面子有了,齐王之前为生母发过丧,亲娘生气也是常理之中。现在气得上吊,倒也……还算合理吧。
    不过,据被派去“警备”的祝彤的说法,齐王在外面哭着请母亲原谅的时候,严归正被几个强壮的宦官按着,不让她出去应声。
    祝缨道:“知道了,这件事不要对别人讲。哪天齐王死了,你就更不要提这件事了。”
    “是。”
    严归的丧事政事堂要略略过问,齐王的改判也需要与皇帝再商议一下——齐王府都被抄完了,现在根本不能住人。为了面子,多少得收拾出几间像样的屋子给他住。修新王府?祝缨是绝不同意的,只同意修仨院子,一个给齐王住,俩给看守住。
    到这些忙完,才得以回府见一见冷姑娘。姑娘是由亲娘、舅母和岳妙君陪着来的。等得正心焦,祝缨回来的时候,她差点忘了之前打好的腹稿。
    冷姑娘单名一个漪字,不是冷云的后人,是他的侄孙女,二十上下,也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了。
    见过礼,祝缨将她打量,问道:“做了评事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冷漪道:“自然是奉公守法,禀公办案。”
    祝缨笑了:“很好,是想做官的,不是想拿着个好看的头衔当嫁妆的。”当年选女丞的事,她还记得呢。
    “相公不考我吗?”
    “夫人考过了,我还考什么?不过,你还是要进一回考场的。”
    “是,我愿意!正想一试身手!”
    她的母亲和舅母都很高兴:“这下好了,可以一直在家里了!”又都拜谢祝缨。
    祝缨道:“我倒要谢谢你们,养出这么好的女孩子呢。”
    ……——
    有些事情,做之前觉得难,便缩头不肯干,真做了起来,反而发现没那么的困难。
    譬如女官的地位问题,如何上朝站班之类。真要讨论的时候才发现,祝缨早就把路都趟完了。也没见有人敢把她赶出去。
    “我六十年经营,三千铁甲,四万禁军,难道是摆设?”祝缨笑着对岳妙君说。
    岳妙君微愕。
    祝缨笑得更高兴了,如果有人敢算计她,那大家就都别干了。
    亏得上赶着找死的人还没有出现,祝缨调了老上司的孙子做了京兆少尹,鲁少尹固然知道这是官场上常有的事,但是为什么是你呢?凭什么是你呢?祝缨的上司不少,上司们的子孙也不少,故而还是领了一个女子的情。
    拜一拜这位女性长辈,尊敬长辈,不丢人。何况这可真是一个好职位啊,顶头上司落马之后行动不便,许多事都放手给他,正是少尹发挥的好机会。
    连在法曹之下增设一员女官,他都表示了支持。多大点儿事!与女性有关的案子本就少,通常是以受害者的形式出现的,而且很多时候都已经死了,不用她审。把她就这么放着,也不碍什么事儿。
    日常相处,通常女官们会自成体系,不大与男官接触。就摆那儿,也行。
    江政是个在南方颇受祝缨毒害的地方做了十年官的人,更加过份的事他都见过了,看不顺眼,也看习惯了。京兆的事,竟然推行得很顺利。刺史们还没离开,就已经看到了成果——似乎没有那么糟糕。
    刺史们无可不可地陆续回了,人还没走光的时候,又传出了新的消息——齐王死了。
    “郁郁而终”,他不认亲娘,然而亲娘一死,他反而抑郁了,死于幽所。
    皇帝没有恢复他的爵位,想以庶人之礼下葬。丞相们又劝他一劝,还是以侯爵的礼仪给他葬了。也不必大臣们去吊唁,鸿胪寺就给他办了。
    皇帝的一件心腹大事去了,丞相又给他找事儿了——东宫真的得开蒙了,过年就七岁了。
    皇帝便命以祝缨打头,丞相们集体给太子当老师,再选几个学士充实东宫。钦天监选个吉日,要在开春之后,正好准备一场比较正式的仪式。丞相又可以加一个头衔了。
    祝缨倒不在乎这个头衔,她比较高兴的是,王允直、施君雅等人包括刘昆的兄弟,都被踢出京去吃土了。任副职,顶头上司也是她精心挑选的,连王叔亮、施季行都要承认,只要祝缨想做的事,想得比他们都周到。
    上司是能干而有威严的人,年纪都是五十来岁,经验丰富,政绩也好,治下甚至没有发生过民乱。百姓生活尚可,尤其治小兔崽子很有一套,一定能让他们吃到苦头。
    磨炼嘛,如果上司太能干,包办一切把这些货供起来当泥菩萨,那孩子能学到什么?就得这样!
    选得妙!
    王允直还不知道要去吃苦,他很舍不得祝府,虽然吃得差——这一条后来因为岳妙君来了,也补全了——真能见识到不少东西,祝缨是从不吝啬教身边人的。
    他走的时候,真心真意地落了几滴泪,与施、刘都领了祝缨给的送别礼物,一步三回头。
    他们的空缺很快被填补,祝缨的府里迎来了新的男男女女,年轻而有活力。拘束不到三天,就能与同僚说笑了。
    这也与他们的出身有一点关系,祝缨新选的相府属官,其中混了好些名门之后,尤其是女官。贫苦人家的女孩子,想要读书读到能够通过正式的考试,光有天资还不行。祝缨的资质够好了,只凭村里私塾旁听的学问想考试通过也是不可能的,还需要郑熹给指点,有重点的读书才行。
    是以最后能够选入的,也有祝缨故吏家族的女儿,也有前朝丞相的后人,最低也得是个家里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家。这其中还有两个年纪略长的寡妇,一个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出身都不算差。
    因为选官是要有出身限制的,要报上父祖三代。如今考试身份这件事,大家都盯得死紧。
    进入春季,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女孩子也卷起袖子,分门别类地处理着公文。她们虽然被选入了相府,有了官职,但是没有任何做官的经验。以祝缨的习惯,还是先当学徒,带着她们的是岳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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