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丹走出音乐教室大门时,已是晚间九点零七分。
    她看了看周遭,然后缓缓移动脚步,将自己投进夜色中。
    这些年来,她过着教课的生活,在才艺班、在音乐教室、在幼稚园,也有几千家教生。
    和家人的关系本来就不亲密,前两年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而是父亲外头的私生女。
    这样一来,和那家人的关系几乎全断,她也不再如同当年那样埋怨母亲没给她母爱,毕竟她真的不是亲生的,愿意养她,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她体认到,在这世界上,她真的是一个人了。
    只是万万料不到,离开多年的他,竟然再度回到她眼前。
    那晚那通不愉快的通话后,他似乎消失了,再没接到他的来电,他这样撩拨她之后又不见,到底想做什么?
    前头号志灯转换,她停下脚步等候,夜风携来凉意,在她发尾处旋绕,带起一道可爱的弧度,她拨拨短短的发丝,不意,撞进对街一道深沉的目光他、他待在那里,是巧合?还是
    灯号一跳,她不得不往前走,在瞧见他提步往她方向走来时,她居然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而她为什么跑,认真探究起来,她其实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还没做好要面对他的心理准备。
    他很可恶,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完全不问她意愿,硬是这样欺负她,她眼眶霎时湿热了。
    她跑得急,却仍不敌他大大的步伐,几分钟后,她手臂被他掣住,她被迫转过面容看他。
    “周丹,我们一定要这样玩着这种你跑我追的游戏吗?你应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说一旦被我认定,那就是认定了,对你,我不放手就是不放手,这你应该很清楚,你还能逃哪去?躲哪去?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长长的叹息。
    她大口喘息。
    “对,你确实是说过不放手就是不放手,可是那一年,你却狠心离开,是你先放了手的。”眼眶火热又刺痛,她泪眼质问:“现在,你凭什么再来跟我说你不会放手?你都已经放手了,你明明就不要我的,你不要我”
    闻言,他的眼流淌过静谧谧的伤楚和心疼。
    “周丹”抬手,欲抹掉她颊上湿润,却在下一秒,他瞪大了眼。
    周丹珠泪涟涟,但不愿让他瞧见她为他流泪时候的憔悴,她小腿一抬,硬生生从他脚上踩了下去,然后转身逃开。
    看着那抹渐和夜色融成一体的纤细背影,脚上传来的细微痛楚,竟让他变态地发笑了。
    她果然,一如记忆中那般,看起来是恒常温顺的,但一发起火来,就像头横冲直撞的母牛。
    他的周丹,脾性还是那么倔啊。
    她有些后悔今日的穿着。
    宫廷式的高领合身衬衫,底下是条牛仔短裙,搭上细高跟鱼口鞋,腿踝处还别了条细致的脚链,这样短发俏丽的她,别有一番韵致,很性感火辣。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打扮,只是今晚那男人仍旧走在她身后,她想逃离却因为短裙和高跟鞋而显得困难。
    第三晚了吧?他就这样等到她下课,然后默默跟在她身后,陪她搭公车、陪她走路,一直到家,而一路上,他始终没说话,也没惊扰她。
    既然他能从小熏口中要到她的电话,那么他知道她住处、知道她教课所在,似乎也不是难事了,感觉上,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但她却不晓得他现在的情况。
    好不公平!
    但打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公平了想来就让她气恼,又觉委屈,她都尽可能不去触碰过往那段情了,他为何要这样时时提醒着她?
    愈想愈气,高跟鞋踩得喀喀响。他不用工作了吗?不用去驻唱了?这样跟着她就好?她转过面容瞪视他,却见他略带笑容,闲适地站在那里看她。
    “郭书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周丹冷声。
    “九百四十七。”见她转过冷凛的小脸,他淡淡开口。
    “什、什么?”她沉着脸,那气愤又无奈的模样,很可爱,像个孩子般无辜。
    “总之,你不要再跟在我后面了。”
    “周丹,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眉眸皆柔,曈底有着谅解,对于她的坏脸色无动于衷,他似乎也明白,她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这样轻易动怒,这让他欢喜,因为那证明他有本事左右她情绪,她还在乎他。
    周丹看着他,他确实不一样了,要换成当年,这种时候他八成是将她拉到某个角落质问,也许还会疯狂吻她。
    “我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忆起当年,那些有过的甜腻和亲密画面让她双腮红润润,却也异常感慨,若他不离开,也许现在的他们会有着很快乐的两人世界。
    她揺揺头,不再去想那些。
    “郭书齐,你可不可以别再这样跟着我了?我有男朋友,你这样会让他误会,要是坏了我的姻缘,你赔得起吗?”话落,不再看他,她转身离开,留下男人落寞的深远目光。
    他到底要做什么?她看不出来,也猜不到。
    尽管对他恶声恶气,尽管昨晚对他撒了她有男朋友的谎言,他今日还是一样跟在她身后,不发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心思深沉到她完全看不透,沉稳许多的他,也许更增添了成熟魅力,却也让她无从捉摸。
    或者该说,男人心啦,她从来就不懂。
    “郭书齐,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男朋友会误会我们的关系,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她停下脚步,转头瞪视他。
    郭书齐大步上前,倾近她面容。
    “你也让我很困扰。”
    “啊?”他突然逼近的俊俏面庞,让她心口一跳,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是像当年那般容易受他影响?她讨厌自己这样的反应。
    “我很困扰要不要直接拆穿你的谎言,不拆,我无法理直气壮接近你;拆了,又怕伤你自尊。”
    “我哪来谎言?”她微有困惑。
    “男朋友。”他微低面庞,低声在她耳畔道:“有男朋友的人,怎么会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坐公车?”
    “我、我——”谎言被戳破,她困窘地红着脸,而他的热息轻拂她耳际,她敏感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走路是为了运动。”
    “小熏说你没有男朋友。”他拆谎拆得真彻底。
    “你、你我”她恼了,水亮眼眸瞪得大大的,布满着生气。
    “没有男朋友又如何?”
    郭书齐笑了。
    “这些年来,我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女人交往过,因为我心里只有你。那么,同理,你没有男朋友,是不是表示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你——”被说中心事,她五味杂陈,她确实忘不了他,也确实因为他而无法再接受其他男人的关爱,可她真真切切被他丢不过,这样,她如何能在这时承认她始终情钟于他?
    一个被深爱的男人抛弃过的女人,如何再有勇气谈爱?但他却这样逼迫她,于是她委屈,她不甘。
    “我心里有谁都不关你的事了。”她说完转头就走。
    曾经,她爱他爱到无路可退,而今,她依旧无路可退,她似乎只剩下逃离的宿命。
    她转身前眼尾烁动的莹亮教他发现,郭书齐迈开步伐,他追了上去,刚握住她手腕,却被她用力甩脱,他欲改掣制她手臂,依旧被她闪了开。
    还有什么比这样被深爱、却又放弃过你的男人看透你的心还更难堪的呢?周丹快步走着,在瞧见前方站牌有公车候着时,她跑了起来,穿过路人和几对依偎的情侣,她就要跳上公车
    身后突如其来一阵刺耳的煞车声,伴随路人的惊呼,让她心惊地停下脚步。猛一回首,就见一辆机车停在那,而机车前头的地上跌坐着一道她熟悉的身影。驾驶对着跌坐地上的人影叫骂几句“找死”、“没长眼睛”、“赶羚羊”等粗俗话,然后发动机车扬长而去。
    周丹缓缓移动步伐,来到那人面前,眼底清楚映入他那张她此生都难忘的面庞时,她低唤了声:“书齐”
    郭书齐抬眼,一见她竟是扬唇而笑。
    “一千三百六十三。”他对于自己这样狼狈坐在马路边似乎不以为意。
    “什、什么?”又是数字?这种时候要她猜什么数字,他究竟卖什么药?
    “来。”他朝她勾勾手指,要她靠近。
    弯下身,她曲膝蹲在他身旁,困惑望着他“你到底是——”
    “你在小熏和阿况面前装作不认得我,接着挂我电话、不理会我,甚至还想躲我,我知道你气,就让你气,因为那是我咎由自取,我无法要你不生气,但也不能不做些什么,我跟在你身后,每走一步就算一步,我想着,到第几步时,我们的关系才能好转?当我算到第九百四十七步时,你愿意停下脚步回头看我;而第一千三百六十三步时,你总算主动走来我身边,那么是不是表示,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周丹,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一直没忘过你。”他的语气有着让她难以抗拒的温柔,和他那让她听了心都酸楚的疼痛。
    “你”不能也不该心软,但她潮湿的眼眶再留不住泪,潸潸而下。
    “周丹,不要哭。”他没忘过让她快乐的心念,却总让她为他掉泪。他抬手欲抚上她脸,她看见他掌缘的血丝。
    “你流血了。”抓住他手掌。
    “擦伤而已。”手被她握着,心也像被她握着,他愉悦笑着。
    “那机车骑士没撞到我,我只是来不及收回跨出去的脚,捽了一跤,手心擦过地面。
    她搀着他起身。
    “音乐人,最重要的不就这双手?就算是擦伤也不能忽视。”
    他静静凝睨她姣好侧颜,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关注。
    这样算是因祸得福吗?流点血,换她的亲近,很值得啊!
    她的公寓不大,布置整洁,橄榄绿的布沙发上摆置着几个橘色抱枕,茶几底下铺着一块芥茉黄的地毯,她选用的色调强烈鲜明,不若一般女生喜爱的粉嫩或纯白色彩,有她周丹的风格在。
    他坐在沙发上,她拿着医药箱跪在他腿膝前。
    “应该会有点痛。”她用棉花棒沾了些消毒药水,提醒着他“你的屋子很有你的样子。”他无所谓那小伤口,只是贪恋她的关注。
    周丹没应声,专注于上药。
    于是他任由目光放肆地停留她脸容上,静悄悄打量起她。
    她垂敛的睫毛又长又密,白晳的肤色更能突显她不需描绘就清晰的眼线,她齐眉的浏海好柔软,原来她也很适合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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