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老爷原本就是个喜附风雅之人,所以主厅不用厚重的桃木门,改以竹雕门代替,门面精镂瑞兽祥花,覆以江南苏绣霞帐,风起时,霞帐随风飘扬,飘逸多情对了,这霞帐还是她走了趟苏州亲自挑选的呢,还好这宅院的新主子没拆掉它。
    正深陷回忆,听见细微脚步声传来,她略抬眼,对上蜜儿战战兢兢的苦笑,她报以浅笑,看着她将凉茶端到乌桧圆桌上。
    然后,又是一片静寂到教人快要发狂的沉默。
    大老爷没吭声,大伙陪站得连呼吸都憋得万分轻浅。
    突地——匡啷一声,整壶茶带杯飞上了双开的竹雕门,浓艳的石榴茶在霞帐上泼出触目惊心的红,那红,似血,滴滴滑落,渗入霞帐,痛了小二紧缩的胸口。
    “是谁允你端上这种茶水的”沉浑的暴吼震得地动山摇,一手拨开茶壶的夏侯懿像头发狂的兽。
    小二垂下的眼抽痛着,总是微瞇的杏眼倏地变得凌厉,自长睫缝中偷觑着破口大骂的男人,却突地一怔。
    他就是夏侯懿?那个传说中出身山贼,勾结官兵私卖军器,而后搞得上官家家破人亡的凶手,就是他?
    她细看那出色且俊冷的五官,眉骨立体,浓眉怒扬入鬓,噙怒的狭长美目恍若是黑幕中闪烁的星子,紧抿的唇形优美,是极斯文儒雅的面容,再加上他身穿玄色交领薄衫,腰间系同色玉带,只显得他瘦削文弱得像个书生,谁会猜得到,他曾是个可恶的山贼
    不知这人为何会盯上经营南北货的上官家,连连劫走上官家在外头的货源,加上交付的税赋增加,而违约款也得赔偿,大把大把的银两就这么流失了。
    更糟的是,上官老爷赶紧解决燃眉之急,竟经人介绍搭上夏侯懿,此人说可以安排货物调派和追缉劫货凶手,岂料没几个月光景,竟让在京城深耕三代的上官家一倒不起,落得老爷子病亡,小姐抢在百日内出阁,所有家仆被遣散的下场。
    身为弃婴,却蒙受上官老爷无上恩泽的她对此竟无能为力。亏她身为上官家的金账房,统筹所有产业,竟没发现事态严急,等到她南下查探,才得知上官家的所有产业已被夏侯懿以卑劣手段夺取了。
    这仇埋得极深,刻在她骨子里,想忘,也痛得教她忘不了。
    “爷儿,对不起,我以为糕饼应该配上冰镇石榴茶”蜜儿颤巍巍地跪下,俏颜刷白如纸。
    “你以为?”他撇唇笑得邪劣,随即目透恶芒。“你凭什么以为给我滚,立即就滚!”
    “爷,原谅我!求爷别赶我走,我家里还有爹娘弟妹靠着我的饷银度日,求爷别赶我走”蜜儿哭伏在地。
    “滚。”他声沉且轻,挟冰带霜的无情瞳眸看向门外家丁,家丁随即入内,强拖起伏地不起的蜜儿。
    握了握粉拳,小二逼自己漠视她泪如雨下的脸,不断告诉自己混进夏侯懿府是有任务在身,不能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导致功亏一篑。
    “爷,别赶我走、别赶我走”蜜儿涕泗纵横的哭求着,一路被拖往厅口,在经过小二的面前时——
    小二终究叹了口气,尽管无心微笑,唇角依旧勾得弯弯,突地蹲到蜜儿面前,巧妙的挡住家丁们的去路。
    “唉,蜜儿,这就是你不对了,吃乌李糕饼时,是要配上等龙井茶的,若以石榴茶相佐,糕饼的味道会被石榴的呛浓味掩过,衬不出乌李特有的酸甜,还有糕饼内软外酥的风味了,难怪爷会生气。”
    夏侯懿瞇起黑眸,瞅着那娇娇弱弱的纤影。
    蜜儿也呆了,带着泪水一脸不解地看着她,只见她唇角勾弯,又继续道:“快起来吧,赶紧去沏壶上等龙井,爷等着喝哪。”回头笑看夏侯懿。“爷,对不?”
    这大胆的行径,教一旁的薛厨子着实捏了把冷汗,却又不敢胡乱替她接话,就怕一个不小心,火就烧上了他的身。
    夏侯懿冷冷打量着那张毫不出色的秀颜,若说她有何过人之处,大概唯有那讨喜的笑了。
    “你是谁?”他懒懒托腮。
    “厨婢小二,是刚进府的厨婢。”她蹲在地上,笑盈盈地对着他回话。
    “是谁买你入府的?”
    “回爷的话,是翁总管。”
    “老糊涂,竟挑了个不长肉的娃儿。”
    小二眼皮子抽动,弯弯唇角隐隐抽搐。“爷,厨婢今年十七了。”
    “十七?”他微挑起眉,笑得鄙视。“站起来。”
    无声叹了口气,小二乖乖站起身。
    “不是要你站起来?”夏侯懿笑得戏谑,浓密眼睫衬得他黑眸深邃激亮。
    “厨婢已经站起来了。”
    “怎么你站起来跟蹲着一般高?”
    “”够了喔,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直攻击人的痛处,就算是病猫也会反咬一口。
    “你到底能干什么活?翁老怎会做这种蚀本生意?”他要笑不笑地冷嘲热讽。
    “厨婢月饷才一钱,不蚀本的。”她闷闷地辩驳。
    “一钱?”他勾唇,笑得恶劣。“依我看,我连一钱都不肯买,瞧你不过是进府混吃等死罢了,我何苦养个米虫?”
    米、虫太、太过份了!她也有做事的好不好,以为洗菜很简单喔?以为切菜很容易吗
    小二气呼呼地垂下脸,憋息忍气,不跟他一般见识。
    面对她看似逆来顺受的姿态,再想起她对糕饼的了解,他不禁微微起疑。
    “丫头,你倒是挺懂得品尝。”浓纤长睫掩去他慵邪眸底的打量光痕。
    瞧她虽是一身粗布,但娇弱秀妍,颊嫩发亮,不像是养在深闺,但也不像为奴之辈,这丫头的出处,令人玩味。
    “厨婢进府前,是在清风楼当差的,略懂一二。”可以不再被羞辱,她笑得更卖力了。
    “清风楼?”
    “就在城南。”小二杏眼笑瞇成线,藏在怀里的粉拳却是紧握得发颤。“爷可能不是京城人,要不肯定会知道城南清风楼是家特别的茶楼,既卖茶亦卖酒,就连一般凉食和特别糕饼都有。”
    “喔,难不成这乌李糕饼是你做的?”他的黑眸,淡扫过薛厨子。
    薛厨子登时爆出一身冷汗,浑身止不住颤抖,想起两个时辰前,他还在大吹特捧自己,说这乌李糕饼是他研创的,可爷听得淡然,要他重新再做过,于是这回他才会顺手把小二拉来,心想爷要是问些深点的问题,也好有她可以提点,岂料,人算不如天算。
    “不,该说是厨婢起了个头,由薛厨子加以研磨制作的。”小二一席话,压根不抢功,甚至还给了薛厨子十足十的面子。
    “喔?”夏侯懿仅是眉一挑,任谁也看不穿他的心思,半晌,才又懒懒启口“你凭什么拐着弯,要我把这丫鬟留下?”
    蜜儿还被架在厅口,小二就站在她身前,不偏不倚地挡着她,挠了挠脸,叹了口气。“爷,厨婢就有话直说了,这乌李是厨婢托蜜儿买的,正因为买了乌李,才让薛厨子起了兴做糕饼替爷添食欲,但蜜儿不懂品茗风味,惹了爷,说到底,是厨婢害她的,若要她走,还是厨婢走好了。”
    唉,原本想要蒙混过去的,可惜眼前的恶人并不是笨蛋。
    放弃混进府的机会,确实相当可惜,但她就是无法泯灭良心弃蜜儿不顾,若她真能狠得下心,又跟眼前这恶人有何不同?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也知道依你这长相怎么,我在跟你说话,你连眼都不用睁吗?”话末,讥诮之意非常浓厚。
    小二登时瞠圆水眸,像是要将眼睛张大到极限似地瞪着他。
    太过份了,一再攻击她的缺陷,是佛也要抓狂啦——
    “你好大的胆子,在这等时候,居然还笑着,难不成你真以为胜券在握,我一定会留下你俩?”他瞅着眼前人发恼也微笑的粉颜,仔细看她不甚出色的五官,却发现,若将她的五官——拆开,皆是上乘的美,而那与生俱来的笑,更是带着他不曾有过的慈悲和良善教他生厌。
    “爷,厨婢不是在笑,而是天生如此哪——”
    瞧,她就连苦涩得要命,脸还是在笑呀,又不是她自愿如此,而是天生的嘛!
    “天生如此?”他哼,见她以死鱼般的姿态努力张大眼,不禁低低笑开,破例开恩。“罢了,若你能沏出一壶上等的龙井,我就留下你,若不能,你们就一道走吧。”
    小二顿时喜笑颜开,顺便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眼。
    “那就请爷稍等片刻。”她欠了欠身,回头立刻抓着蜜儿溜回厨房。
    约莫两刻钟后,蜜儿心惊胆跳地捧着瓷壶玉杯上厅,小二就跟在她身后。等壶一上桌,她立刻上前,先温杯,再沏茶。
    “请爷再稍等片刻。”瞧他探出手,她赶忙制止。
    “怕茶难喝,想要拖延点时间,以为我会回心转意?”他哼笑。
    “不是的,爷,这乌李糕饼重其酸甜,若茶太浓,乌李香味顿失,若茶太淡,则无法相得益彰,若茶太热,饼皮酥软不脆,若茶太凉则内馅反被引出涩味,所以现在请爷先尝块糕饼。”她玉手轻挪瓷盘。
    “这说法,好似你钻研此道已有多年你到底是谁家的千金沦落为奴的?”挑了块糕饼,夏侯懿散淡闲问。
    “爷说笑了,厨婢打一出生便不知爹娘,听说是被放在一团破棉袄里头,待我长大了些,就在一些食堂馆子里打杂,所以我长得娇小,大概也是因为打小就难得温饱的关系。”她试着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也试着要他别老是踩别人的痛脚。
    “也难为你只能在些食堂馆子里打杂,若你爹娘给你一副好看的皮相,说不准凭你这嘴皮子,有机会成为京城第一名妓。”他坏心哂笑。
    “”果真是没心没肺的恶人!不知同情也就算了,还顺手捅她一刀等着,早晚有天,加倍奉还!
    “你为何取名为小二?”吃了口乌李糕饼,他微怔。这饼酥馅润,酸甜合一,在唇腔里融为令他怀念的滋味。
    十二年前,他因家道中落沦落为乞,有个小娃给了他一篮糕饼,那糕饼就是这个味道,恁地美好,教他走遍东南西北也百寻不到,如今竟在旧地重游再尝到这教他万分感慨的滋味。
    这是他占据上官家以来,最感到快活的一日了。
    小二顿了下,撇唇回答“因为小二渴望能有兄姊依靠,故名为小二。”这话一点也不假。
    “依你这般老的年岁,想在府里找个兄姊,也只能找徐大娘和翁老了。”夏侯懿假意叹了口气。
    闻言,小二润亮的细长眼眸狠狠抽动了两下,有股冲动想要杀人灭口。一会嫌她太小,现在又暗示她年纪太大,现在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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